覆漢 第十五章 榆中西門逢故人(續)
“照理說,咱們情分已盡,但你既然愿意西行,又自稱為臣,奉鄙人為主,那就多少又有了幾分君臣之義,所以來送你一送。”十月初,這日上午,涼州重鎮榆中城城西,黃河畔的一處臺地上,衛將軍公孫親自率幾名隨行文武出城,然后在此地召見了昔日西涼霸主韓遂。“可還有話說?”
頭發凌亂,多少有些狼狽的韓文約聞得此言,尚未開口,倒先松了一口氣出來。
話說,這十來日,韓遂及其部七千眾,連榆中城半步都未進入,一直都在城西一處軍營中駐扎,然后遴選西行的三千兵馬。非只如此,這七千眾還被收走了兵甲戰馬,基本上是以戰俘姿態被看周圍大軍看押的。
所以,此時塵埃落定,公孫又出城見他,韓文約反而一時輕松。
“請主公示下,此行該當如何?”韓遂想了想,俯首而問。“出玉門關是個什么策略?”
“這個事情,你不問我也要講的。”公孫負手望著身前這人的腦勺,面色平靜,語調干脆。“加你為平西將軍,領西域都護,屯駐它乾城,三千兵若遴選好了,便讓冠軍將軍引三千騎押送你出玉門關……出了玉門關,便發還你們衣甲、兵器,還會給你移交一些軍資、糧草之類的東西。再往后,就靠你了。”
韓遂微微抬起頭來,明顯帶有疑惑,他這些天其實是被看押的,自由局限在軍營內,不免有些消息延誤:“敢問主公,冠軍將軍是哪位?”
公孫頓了一頓,還是認真告訴了對方答案:“就是仰攻突破武山,后又八百騎兵偷渡狄道的那位騎都尉趙云趙子龍……我以他智勇雙全,抵定涼州事,所以昨日武都下辨氐王與白馬羌來降后,論平涼之功第一,加了他冠軍將軍,額外增秩三千石。”
“白馬羌既至,則涼州南三郡皆平。”韓遂先是面露恍然,旋即又改顏稱賀:“臣未及恭賀主公平定涼州!”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公孫瞇起眼睛對道。“那日趙子龍偷渡狄道,又擺空營計嚇退你,其實涼州便已經事實平定,這幾日不過是武裝行進,威嚇納降罷了。”
“冠軍將軍平涼第一功名實相符!”韓遂隨即改口。“那日在西面三岔口處,堪稱一身是膽,想來不止是臣,便是那些素來桀驁的西涼豪族也多有震動……”
“文約啊!”公孫忽然打斷對方。“你我何必如此呢?而且,鄙人的冠軍將軍如何,鄙人的西涼豪族如何,又關你什么事呢?”
韓遂一時語塞。
“可還有什么話說?”公孫繼續問道。
“臣的家人……”
“你,還有你所選的這三千兵中隊率以上軍官的家人、族人,全部移居鄴城。”公孫當即答道。“寧朔將軍張晟囤地比較偏遠,而且陜州北面那個地方始終有些不穩,我準備讓他先回去,順便就護送這些人東行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韓遂等對方說完,方才勉力而言。“只是想問下主公,能否請臣臨行前再見一見家人,也好叮囑幾個兒子到了鄴城好生奉公……”
“不許。”公孫眼皮都不帶眨的。“有令明在,你那幾個兒子有什么可擔憂的呢?今日我是來送行,咱們說完話,你就即刻動身吧……沒看到冠軍將軍已經到你營中催動兵馬了嗎?”
韓遂先是看了看公孫身側不遠處扶刀侍立卻又目不斜視的女婿龐德,復又回頭看向已經到了自己營中的那桿趙字大旗,神色終于不免黯然下來,但僅僅是一頓,卻又趕緊斂容答應:
“是!”
“人都要走了,還有什么要問的,要說的,一并問來說來。”公孫繼續負手而對。
“到了西域,臣該如何去做?”韓遂聽到此言,終于徹底放開。“對西域諸國該如何處置?有何權限?”
“隨便你。”公孫隨意答道。“我只要兩件事……其一,西面大月氏(貴霜)、安息(帕提亞)商道通暢;其二,西域名義上為漢家所制……若此二事能成,你便是在西域加九錫,只要不給我擺到臧州邊上,便是真的自稱平西王,只要不給我寫到明面上的公文里,我都不管!總而言之,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西域之事,你自為之!真要是到了必要之時,將來臧州也會支援一二的。”
韓遂又放松了一些:“那自然也許我在彼處以主公的名義收攏西域小國野人為兵了?”
“可以!”公孫干脆至極。
“主公大度……”
“不是大度,而是眼光落處不同……如下面的人,他們求得是立家立業,功成名就;如你這種人,求得是安樂一地,不為人制;如我此時,所在意的就只是天下大勢而已,只要讓天下人心大略歸附,我的新政可以推行天下,那其余的那些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呢?”
韓遂沉默一時,卻又再度開口:“主公,如今涼州一十一郡入手,那你如今之領地,若按照新的分州之策而言乃是十一州之地,若按照之前天下十三州一都護府而言,便也有了六州半之地。雖說其中幽并涼三州窮了些,但勝在居高臨下且有兵甲之盛,所以無論怎么講都已經是天下二一之數在握了……如此局勢卻屢屢抑制用兵,是不是便因為這個所謂天下大勢呢?”
此言一出,便是旁邊的龐德也不由本能回頭一怔,另一邊一直沉默相候的孟建、王凌、趙昂、姜敘四名當值義從,和專門被公孫叫來的傅干、蓋順二人也都微微動容。
“是吧?”公孫聞言若有所思,卻依舊負手而立,站的筆直。“為何會有此問?”
“我是聽主公一直自稱‘鄙人’,只覺得可笑。”韓遂感慨言道。“偏偏仔細一想,便是主公據有半個天下,竟然也不好稱孤道寡……所以以此而論,想來主公前方應當還是有大阻礙的。或是藏身于朝中,或是寄托于曹劉之輩,但總歸是有的。”
傅干等人愈發緊張。
“你想說什么?”公孫愈發瞇起眼睛來了。
“臣愿意替主公為些許不忍言之事,”韓遂忽然跪地叩首。“只求能留在漢地!便是事成后發配到敦煌,也多少是心安的!”
“我以為你真長進了呢。”公孫即刻搖頭不止。“起來吧,受我一杯酒,便回營收拾東西上路吧。”
韓文約徹底失望,卻又無奈起身……一個脊梁被打斷過的人,想要重新站直總是很難的。
而隨著韓遂起身,一旁得到叮囑的黃門侍郎傅干早有準備,即刻捧來一個木制托盤,托盤上簡單盛放著一壺安利號烈酒,兩個大陶杯,如此而已。
“文約啊!”公孫親自動手斟酒完畢,先端給了韓遂一杯,復又回頭自己端起了一杯,終于是改容幽幽一嘆。“咱們本是故人,而當年之所以反目成仇,于公自然是你違逆青年時的志向,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割據一方的軍頭,繼而成了涼州亂局的一個源頭;于私,卻是因為當年南容的事情,我心中一直深恨于你。不過等到后來,先是渭水一戰后親自錘殺了成公英,算是泄了心中恨意,如今又到底是受了你的降服,讓涼州重歸中樞,算是了了大局……而如今,你一走西域,形同流放,更是多少恩怨都到此為止,我便讓南容之子在此捧酒,親自讓你一碗酒,也算是替南容、替成公英,也是替咱們自己,一并將舊事了斷。可好?”
韓遂看了看一旁盯著自己卻又神色復雜的傅干,復又想起成公英、閻行,多少也是鼻中一酸,繼而心緒不平。
于是乎,其人幾乎是逃避式的仰頭將一大杯烈酒奮力一氣飲下,再放下時,卻已經是雙目微紅了。
公孫也將酒水飲盡,并接過對方遞回來的酒杯時,卻正有一股秋冬交際時的微微北風飄過,卷起一陣黃塵。
公孫心中微動,復又重新在托盤上第二次斟酒。
而且,斟酒之后,其人并不著急遞給韓遂,反而是俯身從腳下黃河畔的黃土臺上用手捻起了一抹黃土,并灑在了其中一杯酒上,然后方才將這杯酒遞給了對方。
接過這杯酒,望著酒水上的浮塵,韓遂心中忽然就涌出了一股莫名而又劇烈的感情,其中激烈之意,就好像這酒水一般幾乎要溢出來……對涼州的不舍,對往事的回憶,對青年時期之純粹的懷念,對天下大勢的渴望,對將來的迷茫,徹底糾纏成了一團。
他很想問一問公孫,這突如其來的第二杯酒,是在補償初次洛陽相見后的匆匆告別嗎?還是在補償河內相會后的匆匆西走?
還有為什么撒土,是讓自己不要忘了涼州風土的味道,還是暗示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回來呢?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韓文約一個字都沒問出來,只是雙手捧著這杯酒微微發抖而已,仿佛在捧著什么難以承受之重一般。
似乎是看出了對方想法,公孫端起自己的酒杯后淡淡言道:“并無什么特定之意,只是想勸文約再飲一杯罷了……文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玉門無故人!”
言罷,公孫主動仰頭一飲而盡,而韓遂也終于再難壓抑心中諸般情愫,一時淚如雨下,卻又搶在淚水滴落到酒杯之前奮力捧杯一飲。
塵酒落肚,韓文約扔下酒杯,頭也不回便匆匆下臺歸營而去,偏偏剛一下臺便遇到賈詡、戲忠二人聯袂至臺下,復又忽然想起閻忠,只好以袖遮面,踉蹌而走……如無差錯,他將在趙云在押送下,從西面黃河三岔口轉向西北進入河西走廊,然后一路西行,出玉門,過敦煌,經車師到達西域故地,然后便不知歸期了。
公孫目送對方身影消失在軍營中,方才低頭從地上撿起陶杯,在傅干手上的托盤里小心擺好。卻又面無表情,轉身望著身側黃河滾滾,負手不語。
俄而,其人居然閉上了眼睛。
傅干沒敢亂動,明顯有事至此的賈詡、戲忠也都侍立不語,諸如孟建、王凌等人自然也不敢有任何多余舉動,唯獨龐德,忍不住望著西側亂糟糟的韓遂軍營出神,卻也只是微微黯然罷了。
土臺上雅雀無聲,不遠處的軍營中嘈雜一時,但這都不影響公孫側耳傾聽黃河咆哮。
話說,其人兩杯酒飲下后,又因為韓遂牽動故人新事,恰如那韓文約情難自已一般,這位衛將軍也是一時心有猛虎長嘯于胸,幾欲撲出。
出來的匆忙,未帶斷刃,那想要壓住這頭老虎,就只能依仗黃河天威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公孫忽然睜開眼睛,然后直接出言:“從此處到洮水、湟水、黃河三岔口之地,也就是榆中、金城兩縣之地,是有大氣象的,全部劃歸天水郡……再廢金城、榆中二縣,合為一縣,讓張德容在兩城中間建一新城,遷天水郡治、涼州州治到此!”
戲忠和賈詡措手不及,但還是趕緊俯首稱命。
而賈詡領命之后,可能是因為涼州本地人的緣故,卻又忍不住多言了兩句:“此地可控西行通道,確實有大氣象,而且前漢時本就歸天水……唯獨如今精華之地劃歸了天水,卻不免顯得天水太重,而金城稍輕。”
“無妨,可以割隴西郡白石、罕、河關三縣與金城郡,再讓去平燒當羌的張遼往西海鹽池稍作掃蕩,趁機將彼處的龍耆城設縣;還可以再將天水南面的西縣、戎丘邑歸隴西……除此之外,武威郡既然要為臧州骨架,那它在黃河東面的祖厲縣不妨歸安定郡更合適一些。”公孫張口便將西涼分置妥當。“文和是涼州人,你覺得如此可還妥當?”
“如此自然妥當。”賈詡立即頷首稱是。“只是新城還請主公賜名。”
公孫注意到對方稱呼,不由瞥了對方一眼,方才應聲:“還請文和想個好名字!”
賈詡聞言也不客氣,稍作思索后,卻指著西南方的一座顯眼山脈開口道:“此山喚做皋蘭山,主公既然要建新城扼守西行之道,必然要在山下河畔建城……何妨稱皋城或蘭城?”
“就蘭城吧!”公孫隨口而言。“日后讓張德容在山下埋個碑,就說趙子龍定涼州于斯,而賈文和名蘭城亦于斯,而他張德容治天水依然于斯!”
賈詡不由尷尬失笑:“冠軍將軍在彼處建奇功而定涼州,張府君將來則要在此為郡君治民,臣不過是取了個名字,又有什么資格位列這兩位中間呢?”
“誰讓你是涼人呢?”公孫笑言道。“涼州鄉梓怎么可能不對你這個涼州本地人高看一眼呢?說不得日后再劃分州郡,錯失了邊界,因為有此碑的緣故,黃河兩岸的人還要為爭奪你的籍貫而大打出手呢!”
賈詡哭笑不得。
“你二人尋我何事?”公孫終于問及了正事。
“是這樣的。”戲忠趕緊上前接口道。“主公,因為冠軍將軍強襲武山、偷渡狄道一事太過出其不意,涼州全州平定也比想象中要快得多……而長安那邊……我們是不是要遣人回去報捷啊?”
所謂報捷,自然是要敲山震虎,外加催促長安那邊盡快發動的意思了。
“可以!”公孫立即醒悟,然后又瞥了一眼身側面色如常,儼然聽不懂怎么一回事的傅干,干脆答應。“彥材(傅干字)你替我回去一趟,告訴太傅和天子,涼州已定,并上報分州、改郡縣,以及韓遂西行之事。然后再告訴朝中,我這邊收拾好涼州的大略之事便要去尋張魯張天師聊一聊……你不知道,我也是通曉《太平經》的,算是半個道家之人……但也僅僅如此,漢中若定,卻不準備真的伐蜀了,屆時便會歸長安去望中原……懂了嗎?”
傅干趕緊俯首稱是。
公孫微微頷首,卻也懶得多做提點了……畢竟,此一時彼一時也,自己今日替傅南容驅韓遂西行,了結恩怨,這小子要是還能跳坑里去,要么就是比呂布還愚蠢,要么就是比馬超還孝順。
如此,就隨他去好了。
說話間日頭漸盛,韓遂部已經開始在韓遂的帶領下,在趙云的武裝押送下,開始緩緩出動了。公孫遠遠看了一眼,拍了拍龐德臂膀,做了個隨意的手勢,便兀自與兩位軍師負手回城去了。
而身后黃土臺畔,黃河依舊咆哮如故。
我是請你再喝一杯的分割線
“本朝名臣賈文和者,或曰武威姑臧人也。然,臣松之案,蘭城有一碑,上曰,時冠軍將軍趙云定涼州于斯,軍師中郎將賈詡名蘭城于斯,天水太守張德容治天水于斯,時衛將軍,太祖名諱收天下二一于斯……彼處鄉民皆曰,賈文和蓋蘭城舊縣金城人也,得非此故,安得名此城?臣以為然。”《典略》.燕.裴松之注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