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么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后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范云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于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么個鳥樣,老朽心里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游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么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里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并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娘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么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云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系,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后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于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只翠綠葫蘆,晃蕩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么,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著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于“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并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于修為,不容小覷。
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于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
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于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于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么“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余半數魂魄轉入輪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于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蕩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么都學一點,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后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么人在什么地點,什么節氣時辰,以什么手法,又攜帶什么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
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陰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箓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
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須,一路的唉聲嘆氣。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頭陰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不比尋常陰物,相較于那些動輒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位俊俏后生,都不過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無奈道:“是,當年那云游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無聊賴,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了出去,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后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
少女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里沒數?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圣人們的規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譜兒,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靠著笨法子,一點點增長修為,已經是極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走這一遭,都是奔著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為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庇護,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為何就會兇險萬分,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攢不下陰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里坑害,騙了那么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些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著寶鏡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當是好玩啊?這是爹心里邊,愧疚著呢。”
老翁沒來由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么水靈,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了。哪里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動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無辜。
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求不成?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頭了。
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艷甲一方的絕色。
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皺著臉,噘著嘴,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她欲哭無淚。
虧到姥姥家了。
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后,并無半點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認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給白籠城、香祠城當牛做馬,混得比雞犬都不如,雞犬還敢打個鳴兒、吠幾聲路人。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嗎?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風輕,半點血腥氣都沒,反而是最讓范云蘿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從無例外。
范云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復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范云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砰然作響。
她使勁干嚎起來。
看得那位僥幸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愈發心虛。當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不濟,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她躲得快,事后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老嫗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這架寶輦吧?
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后果不堪設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里,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后,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
范云蘿雖是金丹修為,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范云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自己與披麻宗關系相當不錯,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蘿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臜心思罷了。
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范云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么,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她也是真正管事的,為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色陰晴不定,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于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于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范云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勛元老排擠得厲害,借機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么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臺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范云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云密布,“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云蘿點點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范云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后,心思急轉。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范云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
范云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卜。
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水底一物后,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后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后還捻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只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游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瞇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為謀財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多了。”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于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么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游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里頭。”
陳平安由衷稱贊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么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陰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后,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沖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家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圣人追責。”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里稀罕這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柜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朱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注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后,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愈發“與人為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游俠離開寶鏡山后,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他坐起身,瞇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鏡,絕非什么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
為了走這趟寶鏡山,陳平安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
如果換成陸臺,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后,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逐漸往青廬鎮那邊靠攏,那頭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有些追殺上頭,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范云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觸霉頭來了。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于那對道侶而已,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
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游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小玄都觀。
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
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圣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座占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并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筑。
這處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無一字記錄。
想必并無兇鬼大妖才對。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夸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
陳平安摘了斗笠,盤腿而坐,從袖中雙指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箓緩緩燃燒,與鬼蜮谷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彌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松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后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游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可別陰溝里翻船。
地底下,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
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發絲香,艷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水霧蒸騰,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發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
陳平安舉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
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個,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略帶憤懣,“什么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余靈氣不外瀉。”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了然。
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里扎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陰氣,正好以此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只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的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頭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云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頭桃魅。
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座烏云離開云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給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的對,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
陳平安一腳后撤,向那云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云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云給打散,氣機絮亂四散而開,如山風涌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
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弘,雖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
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借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
怎么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范云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調侃他與范云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語氣和善些,總不是什么壞事。”
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
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
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
小道童怒道:“這家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經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干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
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后,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凈無緣了。”
枯槁老僧點頭道:“真君遠見。”
聽到蒲禳二字之時,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需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于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么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干枯卻呈現出金黃色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
老僧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也見不著、走不入。
寺廟內,梵音裊裊,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并無言語交匯。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云霧彌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色虔誠,默默向前行去。
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續,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總計四位,各有問話,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離著西方凈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癡癡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復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云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云,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于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現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后,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癡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系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瞇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后,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于后者具體能賣出什么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于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后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后,游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么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里邊有兩種魚,極負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矩極多,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后,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谷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并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于蛟龍后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后,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余長,然后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制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于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并沒有什么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陰。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斗智斗勇,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于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咽。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后,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后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如發,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閑著,卷起袖口,蹲在水邊,準備打窩的餌料,在一只打木盆內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言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并非有意窺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后再半個時辰,當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干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松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后,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神。
當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后,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下山游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后,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后繼續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干,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么會這么大,人怎么就這么渺小呢?
為什么一個人長大后,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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