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時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曳于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位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著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并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里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并不意味著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禍福。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章靨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位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跡,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著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劃,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位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子,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著情況再壞也壞不到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了之后,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里拽出來的,以后不管跟著那位陳先生在哪里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著說著,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里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頭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位金丹地仙,委實是沒那么多神仙錢可以糟蹋。
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著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
就像那位老神仙說的,他怎么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
然后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
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
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
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采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呆頭鵝回答那位賬房先生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附和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后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門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呆在原地,毫無反應。
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肩膀,整個人終于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少年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點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松手后,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后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強撐著。”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么。
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就給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于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著,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于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系,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松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么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并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后,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么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最少相當于兩個洞府境修士,再刨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顆谷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人力耗費,那就當十五顆谷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它開銷,一并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鼓鳴島呂采桑、黃鸝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后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
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著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章靨心里頭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么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顆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里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于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練氣士對于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并不極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么在青峽島住下。
在陳平安隔壁屋子里。
當茅月島少年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一宿沒睡踏實,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睜開眼后,看著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
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滲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曾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個邸報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的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都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
原來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他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于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養。”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后,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后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里邊搬了條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坐在顧璨原先那條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里。
陳平安嗑著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你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適,青峽島上上下下,如今都盯著這邊,你干脆就像現在這樣,不用變,多看少說,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暫時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現在聽不明白,沒有關系。”
曾掖默然點頭。
陳平安突然問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這里,不用怕說錯話,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
曾掖這才說道:“不怕鬼,從小就我能見著臟東西,跟著師父到了茅月島,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都養著鬼。”
陳平安隨口問道:“恨不恨你師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說話了。憨厚少年,臉上有傷感,還有一絲倔強。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傷心更多,對吧?而且想來想去,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對師父,還是對茅月島,還是愿意當做親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頭,嗯了一聲,淚眼朦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對不起,陳先生,以后肯定幫不上你大忙,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到時候你打我罵我,我都認。”
陳平安嗑著瓜子,望向遠方,輕聲道:“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覺得。”
曾掖只顧著傷心,沒能聽真切,才記得自己身邊坐著一位青峽島供奉的時候,自己應該一個不漏聽著那些金科玉律,曾掖就愈發覺得自己沒出息,活該遭罪。
陳平安說道:“不過不是我說你啊,曾掖,你膽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算是獨當一面了。見著了所謂的大人物,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
陳平安磕完了瓜子,掌心摩挲著胡茬下巴,自嘲道:“這么講話,有點不要臉了。嗯,干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再討要一竿竹子,給自個兒做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刀劍錯,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曾掖比較后知后覺,這會兒才說道:“我哪里能跟陳先生比。”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識字嗎?如果認得字,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
曾掖連忙跟著起身,“識字,就是總給師父罵笨。”
陳平安拎著椅子,說道:“沒關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問我。”
陳平安跨過門檻,轉頭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兩手空空。
陳平安無奈道:“你師父罵你笨,我看沒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著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
挺好的。
這么想的時候,賬房先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
接下來幾天,曾掖除了睡覺返回隔壁屋子,幾乎都待在陳先生這邊,反復翻看那幾頁紙,以規規矩矩的蠅頭小楷寫就,曾掖作為已經入門的下五境修士,當然認得字,可是那門被陳先生說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術,一個個字,似乎沒有打算認識他的意思。
曾掖幾乎每隔兩三句話,就會遇上攔路虎,蹦出疑問。起先曾掖想要硬著頭皮跳過幾段,先將這樁秘術瀏覽完畢再詢問,可是越看越頭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現了魂魄失守的危險跡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關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聽說過一些講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術,越不能隨意心神沉浸其中,一旦無法自拔,又無護道人,就會傷及大道根本。
那個陳先生一直坐在他身邊,起先沒有刻意提醒曾掖,直到曾掖趕緊放下手中幾張如同重達千斤的紙張,大口喘氣。
陳平安這才暗暗點頭,才情天賦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如果心性太過浮淺,這才是曾掖修行這門鬼道秘法的最大關隘。
一旦曾掖連這點定力都沒有,跟在他這邊做那件事情,只會讓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邊推。
陳平安不會趕他走,但是也絕不會讓曾掖繼續修行下去,就當是多了個鄰居,與那個看守山門的老修士差不多。
陳平安寧可十五顆谷雨錢打了水漂,也要讓章靨和青峽島釣魚房另尋合適人選。
曾掖吃過苦頭后,不再打腫臉充胖子,一有疑惑就開口向陳先生詢問。
陳平安便為他一一解惑。
一來魏檗當時就有詳細旁注,二來陳平安與朱弦府馬遠致、地仙俞檜和陰陽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幾分心得。
至于為何沒有直接給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將所有精妙細微處、與注意事項一并說給曾掖聽。
這就又涉及到了身邊少年的大道修行。
相逢是緣,陳平安就希望曾掖能夠在這樁買賣當中,真正獲益,找到以后躋身中五境、乃至于未來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當年阿良是這么對他的,陳平安也愿意如此對待一個十四歲的書簡湖少年,因為曾掖是一個尚未被書簡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質樸少年。
魏檗的這樁秘術,品秩肯定不低。
然后陳平安拿出來,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學不學得會這么簡單。
曾掖是怎么學會的,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樁福緣,又豈會真正珍惜,豈會在未來的漫長修道生涯,不斷捫心自問,問一問初衷,告訴自己當年的那份“來之不易”?
陳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它宗門、仙家洞府、百家門派,是以什么途徑和宗旨去傳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需穩。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有些頭痛了。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不開竅了!
陳平安以前總覺得自己資質平平,因為教他識字《撼山拳譜》的,是寧姚,論讀書,遠游大隋,身邊有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論修行,當時有林守一,論習武,教拳之人是“身前無敵”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同齡人曹慈,驚才絕艷,陳平安連敗三場。最后身邊,還跟著一個修行劍氣十八停跟玩一樣的裴錢,關鍵這黑炭丫頭還算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論風流氣概,更是有陸臺,柳清山……
哪怕陳平安開始自省,經歷過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實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難免還是有些后遺癥。
結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的曾掖,陳平安都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修道天才了……幾乎都要感慨一句,難怪老大劍仙當時泄露天機,說自己其實如果沒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斷長生橋,原本有那“地仙資質”。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魯鈍了。
往往是一句口訣,翻來倒去,仔仔細細,陳平安解釋了大半天,曾掖不過是從云里霧里,變成了一知半解。
當年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傳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陳平安覺得自己其實聽得明白,不過是真正六步走樁的時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過是當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識到純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雖未氣象茁壯,可從無到有,就是跨過了武道的第一座大門檻,相當于練氣士的一步登天,殊為不易。
好在陳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學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細致一些。
三頁紙,曾掖一天學一頁,還是很吃力。
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覺得對不住陳先生。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沒有安慰這個少年,更沒有說什么曾掖你其實資質很不錯的虛言。
世事復雜,本心精誠。
本就是相悖的兩物,遲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輸得多。
曾掖今天歷練和磨礪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戰先敗,或是三兩下就認輸。
身在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陰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覺便嚼出許多以前來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來,例如落魄山竹樓二樓那位光腳老人,曾言所謂的純粹武夫,純粹不在拳法拳招,學得世間千萬拳,都不耽誤純粹二字,真正的純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心性,很簡單,你陳平安初次練拳,二三境的螻蟻,當你分別面對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時,你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可是一旦身陷絕境,分出生死,你還敢不敢一拳遞出?還能不能拳意半點不減?反而更加拳意純粹,一往無前?
與強者對敵,心性上,先要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才有取勝機會,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
拳意動搖絲毫,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無!認死便是,練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強知曉了這樁秘術,然后開始正式修行。
陳平安這才提醒曾掖,不用貪圖速度,只要曾掖你慢而無錯,他陳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錯再糾錯,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陰,耗費神仙錢。為了讓曾掖感觸更深,陳平安的方法很簡單,一旦曾掖因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導致神魂受損,必須服用仙家丹藥彌補體魄,他會出錢買藥,但是每一粒丹藥的開銷,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都會記在曾掖的欠債賬本上。
陳平安最后第一次流露出嚴肅神色,站在即將“閉關”的曾掖屋子門口,說道:“你我之間,是買賣關系,我會盡量做到你我雙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夠好聚好散,但是你別忘了,我不是你的師父,更不是你的護道人,這件事情,你必須時刻牢記。”
曾掖有些畏懼這樣神態的陳先生,趕緊點頭。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處,都是一個毫無架子、與人和善的陳先生,少年其實都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的光景了,幾乎忘記自己當時的窘態和惶恐。
反而是那個只見了一次面的顧璨,曾掖始終記憶深刻,有天晚上還做了個噩夢,夢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頭,一手剖開了他的胸膛,剮出心肝,吞咽而下,顧璨則滿臉笑意,說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頭,看著心口處那個鮮血淋漓的窟窿,然后……就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嚇了個半死,當時曾掖久久沒能平穩心神。
陳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時,去了趟月鉤島和玉壺島,掏錢與俞檜和那位陰陽家修士,將那些殘余魂魄或是化作厲鬼的陰物,放入一座陳平安與青峽島密庫房賒賬的鬼道法寶“閻王殿”,是一臂高的陰沉木材質袖珍閣樓,里邊打造、劃分出三百六十五間極其微小的房屋,作為鬼魅陰物的棲身之所,極其適宜豢養、拘押陰靈。
陳平安先前在青峽島攔阻劉老成一戰,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里,所以總價低了兩成。
當然兩頭老狐貍,身為截江真君麾下大將,都不會說自己是忌憚陳平安的戰力才如此“厚道”,賣家漲價,讓買家多掏銀子,不容易,可賣家找個由頭降價,讓利給買家又何難?陳平安自然更不會說破,向兩位修士道謝一番,一來二去,倒是有了點無足輕重的香火情。
陳平安去兩處島嶼談買賣的時候,背上了久違的竹箱,用來放置那件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真命”法寶“閻王殿”。
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里,但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故意視而不見。
在他們看來,陳平安與劉老成那夜死戰不退,這會兒還能夠活蹦亂跳,就已經是元嬰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無法煉化閻王殿,無非是意味著陳平安當下處境不妙,關鍵氣府不穩,以至于無法收起這件鬼修至寶,不值得奇怪。
仙家靈器法寶的小煉化虛,實物化虛,將其秘藏在氣府內,術法本身,并不算太過艱深,門檻不高,只是一來這會占據氣府,不斷蠶食靈氣,越是好東西,汲取靈氣就越是海量。所以當初在劍氣長城,看門的捧劍漢子,交出那條金色縛妖索的同時,還順便傳授了一道煉物口訣,陳平安學得很快。
二來小煉之法的成功與否,也要看靈器和法寶的品秩高低,一般來說地仙修士,就連半仙兵都無法駕馭使用,何談小煉。老龍城苻家的威懾力,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苻家地仙修為,便可以完整駕馭一件半仙兵。
所以不僅是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連同劉志茂在內所有青峽島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處,在于陳平安竟然能夠使用那把極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劍!
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可以講理的本錢。
只不過換做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大概只會更不講理。拳頭硬,本事大,不就是為了能夠不講道理嗎?不然圖什么?難道還要與人為善?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祖祖輩輩,千余島嶼,數萬修士,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大概在書簡湖本土,只有修為最高的劉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愿意見一面,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粒粟島島主,真實身份,還是個大驪宋氏的大諜子,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再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釵島那邊,從劉重潤嘴里,得知當年那些坑坑洼洼的兩國內幕秘史,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掛起的朱弦府匾額,陳平安便有些感慨。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想著是不是該刮刮胡子了?
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大髯示人?
鬼修馬遠致出現在府門口,破口大罵,讓陳平安滾蛋。
陳平安沒滾,事情都還沒談呢。
馬遠致罵完了之后,問道:“柳絮島邸報上,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釵島,是在鶯鶯燕燕的重重包圍里,去見的劉重潤?!邸報還言之鑿鑿,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釵島的供奉!”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馬遠致滿臉狐疑道:“真沒點事情?”
陳平安不說話。
馬遠致立即笑臉道:“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是我失禮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陳先生可以對我保證,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系,先前那樁買賣,我們就以半價交易!”
陳平安問道:“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可是劉島主如果對我死纏爛打,怎么辦?”
馬遠致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長公主殿下,會喜歡你?她又沒鬼迷心竅,絕無可能的。”
然后馬遠致輕聲道:“萬一,真要有這一天,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于馬遠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于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里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后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后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直言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么多年,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借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就是最低的那種,就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游,行走其中,陰風陣陣,鬼哭神嚎,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
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此后馬遠致領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后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致不管這些,敕令眾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
看著像是凄風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鬼修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力勞神,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沒見你有心疼和后悔?”
馬遠致愕然,無言以對。
他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著能夠與她結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丑八怪,同命相憐啊,以后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著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么都至于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
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后,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
鬼修馬遠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時紅酥興致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鍵是竟然還當個了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
不過見著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著自己逛了一趟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后,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人人拘謹的橫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
紅酥只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余著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后。
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藥,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過猶不及。
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然心領。
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
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陳平安知道。
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的一個朋友,對于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水潺潺,對于干涸心田,無濟于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知道每當大旱時分,哪怕搶不到水,搶不過那些半夜巡游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里邊還流淌著水。
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松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游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沿著田壟往下歡快奔跑,直到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涌入田地中去,看著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著,水滿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著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密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顆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密庫大量購買,對于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言,綽綽有余。靈氣過于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煉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后,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為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并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賬。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區別,先分辨清楚,以及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里,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后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臺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
道理淺顯,這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言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
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并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顆顆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于靈氣純粹,不分陰陽。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岸邊一部全部是手稿記錄的“賬本”。
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后開始閉目養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家鄉籍貫、生平事跡,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并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位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箓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云水鎮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
以及“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即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箓之人的心意。
最后一張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箓,名為“桃木為釘符”,對于鬼魅陰物的兇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托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位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占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位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作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是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所有的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么關系,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
九位慘遭橫死又在死后飽受煎熬的陰物。
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愿?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盡力幫你們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賬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劍葫,以及出自清風紙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張“狐皮美人”符箓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又不欠你們什么,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離俗世,清靜求道,更不該如此。可是我不會覺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盡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
屋內,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下是什么情緒和心態,當它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后的年輕人,它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
如鏡自照。
悲歡相通。
一位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
她獰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飛,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
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沖而去,只是剛要沖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扎起身,來到在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貌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檻,“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里惺惺作態,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家伙更應該死……”
她最后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位陰物幾乎同時向后退出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她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現有修道資質,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后臨時變卦,想要多要三百兩銀子,結果被修士當著你的面子,全部打殺當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顆雪花錢,最后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尸體慘不忍睹,你執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了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致擄去,關押在水井當中,想要將你培養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
她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
站起身。
一位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么心愿,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世,再也不用再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世,當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戰亂的石毫國開設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她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那里,都換上新的了。”
她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位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位習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系,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要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
陳平安轉身去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遠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繃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顆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半點分心。”
陳平安瞇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前身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位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的那座仙家府邸里邊,一直待著,然后呢,可以繼續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位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數位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薪水俸祿,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香火房秘檔記載,關于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就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在云樓城與一位外鄉女修起了沖突,憑借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云樓城當地修士將其凌辱致死,尸體投湖。”
男子臉色尷尬,“教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頭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男子陰物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嚎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頭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游云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飛魄散后,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頭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后邊,望向青石板那邊,
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頭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后。
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
曾掖已經站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身影,轉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有些悻悻然。
對于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言。
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好有什么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
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
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化雪之后,更是會道路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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