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面酣耳熱,青衣小童跟荊老神仙,坐在龍窯師傅窯工他們那一桌,算是幫忙待客。陳靈均這會兒已經跟那些“長輩”熟絡得不行,開始吆喝猜拳了,都是用小鎮當地的方言,搭配著手勢,什么六六順啊滿堂紅啊,此起彼伏。本來這一桌客人是無比拘束的,被青衣小童這么一鬧,再加上劉羨陽他們來敬過酒,都說敞開喝,他們也就徹底放開了。
先前荊蒿見陳平安都沒有坐主桌,也就識趣不往兩位文廟教主和武廟姜太公那邊湊了,何況他跟中土文廟也犯不著在這種事上獻殷勤,到了荊蒿這種道齡、境界,再談什么面面俱到,就不對了。
老廚子摘了圍裙袖套,被鐘倩從廚房硬拖著去酒桌,朱斂拗不過這位夜宵一脈的扛把子,拍了拍袖子,笑問道:“咸淡還好?”
鐘倩叼著牙簽,“以后等我們回到落魄山,宵夜也要有這份水準。”
朱斂一抬腳,鐘倩感嘆道:“也不知怎的,一下山就想山上,在蓮藕福地那邊也不這樣啊。”
朱斂也就沒有踹他,笑道:“好也不好,英雄本色,總是要葉落歸根的,在外如何風光八面,到了家鄉也就是個鄉巴佬,帶著一背囊,不是詩篇便是故事。”
鐘倩點點頭,大概是在落魄山上也看了些書,如今言語就講究起來了,“真說起來,佳人的眉眼,婉轉的鄉謠,土菜的滋味,鄉愁都在腸胃里,還是老廚子的手藝,最能勾留人心。”
朱斂直接就是一腳,“那你倒是把背囊里邊偷去的十六本書還我啊。擱這兒跟我拽酸文,點你呢,假裝聽不懂人話是吧。”
顧璨已經去吐過了,憑欄嘔穢,狼狽不堪。顧靈驗姍姍跟上,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埋怨他喝得太快了,悠著點。顧璨讓她先回去,顧靈驗白了他一眼,還是去了,聽見顧璨又在那邊干嘔了,抬起一條胳膊,說幫我拿碗清水過來。她又好氣又好笑,回眸一笑百媚生。
略施脂粉的寧姚喝了個微醺,只有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酒量之好,有橫掃千軍的無敵氣概。
劉羨陽跟賒月因為伴郎伴娘擋酒功夫過高,與人敬酒的本事更是爐火純青,他們倆反而有些喝不過癮,所以趁著賒月去婚房換妝休歇期間,暖樹趕緊跑了趟廚房,拎來了一只早就準備好的紅漆提盒,里邊裝了些佐酒吃食,一層有一層的風味,火腿、鴨胗、肚片,還有薄如蟬翼的海鮮魚片,輔以幾碟簡單的蘸料,有豆腐乳,辣醬等。好像下筷之前,眼睛已經飽了。
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清點“份子錢”,紅包和各類賀禮,擺了一桌,堆成小山。賒月一向是不重錢財的,修道路上也從來不缺天材地寶,但是誰會不喜歡滿滿當當的大豐收呢。
那把由青牛背石崖煉化而成的梳妝鏡,算是陳平安和寧姚的賀禮,謝狗跟小陌當然也有自己的份子錢,是明月皓彩中的一座遠古廣寒殿遺跡,被小陌帶回了落魄山,當然沒忘讓碧霄道友施展一門收乾坤為芥子的神通,由此可見,小陌跟碧霄道友是真不客氣。
劉羨陽突然一拍桌子,“今兒就別鬧洞房了啊,各忙各的去,陳平安已經缺了早朝,再稍微喝點就趕緊去京城國師府,顧璨跟靈驗也可以回扶搖洲了,小米粒繼續游歷,以后到了南婆娑洲,就報劉瞌睡的名號…”
顧璨笑呵呵道:“各忙各的?那你忙啥?”
賒月羞惱瞪眼道:“小鼻涕蟲你怎么耍流氓呢。”
也虧得懷箓來了,不然賒月臉上的妝容就像開了一間胭脂鋪子。這會兒瞧著就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意味了。此刻謝狗說想要幫忙補妝,還說在書上瞧見一個某某朝代的高髻,再搭配幾支錦上添花的金步搖,漂亮極了。吃飽喝足的賒月擦拭過嘴角,這會兒也由著貂帽少女拿她練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鬧洞房這件事不就你最起勁嗎?
不料陳平安板著臉點點頭,“我也勸過顧璨,他不聽,非要鬧。”
顧靈驗哎呦喂一聲,翹著涂滿艷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指,替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幾句。
小米粒靠著椅背,吃撐了,晃著腳丫,打著飽嗝,暫時也不好替好人山主說啥公道話。
李深源怯生生敲了門,顧靈驗起身去開了門,少年輕聲道:“陳國師,師父說董夫子他們去了山亭賞景,煩請你幫忙招待一下。”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你也幫忙帶個路。”
李深源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有山亭坐落于深林茂樹間,視野開闊,能夠遠眺江河一線蜿蜒如帶。
武廟的姜太公還好說,文廟的董夫子和韓夫子肯定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喝酒了。
撲面吹來裊裊的熏風蘭花香。醉眼看人間,山水復山水,一生不知足。
若是目力足夠好,便能見到名妓歌女乘坐油壁車,或是官宦親眷的美婦佳人們,靚裝走馬沿水游覽,她們的婀娜身影如落鏡中。
“春捂秋凍,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陳淳化感慨道:“我是悲觀的,本來都已經準備好了,周密如果成事,妖族定然坐大,所以我這二十年來就在匆匆忙忙為儒家寫一部史書,好讓未來百年千年的人們,能夠依稀看見曾經的浩然歷史,哪怕只有幾個人看到了,即便只是翻開了幾頁,這部潦草寫就的史書也是有意義的。”
韓夫子笑道:“只是不曾想最后一部舊史書的最后一句話,卻是新人間新史書的第一句話。”
陳淳化快意笑道:“即便是廢稿,也絕不白寫。說實話,回頭再看這部書,對的少,錯的多。幸好沒有付梓,不然就真是禍棗災梨了。”
陳平安來到山亭這邊,作揖之后,笑著說道:“個人見解,‘預流’學問之意義,為后學開辟一條可行的道路,當然意義重大,但是被歷史明明白白證明為錯誤的治學路徑,也同樣是極有意義的。怎么就是廢稿了,晚輩就想要手抄一份。”
董夫子點頭贊賞道:“然也。”
被譽為姜太公的武廟主祀,老人也不繞彎子,問道:“陳先生,敢問姜赦是怎么看待如今武廟的?”
陳平安說道:“姜赦已經決定再不管兵家事務了。下山之前,他說了句心里話,說自己就當是做了一個萬世太平的美夢。”
姜太公唏噓道:“看來我仍是小覷了姜赦的胸襟氣量。果然不管如何高看姜赦都不為過。”
董夫子問道:“白澤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幾乎可以確定,白澤會是第一個躋身十五境的修士。”
董夫子問道:“鄭居中有意為之?”
陳平安點點頭。
名叫李深源的少年站在涼亭外,怔怔看著涼亭內那些“掛像”上、書上的“歷史”人物。
來時路上,陳國師問他敢不敢一起走入山亭,面對面聊幾句。少年瞬間滿臉漲紅,使勁搖頭說不敢,是真不敢。
董夫子他們繼續返回酒宴,少年跟著一起,也就順路聊了些治學。輩分年齡可能懸殊,書里書外的學問卻是相通的。
陳平安留在山亭,岳頂也抽身來這邊躲一躲,實在是那個道號景清的青衣童子領頭,帶著半桌人打圈敬酒,岳頂終究是山水官場中人,也怕醉后失態,剛好陳山主也在亭內偷閑,雙方就說了些真武山與落魄山結盟的后續細節。
如果繼續回去喝,陳平安肯定能吃到最后一盤熱菜,只是劉羨陽說了,總不能把董夫子幾個真喝趴下。
陳平安昏昏沉沉,就獨自躺在長椅上,打算瞇了一會兒,等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枕在寧姚的腿上,寧姚輕輕揉著他的眉頭。陳平安詢問什么時辰了,寧姚說差不多申時初刻了,陳平安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壓低嗓音說道:“你比新娘子好看。”
崔東山跟姜尚真重新回去了宮柳島,說是玉圭宗很快就有人趕來真境宗對賬了。小陌繼續去那螺螄殼道場之內閉關,謝狗也去了扶搖麓,既是護道,也是觀道。小米粒他們也開始正式出門遠游啦,不過鐘倩需要背著青衣小童,后者說著醉話,還在那嚷嚷著哥倆好呢。
朱斂和賈老神仙還要留在山中。
有情人終成眷屬,花好月圓人長壽,學書學劍學道,賺錢賺名賺功德,相信人間會百花齊放的。
陳平安先送寧姚去了寶瓶洲天幕,目送她返回五彩天下。之后帶著幾個學生弟子去了國師府。
曹晴朗還是跟林守一討論學問,郭竹酒跟裴錢繼續逛京城廟會去了。
陳平安坐在書桌旁,揉著眉頭,讓容魚幫忙端來一杯熱茶,再喊來新任文秘書郎的荀趣,詢問跟百花福地合作打造百花之瀆一事的進展。
曹耕心來到國師府訴苦,手里拿著一大摞書信,說這兩天與他求情的說理的講功勞擺譜的,愁死個人,曹侍郎癱坐在椅子上,晃著那只紫皮酒葫蘆,舔著臉詢問國師府有酒嗎?容魚只好拿來一壇長春釀,曹耕心揭了泥封,往葫蘆里倒滿。
陳平安說道:“陪都那邊的吏部尚書已經辭官了,你要不去洛京那邊躲躲?這類平調,廷議不成問題。周海鏡和改艷她們不是想要創辦第二座仙家客棧嗎,剛好可以擔任你的秘密扈從。如果還嫌不夠,我可以再給你加派一個明面上的侍衛。”
曹耕心問道:“那韋諒怎么辦?他當了好多年的吏部左侍郎了。”
陳平安說道:“他,還有禮部魏禮,兵部劉洵美,差不多二十幾號人物,近期都會從陪都調入京城。”
曹耕心想了想,“那就這么辦,哪怕品秩一樣,被人喊尚書大人總比喊侍郎更風光。對了,國師,所謂的明面侍衛,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不能打?”
大驪陪都官場,說是人才濟濟,不夸張。關鍵是洛京那邊,大驪本土人氏的官員反而是少數。
陳平安笑道:“湊合吧。一個剛剛從牢獄里邊撈出來的妖族武夫,名為兆鸞,遠游境瓶頸,修養幾天,說不定你們還沒有走到洛京,他就是山巔境了,放在國師府用處不大,浪費了。只不過你要小心點,兆鸞城府重,腦子好,不好糊弄的。”
曹耕心說道:“這廝會不會失心瘋了暴起殺人?”
陳平安說道:“說不準,所以讓你自己酌情考慮,帶不帶去洛京都隨你。”
曹耕心猶豫再三,嘿了一聲,拿定主意,“還是帶上吧,帶一二豪橫惡奴去了街上,游手好閑,調戲良家,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紈绔生涯。到了洛京,離開官衙微服私訪,在酒樓或是通衢大街,與那不長眼的同道中人起了爭執,各自比拼家世背景,我也不著急亮出身份,等他們問我曉不曉得他們爹是誰,我再問他們知不知道本官是誰?!嘖嘖,只是想一想就美。”
陳平安賞了一個字,“滾。”
曹耕心拿起花幾上邊的長春釀,仰頭喝了幾滴,沿著抄手游廊,晃蕩去了國師府灶房那邊,與一位閑暇時坐在桌旁發呆的廚娘道謝之外,說自己要去洛京了。放棄了恢復櫻桃青衣身份的廚娘于磬,她被這位滿臉依依不舍神色的侍郎大人給說得一頭霧水,與我說不著這個吧?
容魚站在不遠處,身邊站著兆鸞和鐵棗。她笑著提醒道:“曹侍郎,周海鏡幾個已經在葛嶺所在道院,等你商量洛京之行事宜了。”
曹耕心神色如常,實則頭疼不已,叔叔曹枰的那番言語,讓他心有余悸。
看著那位相貌清癯的長髯老者,曹耕心疑惑道:“這位老先生是?”
容魚笑瞇瞇道:“化名鐵棗,元嬰境鬼物。國師說買一送一,曹侍郎賺大發了。”
曹耕心苦笑道:“好說。”
就在齊云山地界的縣城,其實還有一位本該去猶夷峰道賀卻臨時變卦的女子,她在這邊自怨自艾,在酒樓點了幾份當地的特色美食,離著龍泉劍宗的祖山已經算是只差幾步路了,可她終究是沒有膽氣去見阮師,去見現任宗主劉羨陽,尤其是徐師姐。
她就是瓊枝峰冷綺的親傳弟子柳玉,如今是龍門境,本命飛劍“荻花”。
其實此次出門,既是柳玉自己的意愿,也有雨腳峰庾檁的建議,當時庾檁說得很漂亮,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是在龍泉劍宗步入劍道的,雖然最終比較遺憾,與阮師沒有師徒緣分,但是我們總要感恩念情,再說了,劉羨陽跟正陽山問劍,是一場私怨,當時我們接劍,也只是盡了本分,退一萬步說,不也是一個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
這大概也是庾檁能夠成為三十歲的金丹劍仙,正陽山一峰之主的道理?
也當省得一事,總是這般伶俐人物,多在富貴窩名利場里,出人頭地,占盡便宜。
此間得失,歸根結底,總是自作自受。
柳玉神色郁郁,她心思單純,哪有庾檁那么八面玲瓏,能屈能伸,她就只是覺得欠了龍泉劍宗一份天大的恩情。偶爾也會后悔,是不是當年執意要下山,脫離龍泉劍宗譜牒,是錯了?
像盧溪亭盧瑯嬛幾個,當年就是跟柳玉、庾檁一起登山練劍的。董谷徐小橋還有謝靈幾個,當年他們都曾為他們代師授業。對于資質最好的庾檁,選擇另謀高就,董谷幾人,都沒什么惋惜,謝靈還曾私底下譏諷幾句,這位長眉兒,是極看不起庾檁這種所謂聰明人的,簡直就是蠢不可耐的東西。
但是對于柳玉的下山,謝靈覺得不太應該。去了正陽山那個賊窟似的地方,分明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你柳玉能學到什么?只是謝靈提了一嘴,也懶得勸她兩句。
奈何女子動了情,哪里是道理可以講得通的。
柳玉當年又是情竇初開的豆蔻少女,又非熟諳世情的女子,只覺得天地間只有個“情”字才是真,少女滿眼望去,世上人物只見得心儀的情郎一人。便是徐小橋,如何能勸得動,讓少女回轉心意?
下山再上山,同樣還是修道練劍,柳玉這些年總覺得悵然若失。
桌上幾樣色香味俱全的時令菜肴,柳玉只是味如嚼蠟,喝過了幾杯劣酒,放下一錠銀子,也不要伙計找錢,便出了酒樓。
柳玉意態闌珊,猶夷峰是斷然不去了,畢竟她也怕那人怕到了骨子里。
等到那人當了大驪國師,正陽山諸峰簡直就是…坐蠟。
上次祖師堂議事,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當然也有完全不怕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
柳玉嘆了口氣,走入一條僻靜巷弄,掐了道訣斂了身形,御劍去往縣城周邊的一條官道,將五六個諸峰晚輩弟子攔在路上,瞧見了柳玉,他們臉色都有些尷尬,只有一位眉眼冷艷的苗條少女,神色比較鎮定。
柳玉雖然心疼他們,羨慕他們身上全無半點腐朽氣,但是也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故作怒容道:“偷摸下山,跟了一路,真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的行蹤?怎的,你們還想要去問劍猶夷峰?”
那少女一板一眼說道:“柳師叔,我們只是想要遠遠看一眼猶夷峰和落魄山,然后就悄悄返回師門。”
如今瓊枝峰峰主冷綺已經“閉關”,一峰事務都是柳玉在打理,她是可以破格參加祖師堂議事的。所以在這些孩子眼里,柳玉還是很有威嚴的存在。
柳玉面若寒霜問道:“遠遠見過了,又當如何?!”
少女淡然說道:“見了就走。萬一有人問我們是誰,就說是山澤野修,他們愛信不信,反正也沒做啥子。”
柳玉被逗樂了,仍是繃著臉色,訓斥道:“瞎胡鬧!”
聽說這個性格古怪的妮子,練劍資質尚可,算不得如何出彩,經常單獨一人去那塊界碑。
一道不緊不慢的劍光翩然而至,徐小橋落地,收劍歸鞘,笑道:“只是看幾眼也不算什么問題,跟我一起去山門牌坊停步,近些瞧瞧好了。事先說好,龍泉劍宗可以如此,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照搬到落魄山。”
柳玉霎時間便紅了眼睛,在這撥孩子們這邊,她是長輩,但是在徐師姐這邊,柳玉依舊宛如當年少女。
徐小橋笑了笑,說道:“也不必太見外了。你時常回來看看,董師兄謝師弟他們都是歡迎的。”
柳玉反而笑容苦澀。
那些少年少女們俱是欣喜不已。下山這一趟,越往北邊走,他們的膽氣是越來越小的,只是誰都不好意思第一個開口說回了吧。
唯有方才跟柳玉言語的少女,她突然問了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徐峰主,那個顧璨,在山上嗎?”
若是顧璨在山上,她就不湊近了看。人的名樹的影,誰不怕一個從書簡湖去了白帝城的顧璨。
被她這么一提,所有同齡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后怕不已,個個心虛,怎么忘了這茬?!
就在此時,不等徐小橋說什么,就有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在少年少女們的背后響起,“顧璨不在山上。”
少女臉色僵硬,轉頭望去,是個玉樹臨風的儒衫青年,他身邊站著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桐葉洲西北地界,一座臨海巨城,繁花似錦的盛世景象,街上熙熙攘攘,豈能想象人煙稠密的一座城池,城墻、道路,宅邸建筑是新的,各色店鋪的招牌、酒樓的酒招子等等,都是新的。短短不到二十年間,便憑空似的起了一座城池,聚攏了不下三十萬人口。
一位少年容貌的俊逸道士,身穿一襲藍色道袍,頭戴逍遙巾,腳踩十方履,端的好氣態。
來到了一座專門用以觀看海景的高臺,少年也不登高遠眺,只在附近攤子徘徊片刻,就要返回臨時借住的城內道觀。
道觀雖小,卻有兩處前朝遺址,一處是皇帝敕建的雷霆糾察司,供奉有一尊火部神將靈官。還有一口地方志記載說是可通海底龍宮的深井,山上皆言有神物潛伏其中,看守水脈通道。
少年道士卻被一位背劍的中年男子攔住了去路。
約莫是見對方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動架要吃虧,少年道士只好主動繞路,男子便跟著橫移數步,繼續擋道,擺明了一副市井潑皮的無賴作態。
少年停步皺眉問道:“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道寬闊,各走一邊,有何不可?”
男子譏笑道:“杜觀主又何必明知故問?”
杜含靈沉默不語。
那劍客說道:“有人說了,只要你嘗試潛逃入海,就帶你走一趟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如果留在金頂觀,就只管潛靈修真,追求仙人境界。”
男人笑了笑,“如果你耐心夠好,我就要頭疼了。需要每日盯著一條玉璞境的油滑泥鰍,相當辛苦。”
金頂觀的杜含靈,閉關已久,多年未曾露面現世了。當初大戰落幕,滯留于桐葉洲的蠻荒妖族被掃蕩一空,就有了一場在大泉京畿之地舉辦的桃葉之盟,連同大泉姚氏在內,加上十六個較大的仙家道場,還有三十四家山上藩屬門派,聲勢浩大,振奮人心。名義上是保存家鄉一洲的元氣,抵御別洲修士的滲透。事實上,人人心知肚明,提防的,就是北邊寶瓶洲的那個大驪王朝。
桃葉盟,在桐葉洲聲勢浩大一時無兩,風頭隱約蓋過了南邊的玉圭宗。
杜含靈作為盟主,更是被譽為山上的君王,山中的宰相。
只是等到后來新建的青萍劍宗,拉上玉圭宗和大泉王朝,決定要開鑿一條嶄新大瀆,并且很快在云巖國建造出一座臨時祖師堂,除了仙師,還有各國皇帝或是戶部尚書,他們每天議事,幾乎從來不談什么道義、大勢,談來談去,就是一個最實在的字眼,錢!
使得桃葉之盟就成了一樁漸無消息無后文的趣聞和笑談。他們也就理解了為何杜含靈的閉關多年。出山做什么?是主動去云巖國,說貧道也愿意略盡綿薄之力,共襄盛舉?還是去蜃景城與姚氏女帝掰扯幾句,為何背棄盟約,莫非市井坊間的傳聞都是真的,你與那姓陳的?
杜含靈喟然嘆息道:“好個劍仙徐君。”
金甲洲劍修徐獬,說好聽點,是一介散仙,說難聽的就是山澤野修,始終沒有譜牒身份。
徐獬微笑道:“山上給的虛名。”
之前他參加青萍劍宗慶典,受人之托,幫忙盯著杜含靈。
徐獬既然答應了此事,總要不能出了紕漏。畢竟徐獬最痛恨的,就是勾結蠻荒之輩。
只不過除了這個緣由,徐獬愿意攬過這檔子事,還有一些內幕,跟流霞洲斜封宮、遺跡邙山都有些淵源。準確說來,徐獬真正的登山領路人,便是那位道號清廟、名為周頌的女鬼前輩。此外徐獬還是二十二人之一,亦是半個師父的周頌暗中授意為之。
杜含靈疑惑道:“堂堂徐君,是如何能夠被外人說服,空耗光陰,長久盯著一個無仇無怨的陌生人?”
徐獬更加疑惑道:“都死到臨頭了,還計較這些瑣碎事?”
杜含靈皺眉問道:“什么?!”
徐獬笑道:“陳平安說把你帶去文廟功德林,那是他的說法,我自有看法。”
徐獬耐著性子,像是就當與死人多解釋一句,“我的見解就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杜含靈再不廢話半句,施展出拿手神通,遠遁離城。
只是不管杜含靈如何道法花俏,使出渾身解數,徐獬只是如影隨形,也不著急遞劍,甚至故意用眼神示意杜含靈,你不妨以凡俗性命要挾我徐某人。
杜含靈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與此同時,嘗試著暗中啟動一座山水大陣。
那徐獬聽了,只是神色如常,反而笑道:“我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卻是不愿和死人生氣的。”
任由杜含靈開啟了那座以金頂觀作為中樞的山水陣法,小半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天地靈氣都被攪動得風卷云涌,異象橫生,這便是杜含靈壓箱底的自保之術。
惹惱了道爺,就讓桐葉洲千萬凡俗一起陪葬!
徐獬只是一劍便斬掉了杜含靈與大陣的大道牽引,輕描淡寫,刀切豆腐一般。
再隨手一劍削掉了杜含靈的腦袋。
一顆高高躍起的頭顱,杜含靈面如死灰,神色悲苦,“徐獬,你何時躋身的飛升?!”
甚至沒有祭出本命飛劍的徐獬,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微笑道:“我輩劍修仰觀天地通,總要有些心得體會。”
蠻荒腹地,東南地界。
一面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之上,銘刻有一篇字大如斗的道書,文字是那周密自創的云水文,道書內容極為粗淺,行文絕不晦澀。
不單單是此地,蠻荒天下的山野間,存在著數以萬計的類似崖刻,刻有三篇道書,分別對應入門的煉氣吐納,如何開府,何謂結丹。俱是周密親自編撰的登山之法、升階之路。
數千年以來,經常有那稍稍開竅、煉形尚未完全成功的山澤妖怪、老物成精之屬,紛紛聚集在一篇山崖道書的下方,有些幸運兒看著看著便學會了煉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轉去別處崖刻去讀“下一部書”,更多的精怪始終懵懵懂懂,來了又去,去了又返,迷迷糊糊之中,總是不肯死心。
蠻荒天下,若有大妖下山游歷,御風作鳥瞰,便經常可以看到一條路線上,有那大半山頭都已支離破碎的廢棄道場,有那建筑極為嶄新卻淪為鬼城的某國繁華都城,被一劍劈成了兩半,或是被攻伐重寶將城池給打得溝壑縱橫…但是誰敢動這些崖壁,誰敢殺那些聚在山腳觀摩崖刻的“螻蟻”,文海周密他這條道脈的親傳弟子們,例如首徒綬臣幾個,就一定會親自找上門去,拎著一顆或是一堆頭顱返回,將它們的腦袋懸掛在那些崖壁之上。
久而久之,這些大山崖刻周邊便形成了城鎮,有了市井,甚至不遠處會有一座仙家渡口,煙火稠密,游客如織,多是人之形貌。
但是無論城池道場還是渡口,都會有意與那座高山拉開一定距離。
坑坑洼洼的黃泥道,路邊有個潦草搭建在路邊的酒攤,高高的旗招子軟綿綿耷拉著,掌柜是個體態豐腴的美婦,高聳挺立的胸脯,如柳條似的纖細腰肢上邊碩果累累。
她身邊始終帶著個眼神呆滯、臉色慘白的少年。
與酒攤落座的客人,總說是她的白癡弟弟。
在蠻荒天下,一般而言,妖族越像個人,越不好招惹。
婦人穿著單薄的衣裙,腳踩一雙緞面繡花鞋。
她胸口故意露出一大片白膩的風景。不這樣,如何攬客?靠兌了水的假酒啊?
婦人滿臉幽怨,自言自語道:“真不能再兌水了,賣水賣不出價格的。”
五張桌子,就兩桌坐著客人,其中一張桌子的王八蛋,還在那兒丟骰子,只賭博不買酒。
她使勁搖晃一把繪有春宮圖的老舊團扇,呼啦啦作響,兩桌酒客賭客們都直勾勾望過來。
她渾然不覺,只是埋怨這鬼日子沒法過了。
當年跑去劍氣長城那邊打仗,好些學道有成的,都往南邊跑,所以酒攤生意還是不錯的。
前些年聽說浩然那幫軟蛋,邪性了,竟然要打蠻荒,又讓一大撥妖族修士繼續往南邊跑。
酒鋪生意好過幾年,可惜如今酒客是越來越少了,都變得精明了,曉得每顆神仙錢的金貴嘍。
道上來了一撥慢悠悠走近的陌生面孔,婦人伸長脖子,瞇眼瞧了瞧,驀的將那團扇丟在桌上,驚慌道:“收攤了,趕緊滾。”
那幫不知死活的家伙,還在用老掉牙的葷話調笑她,也沒點新意。
氣得她一腳踩在長凳上,厲色道:“再不滾,等會兒你們就要在黃泉路上作伴了,老娘不給你們燒紙錢的,趕緊滾!”
炎熱的時節,黃蒙蒙的道路上邊,依稀可見來了一撥朝酒鋪行來的道人,高高低低的身影,朦朧的輪廓,總之俱是人形。鋪子喝酒納涼、不花錢看那白膩胸脯的客人們雖然不明就里,仍是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再無猶豫,或掐道訣,或施遁法,瞬間作鳥獸散了。
道路上,一個扎羊角辮的矮小身影好像就要往前沖,卻被人抓住她的羊角辮,但是沖勁太大,就跟橫躺在空中差不多,是一幅瞧著很滑稽的畫面。
等到他們走近了,果然,是她!
還有新王座之一,南綬臣北隱官之一的綬臣!他們怎么湊一塊去了?
最可怕的,是扎羊角辮、黑袍小姑娘身邊,在這支隊伍處于居中位置的男子。
她笑容僵硬,故意裝傻,顫聲道:“客官們喝酒來的?只是酒水粗劣,怕你們喝不習慣。”
那位為首的中年男子落座,神色溫和,微笑道:“順路找的你,再等幾個人,也喝酒。”
美艷婦人與那“白癡弟弟”對視一眼,俱是無奈至極。
蕭愻一腳踩在長凳上,氣鼓鼓道:“杵那兒作甚,趕緊倒酒啊。”
流白知道鄭先生要“順便”收攏蠻荒天干修士,誰都別想跑。
綬臣微笑道:“談得攏,我家主人就不給酒水錢了,談不攏,我會結賬的。”
槐黃縣城。
師姐蘇店已經出門遠游了,也沒說什么時候返鄉,也許明天,也許明年,說不準的。
所以鋪子就只剩下石靈山一個守著這間生意日漸冷清的鋪子,鋪子地契是楊家的,楊家是小鎮的大族,他師父雖然也姓楊,被稱呼為楊老頭,卻跟楊氏家族沒什么關系,只是類似東家跟長工吧。先前鋪子還有個姓楊的伙計,據說在州城那邊發跡,闊綽起來了,就瞧不上在鋪子這邊當伙計、每月幾兩銀子的入賬,正好,石靈山也不愿見到那副實在面目可憎的嘴臉。
鋪子即將打烊的光景天色,來了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石靈山敷衍一句,隨口問道:“怎么來了?”
照理說,又是當山主又是當國師的,事務繁重,就算散步,也是散步到披云山神君府,不該來這么個豆腐塊大小的鋪子。記得第一次見面,年輕人說話比較沖,問對方“你有病啊?”
如今石靈山到底是不敢這么耿直了。
陳平安說道:“只是來這邊看看,不買藥也不看病。”
石靈山悻悻然。
一起進了鋪子,陳平安用旱煙桿挑起簾子,直接去到了藥鋪后院,那條長板凳已經被仙尉和鄭大風搬去了落魄山。
石靈山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進了后院,防賊不至于,總是一份待客的禮數。
這位也曾去過外邊世道的青年武夫有些傷感,“聽師父說,每個修道之人和每一份人心,都是一只饕餮。”
本來只是個比喻。周密差點就真做成了,將這句話給“變現”。
石靈山蹲在廊道那邊,揉了揉臉頰,“我跟師姐都聽不太懂,師父說什么話,我們都接不住。”
“鄭大風說我們是只會練拳的癡兒,吃了讀書不多的虧,換成是他,就能跟師父聊好多。”
“可能真被他說中了。”
耐心聽過石靈山的絮叨,陳平安坐在臺階那邊,敲了敲旱煙桿,捏出些煙葉,也不拆鄭大風的臺,只是笑問道:“就沒有想過走出小鎮,單槍匹馬闖蕩闖蕩?”
石靈山搖搖頭,“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我可做不來這種事,不是清高什么的,純粹就是懶散,也不服管。師父說我幾句也就罷了,換成別人,我不愛聽。聽人說話就已經費勁,猜人心思更加困難,還不如留在這邊,躲個清靜,也不耽誤練拳。”
陳平安點點頭,“人各有志,能夠自得其樂,很不容易了。”
石靈山說道:“陳平安,你是老江湖,最為熟稔女人的心思,你覺得蘇師姐之所以不喜歡我,是不是覺得我出息不大?”
陳平安正色說道:“首先,經常走江湖跟熟悉女子,是兩回事。其次,蘇店喜不喜歡你,未曾親眼見過你們相處的光景,我不好確定。但是老話說女人心海底針,總是有道理的,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未必能夠相互心儀,生出愛慕心,就算有過海誓山盟,也同樣未必牢靠。女子不是誰飼養的籠中雀,男子的家世才情權勢地位,也當不成鳥籠。姻緣天定,不誆人。”
石靈山看了眼陳平安,說道:“我相貌也不差啊。”
非是自夸,比你跟鄭大風,總是綽綽有余的。
連你都能找到寧姚,我與師姐蘇店求個白頭偕老,不過分吧。
陳平安面帶微笑,該你打光棍。
雙方其實不熟,也確實沒什么可聊的,雖說石靈山喜好武學,但是腳下自有道路可走,并無與他請教、更無問拳的心思。倒是前些年,他還有些一有機會就要與落魄山年輕山主切磋拳腳的心氣,后來從鄭大風嘴里或是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些消息,石靈山也就沒什么想法了。
至多偶爾牢騷一句,如此說來,我的拳腳功夫是不如陳平安了。
石靈山看著那個有意無意坐在臺階底部的青衫男人,鬼使神差問出一句。
“十分辛苦,卻也值得?”
聽聞此問,陳平安悠悠然吞云吐霧,沉默片刻,點點頭,微笑道:“值得的。”←→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