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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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出手指抵住書桌,輕輕默念一個字,“煉。”
一粒金光在指尖與桌面相觸處顯現,剎那之間,金光化作數以萬計的細微絲線,如一條條金色游蛇同時走水化蛟,轟然蔓延開來,覆住國師府所有物件,堪輿圖,墻壁,座椅,地面青磚,廊道梁柱,一片片綠色琉璃瓦,脊獸,懸魚惹草,所有檔案書籍等等……除了小陌謝狗和宋云間寥寥幾位,都未曾察覺到這份動靜,文秘書郎們依舊提筆寫字,金色光影依舊透過樹枝在地上如水蕩漾,林守一還在跟曹晴朗討論治史的取徑。國師府附近瞬間揚起了一陣灰蒙蒙的塵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幾不可見的細微活物。異象轉瞬即逝。
花神廟那邊,劉蛻說要親自送一送劉老成,劉老成是不想證道飛升嗎?那么同理,是他不想讓劉蛻滾一邊涼快去嗎?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識。”
崔東山賤兮兮道:“打出腦漿當酒喝。”
劉蛻淡然笑道:“年少時便給自己訂立了條規矩,浩然九洲,在每個洲,將來都要結識一兩位地頭蛇,如今只差寶瓶洲和桐葉洲了。”
劉老成說道:“我在寶瓶洲排不上號。”
姜尚真咦了一聲,崔東山一個橫跳,瞠目戟指劉老成,“事功與醇儒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學與大賈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劍仙與宗師古來難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厲害,唯獨在書簡湖吃苦頭最多最大,劉島主為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東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摯友、殺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師……”
劉老成頭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沒關系的,習慣了。”
劉蛻說道:“走吧,再聊下去,陳先生就真要起殺心了。”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說的難道只是驟然權貴之人?
劉老成點點頭,再不與那白衣少年糾纏半點。
京師有座仙家渡口,名為縞素渡。
京城內,只有一副陽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劉蛻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攏了陽神陰神,只是一瞬間,劉老成就覺得此刻的劉蛻,大概才是真正的扶搖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謠鄉不冒頭,就可以逃過那場席卷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結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連綿數里之長的仙家店鋪,也有遍地包袱齋,真貨假貨全憑眼力了。
劉老成說道:“姜老宗主跟我說了條件,沒問題,以后在路上只要遇到劉蛻,劉老成肯定主動繞道走。”
不曾想劉蛻說道:“不必了。”
劉老成霎時間心弦緊繃起來,干你娘的劉蛻,說話不作數是吧?!野修忌憚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譜牒修士入骨。
劉蛻說道:“不用故意示敵以弱,試圖讓我掉以輕心,你是如何看待飛升境劉蛻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劉老成的,絕不因為我比你高一個境界就如何。事實上,在京畿之地沒能將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經飛劍傳信天謠鄉,喊了兩位不太拋頭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師,論輩分,我得喊他一聲小師叔,一位玉璞境劍修,是我的嫡傳,得我真傳七八分,我讓他們分別直奔書簡湖和蜂尾巴巷,尋找機會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盞本命燈。”
劉老成默然。
劉蛻說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年輕那會兒在扶搖洲的口碑,不比書簡湖劉老成差半點,當年號稱野修鬼見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間,我就專門收拾那些不長眼的野修。當然,屬于名利雙收,暗中早就與庾謹和那位女子國師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黃花神之流,也就是運氣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時候在道上見了我,呵呵。”
劉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劉蛻,刮目相看,原來真是同道中人。
劉老成說道:“我們寶瓶洲有個叫李摶景的劍修,他一直覺得譜牒修士跟山澤野修的身份,應該調換一下。”
劉蛻點頭道:“真知灼見。”
路過一個包袱齋,攤主拿起一件青瓷筆洗狀的靈器,吆喝道:“老人家,給你孫兒買件能夠增添文運的法寶,肯定撿漏,絕對有賺!很快就是咱們大驪京城會試了,若是這位俊官兒果真高中,再來這邊賞點利時錢,如何?”
劉老成黑著臉。真是流年不利,處處觸霉頭?劉老成驀然心中一驚,才想起劉蛻是扶搖洲天荒解的人物。
劉蛻無動于衷,只是揮揮手,用嫻熟的大驪官話說道:“我爺爺是個老窮漢,兜里沒錢被你騙。”
那攤主勸說道:“千金難買相逢的緣分,哪有不好商量的價格。”
劉蛻低頭掃了眼攤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錢符箓……你娘的,連龍虎山天師劍都有是吧?你怎么不把包袱齋開到天師府門口?
劉蛻不挪步,劉老成只好坐蠟似的站在原地。
劉蛻以心聲說道:“不要覺得我殺不了你,私宅那邊只有一副陽神,又身處京城,確實道力不濟,且束手束腳,殺你不得。但是在外邊的京畿之地,我隨時可以歸攏出竅遠游的陰神,殺你是要費點勁,折損道行不淺,但是絕對不至于讓你逃脫,尤其不會讓你跑到國師府那邊去。你有幾手漂亮的殺手锏,我也有,一方面是不舍得用在你身上罷了,另外一方面,我對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才會順坡就驢,由著你逃入京城。至于我劉蛻的這番言語,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你可以隨便猜。”
劉老成說道:“前輩是起了招攬之心?”
劉老成自顧自搖頭道:“但是說實話,我不覺得天謠鄉有什么值得讓我動心的事與物。劉蛻既不可能讓我接任宗主,天謠鄉也無道書、重寶能夠讓我眼饞。”
劉蛻說道:“你不要把話說死了。這世道之兇險,之奇怪,之吊詭,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現在我們天謠鄉終于能夠將整座落寶灘收入囊中了,其中藏著好些我們先前不敢動、也不敢讓外人去動的寶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開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邊,我還有一座私人道場的白瓷洞天,內里蘊藏之靈氣、天材地寶,我先前閉關養傷,揮霍掉了半數,但還是足夠支撐一位仙人的證道飛升,穩固境界,精進道力。當然前提得是這個人,可以飛升。”
劉蛻淡然道:“我與寶瓶洲有緣。你也未必不與白瓷洞天無緣。”
那座白瓷洞天,本該是劉蛻預想中的一處合道之地。
劉老成問道:“前輩言下之意,是愿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里子,換取一位飛升境的面子?”
劉蛻說道:“老話說十賭九輸是對的,所以我這種人,不輕易賭,但是只要上了賭桌,就一定要求個賭大贏大。我和劉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劉,還有一點,至關重要,我們都是氣運不差的人。我賭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仙人境劉老成,更是賭一個寶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氣數。”
劉蛻嘆了口氣,當年成功飛升之際,幫助整座扶搖洲破天荒,何等氣盛,只覺得合道一事,別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結果等到了飛升境巔峰,才知道虛無縹緲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籃打水撈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氣。
劉蛻說道:“可以不用著急給我答復。但是在陳先生回到書簡湖,歸還宮柳島劉老成那條冬鯽之前,你最好已經做出正確的決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里都是冷的無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熱的有情之人,是很難一起走到最后的。”
“如果有了決斷,你就立即舍了譜牒身份,以野修身份進入流霞洲,試試看硬闖一座暫時無主的白瓷洞天,將其占為己有,嘗試證道!也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什么里子面子的,我都要。”
劉蛻有一種直覺,真正的大爭之世,并未以蠻荒妖族的撤離浩然而落幕,錯了,大錯特錯,好戲才剛剛開場!
聽到這里,劉老成點頭道:“心悅誠服喊你一聲前輩。”
劉蛻冷笑道:“我從一介落第書生混到扶搖洲黑白兩道扛把子的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劉老成終于問出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跟他明擺著不是一路人,為何上桿子往前湊。”
“具體緣由,你還是不知道為妙。”
劉蛻揉了揉太陽穴,倍感無奈道:“有什么辦法呢。繞又繞不過他,狠又狠不過他,還他娘的聰明不過他。”
劉老成沒說話。只是沒來想起,當年那個神色枯槁的年輕人坐在船中,滿臉淚水,反復呢喃一句,怎么舍得呢。
劉蛻無比確信世上有一種人,命硬,記性好,會變通,韌性極其驚人,能夠師法他人與天地萬物,一旦起運,便注定勢不可擋。
活人刀,殺人劍,菩薩心腸,霹靂手段。
這種人一旦決定要殺你,除非境界高過他許多,否則必死。
劉蛻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壺,蹲在棉布鋪就的攤子旁邊,徑直從一堆“鎮山之寶”當中將它拿在手中,“爺爺,別愣著啊,麻溜的,掏錢結賬。大驪王朝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咱們爺孫倆可不能重操舊業,再做那到處剪徑打劫、隨時殺人越貨的勾當了。”
劉老成與那攤主問了價格,后者報價十六顆雪花錢,劉老成驀的怒目相向,“認不認得我是誰,敢殺我的豬,活膩歪了?”
攤主被嚇了一跳,跟內容沒啥關系,就是對方那個大嗓門,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豬似的,他沒好氣問道:“你誰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劉老成!”
“劉老成是吧,曉得,書簡湖的湖主嘛,不如將你爹是誰,你師父是誰,一并報上來?老子今天還真就把話撂在這里,就算他們都來了,老子都是這個價!”
劉老成望向劉蛻,哈哈笑道:“看吧,譜牒修士,果然沒啥鳥意思。”
劉蛻笑了笑,劉老成這個野修,還是挺有意思的。
寶瓶洲已經不合適劉老成了,扶搖洲或是流霞洲,還是很合適的。
劉蛻朝那攤主伸出大拇指,再丟了一顆小暑錢過去,“打包了。”
那攤主猶豫了一下,先確定小暑錢是真品無疑,再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雪花錢,往那棉布上邊一放,火速起身,快步離去,轉頭說道:“道友,就當交個朋友了。”
劉蛻笑著點頭,“道友若是膽子大點,敢于富貴險中求,就立即趕去京畿那處猿蹂棧青玄洞附近,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找著一個道號烏桕的人物,他叫黃花神,身邊帶著個婆姨。你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讓他帶你看看半山腰的風光。”
那包袱齋停下腳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劉蛻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與他形容過我的容貌,他自然曉得輕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點點頭。哪里是去京畿猿蹂棧找什么青玄洞,二話不說直奔大驪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絕不離開京城。現在的仙人跳,真舍得下本錢,一顆小暑錢!修士內心小有遺憾,若是還有美人計,就更好了。
劉老成說道:“這樁買賣,做了!我也豪賭一場,賭劉蛻在扶搖洲的正值起運!”
劉蛻抬起手掌,“不必以秘法發毒誓了,你我擊掌為誓。”
劉老成與之重重擊掌。
那個包袱齋臨近京城大門,放慢腳步,年輕修士從袖中掏出那枚貨真價實的小暑錢,以大拇指輕輕一彈,合掌接住再攤開一瞧,一咬牙,改變主意了,去那猿蹂棧找青玄洞碰碰運氣?
杜俞和榮暢他們都已經醒酒了,離開國師府,陳李說要去落魄山看看。
隋景澄好像跟廚娘于磬聊得熱絡。高幼清得了大師兄的反復叮囑,酒桌上的糊涂話,誰都別當真。
花神廟愈發熱鬧,百余位花神們紛紛降真,聯翩而至,她們隱匿了氣機和遮掩了真實容貌,一起去到火神廟門口,廟祝老嫗帶路,她們給那位封姨誠心誠意道了歉。綠意蔥蘢的葡萄架下,封姨也沒有為難她們,不但接受了她們的道歉,還主動讓崔檢來這邊喝酒,聊了些中土神洲秘不示人的山上掌故。
梅花命主羅浮夢用了一門螺螄殼里做道場的術法手段,開辟出了一座類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當百花福地的臨時祖師堂。
她們好像要比陳平安想象中更為務實些,聚在一起,將那幾件事,按照輕重緩急,分出了先后順序,還分別拆分出了數十個步驟,一一記錄在冊。同時讓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獻策,暢所欲言,方便隨時都可以查漏補缺。齊芳準備再讓“福將”吳睬多跑一趟國師府,自己這邊立即著手搜集、整理大驪王朝百余州、三十二個藩屬國的各類地方志。再就是跟國師府討要一幅官制的大驪堪輿圖,畢竟這種東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輕國師的“年關”一說,讓齊芳過于記憶深刻了,不得不專門叮囑她們一番,切莫將大驪王朝視為中土神洲的某個王朝,百花福地過往與王朝朝廷官府、將相公卿接觸的經驗,都要作廢!
見那吳睬興高采烈之余,就是不肯挪步,齊芳疑惑道:“怎么了,還有事?”
吳睬扭扭捏捏說道:“花主,我覺著吧,總要一件方寸物,才好裝下那么多的書。”
齊芳哭笑不得,就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們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嗇幾件方寸物,百花福地還是有一些庫藏的。只是買賣不是這么做的。
羅浮夢之外的幾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頭,面面相覷,怎的,那位陳國師,名也要,權也要,文廟功德也要,就連寶物也要?
吳睬見她們都誤會了,便著急忙慌解釋道:“陳劍仙可不是貪圖寶物錢財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師堂這邊預支一件方寸物,送給國師府那邊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她叫狗子,說是在那邊當了個清流小官,類似筆帖式之類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后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們聊得非常投緣,跟她的官大官小沒關系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問道:“她叫什么?”
她們錯過了那場慶典,現在也不敢隨便探究消息,何況單憑“狗子”的稱呼,她們也著實想不出何方神圣,竟然如此……曠達?
吳睬說道:“狗子。”
齊芳也不愿意讓花神們追著問什么,免得弄巧成拙,讓吳睬多想,齊芳笑著點頭,“行,你去庫房那邊挑選一件方寸物。”
吳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員都是腳步匆匆的千步廊,進了國師府便故意放慢腳步,東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沒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后,一拍吳睬肩膀,嚯了一聲,嚇了吳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嚇人嚇死人的。”
謝狗雙手叉腰,理直氣壯道:“咱們也不是人啊。”
吳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來。
在官廳那邊,聽過吳睬的匯報,陳平安點頭笑道:“還挺有章法,難得。不錯不錯,開了個好頭。”
陳平安想了想,對容魚說道:“去跟鴻臚寺那邊借調一名官員,荀趣。讓他近期負責與花神廟對接具體事務,在余時務那邊的官廳找張桌子給他。再給荀趣一塊國師府玉牌,方便他隨時出入各處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志,就交由荀趣負責打理。”
容魚領命離去。
謝狗主動請纓,帶著吳睬去余時務那邊的官廳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進院子,謝狗說道:“吳睬姐姐,以后我如果去百花福地游歷,記得罩著我啊。”
吳睬神采飛揚,信心滿滿,歪著腦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頂呱呱!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我雖然有官身,但其實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殺殺慣了,京城這片兒,我說話,賊管用。”
吳睬疑惑道:“狗子還有一塊無事牌?”
少女花神已經聽說了,在寶瓶洲,能夠擁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何止是護身符,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謝狗抬了抬袖子,虛張聲勢道:“一塊?小瞧了我不是,好幾塊呢。”
吳睬震驚道:“這么牛?”
謝狗板著臉點點頭,伸出手指噓了一聲,“不聲張。”
吳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贊賞道:“深藏不露哈。”
謝狗雙臂環胸,肩膀一晃一晃,驕傲極了。
小陌看著倆“同齡人”少女的并肩散步,竊竊私語,他也是無奈。
桃樹下,宋云間笑道:“對白景前輩而言,身負氣運的劉老成可是一頓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門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云間說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么樣的景象。”
小陌說道:“到了便知。”
宋云間笑問道:“小陌先生似乎對我有意見?”
小陌徑直說道:“有點。”
宋云間不解,問道:“為何?”
小陌說道:“不為何。”
宋云間啞然,滿臉憂愁,“心慌慌。”
小陌懷抱竹杖,意態閑適,躋身了十四境,恰似脫卻一副大枷鎖,確實輕松。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筆,十四之后,便如寫意。
宋云間想起一件小事,說道:“花神廟廟祝葉嫚,這位昔年的開襟小娘,當時她分明已經認出了國師的身份,為何假裝說是認錯人了?”
小陌說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該聊什么,不如見面故作不相識。”
宋云間點頭道:“妙。”
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過低矮枝頭的桃花,輕聲道:“在書上見著幾句箴言,說那潑天的富貴,偌大的名聲,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便如園圃中花,艷重一時,終有遷徙興廢之憂患。若是一味以強力豪取者,如瓶缽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云間的大道根腳,決定了他必然是畫地為牢的處境,身不由己的命運。這座大驪京城,既是他的道場,也是他的牢籠。
察覺到宋云間的魂不守舍,小陌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那棵萬年梧桐樹。
他們身上,好像永遠有一層好似煙籠寒江的愁緒,道心蒙塵,意志消沉。
小陌聽著二進院落松蔭底下的嘰嘰喳喳,她就不會,她就像行走人間一輪驕陽,永遠高高仰著腦袋,望著遠遠的地方。
謝狗的“將來”,近得就像明天就會到來。宋云間和青同們的將來,遠得好像他們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云間收拾一番紛亂心緒,慚愧道:“讓小陌先生見笑了。”
小陌搖搖頭,“擱在以前,我會覺得你們都是碰巧能夠修行的廢物,現在稍稍能夠體諒幾分。”
宋云間轉頭望向官廳,宰相巍巍坐廟堂,此間得失費思量。
一部道家大經有云,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于庭,被發緩形,以使志生。
好個“發陳”!
位于南薰坊右邊的鴻臚寺,跟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鄰居。
臨時從鴻臚寺趕來國師府的年輕官員,當得起豐神俊秀的贊譽。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不過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后的二甲進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鴻臚寺序班。
在官員多如牛毛的大驪京城,屬于清水衙門里邊的芝麻綠豆官。
當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廟里邊。兩個同齡人,屬于心跡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陳平安進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著“陳山主”游覽都城。
陳平安離開書房,來到二進院落的一間屋子,跨過門檻,直接走到余時務桌旁,隨手翻開一部賬簿。
余時務笑道:“你是行家里手,看看有無紕漏。”
自從上次見著姜赦,算是因禍得福,得了一樁造化之后,余時務如今道體趨于無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擔,再無半點拖泥帶水。
許嬌切詢問隱官需不需要喝茶,蕭形立即嗤笑一句,怎么不直接幫忙暖被窩呢。許嬌切怒目相向,罵了一句,賤婢休要猖狂。
劍修豆蔻與那仙藻,她們俱是嫣然而笑。余時務心中嘆息一聲,真真假假的,較真不得了。
門口那邊,荀趣作揖道:“鴻臚寺序班荀趣,拜見國師。”
來時路上,容魚已經跟荀趣介紹過情況,荀趣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既然是國師親自定下的決議,那就規規矩矩,好好做事。
記得上次見面,陳先生還曾打趣自己一句,沒錢是好事,文章憎命達嘛,能夠妙筆生花,你順便當個大官,將來他再來京城這邊,就有官場靠山了……
陳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著著手公務,我帶你去跟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吳睬打個照面,再跟曹晴朗敘敘舊。”
謝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這種“人”,真要召入國師府做事啊?不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不過還好,窮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說到底還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還是一位修士,師父正是禮部那位被譽為“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身份,他是神靈轉世之一,鄉土民俗里邊的“送窮神”,說的就是這位。
陳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祿,怕什么。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細心聽過了吳睬的講述,輕輕點頭,大致有數了。一抬頭,發現好友曹晴朗笑著站在一旁,吳睬偷偷松了口氣,今兒腦袋里的靈光已經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畢露讓人曉得自己是個笨蛋啦。給狗子丟了個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著吳睬離開石桌,謝狗如今也得了一間耳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滿滿當當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書香,吳睬驚嘆不已,狗子你牛氣啊,都能在國師府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盤了。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顯擺學問,搖頭晃腦背誦了一篇陋室銘。
被陳平安攛掇著,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盤棋。
期間先生想要伸手指點棋局一二,卻被學生默默拿手擋開。
悠悠手談至中盤,陳平安還想幫學生下出一記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別幫倒忙了。
陳平安只好雙手籠袖離開。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雙手抱松樹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滿臉驚艷神色,拍手叫好,在那邊怪話連篇,哇,古有彩云局,今有松濤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壇的壯舉啊……荀趣一頭霧水,曹晴朗置若罔聞,果不其然,小師兄很快就被先生揪著衣領拽去了后院。
陳平安問道:“姜副山主呢?”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鶯鶯燕燕的花神廟那邊騷包去了,打算拼卻半條命,也要為一位紅顏知己當回說客,看看能否幫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傷透了心的曹國夫人。”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問道:“他怎么想的,真要將姜氏祖業的云窟福地送給韋瀅?以后他有臉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東山說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還是能夠每年收租,躺著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說了,劉蛻之流的梟雄,只是敢賭,他則是會賭。”
與那宋云間招招手,白衣少年賤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還是喊云間姐姐對啊?”
宋云間微笑道:“那我該喊你崔宗主好啊,還是……”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厲色道:“呔!無端措大休要血口噴人!惹惱了小爺,一巴掌把你拍到墻壁上去,撬都撬不下來。”
宋云間會意,不惱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呂祖,我便不與你饒舌了。”
相傳純陽呂祖曾經留詩于壁,其中有一語,便是無端措大剛饒舌,卻入白云深處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時不時拿拳頭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見真章。”
宋云間看了眼陳平安,真不知道當年是怎么熬過來的,這都能忍?
陳平安說道:“進屋里邊說點正事。”
崔東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繼續挑釁宋云間。
進了屋子,陳平安施展一層禁制,問道:“假設,我只是說假設,崔瀺留了東西給你,類似陸絳的手釧,你收不收?”
崔東山一下子無精打采,沉默許久,抬起頭,搖了搖頭。
下任青萍劍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么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只要崔東山現在點頭,多半就是……他崔東山了。
陳平安問道:“想好了?”
崔東山神色黯然,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選擇。如果哪天后悔了,再與我說便是,總之不要有任何負擔。”
崔東山瞬間精神起來,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來,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難得如此既開心又不敢開心。
陳平安抬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別人不信,你該相信。先生這里,一向結實。”
崔東山笑容燦爛道:“為何不信,必須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嘛!”
陳平安嘖了一聲,笑道:“可不是,三縷劍氣,送了你兩縷。”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曹晴朗怎么跟我比,差老遠了。”
先生和學生,各自搬了一條椅子,懶懶散散靠著椅背,一起偷個閑,什么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風尋劍客的滿樹桃花。
洪霽離開御書房之后,并沒有直接去國師府“討罵”,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靜坐片刻,期間洪霽翻閱了些檔案,其實內容早就爛熟于心,可他還是額外記住了一些名字和數字。早已備好車駕,洪霽深呼吸一口氣,起身離開官廳,坐上馬車,開始閉目養神。
巡城兵馬司統領衙署,不在千步廊兩側,設在皇城最北邊的地界。職掌京師城防門禁、稽查緝捕等眾多事務,是一個極有實權的衙門,簡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連同意遲巷和篪兒街在內,兵馬司幾乎屬于什么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單拎出來,俗稱為北衙。
洪霽如今官職是從三品,官品低了,簡單的事情就容易變得復雜。
洪霽內披甲胄,外罩錦衣,準許佩刀列席小朝會。在朝堂上,也是如此。這是一份不小的殊榮,要比從三品官身更有威懾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膚黝黑,是大驪邊軍出身,祖籍就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
不是實打實的天子心腹,真正意義上的股肱之臣,根本當不了這個官。
崔瀺從不干預兵馬司統領的人選,大概這就是一種必須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說的,不管是崔瀺,還是陳平安,只要他們想要更換一個從三品的京官,實在是太簡單了。
這還是洪霽第一次登門國師府,被那位自稱容魚的年輕女子領著進了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座極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龍紋照壁,過了這座由彩色琉璃磚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處漢白玉石鋪就的寬廣庭院,當下并無任何官員在此停歇等候國師的召見。在這之后,才是京師常見宅邸的三進院落格局,沿著一條窗欞素雅的抄手游廊,洪霽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走在前邊的容魚,關于她的身份,洪霽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門外階下,容魚輕聲稟報道:“國師,兵馬司洪霽到了。”
陳平安點點頭,“領進來。”
年輕國師坐在書桌后邊,正在提筆批注一份冊子,抬起頭,說道:“坐。”
洪霽正襟危坐,喉結微動,偷偷潤了潤嗓子,說道:“國師,我是跟你請罪來了……”
陳平安低頭繼續提筆批注,卻是截住對方的話頭,語氣平淡道:“說重點。”
洪霽稍稍挺直腰桿,立即加快語速,開始解釋為何會出現那樣的紕漏,由著真境宗劉老成闖入京城,直接來到國師府大門口,在這期間,兵馬司衙署和欽天監在內,三座京城大陣為何都未能攔住這位仙人境。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完全沒有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隨口問道:“金魚坊那邊,封禁書鋪那幾部邊疆學說專著書籍、涉及影射大驪朝政一事,聽說當時坊間非議不小,主要是因為國子監和禮部各執己見,最終是怎么解決的。”
洪霽雖然心中奇怪,為何國師會詢問這種細枝末節的瑣碎小事,而且兵馬司在這件事上只是負責防止聚眾鬧事,當地縣衙和禮部檢校司才是真正管事的,不過洪霽仍是朗聲解釋了其中緣由和最終論斷。既不敢添油加醋隨便告誰的一記小刁狀,也不敢有偏向誰、心存賣個好的念頭。
陳平安抬起頭,放下手中的冊子,問道:“洪霽,你若是主事人,會如何處置?”
洪霽心思急轉,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我若是主事人,還是覺得可以管束得適當寬松些,將那二十三處文字內容刪減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兩位文人的過錯,我們大驪當有浩然第一流的強國氣度,讀書人說道幾句,發點牢騷,不算什么。”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說話。
洪霽硬著頭皮說道:“書籍可以管得寬松,但是賣書的大小書坊、文人扎堆的各地書院,卻要管得嚴格。”
陳平安說道:“繼續。”
洪霽一個腦袋兩個大了,繼續?國師,自己已經沒有下文了啊。
陳平安說道:“外松內緊是對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門既要管得嚴,也要讓書坊與那書院,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導致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一種是讓那些著作和文人沒有了立錐之地,書坊為了不沾麻煩,干脆就一刀切,書院為了與官府有個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談心實則警告。另外一種是書坊、書院跟文人同仇敵愾,牢騷不發在書上,在野的,轉去以罵大驪朝政為邀名養望的捷徑。”
洪霽細細思量一番,覺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難事,他洪霽實在是不擅長。
陳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請罪什么,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你聊什么正事,就是隨便聊點說話不用過腦子的題外話。”
洪霽笑容尷尬,國師你可以隨意,我豈敢隨便說話。大概是邊軍出身的緣故,又說不出什么漂亮的場面話,洪霽就默默等著國師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復盤哪句話說得差了。
不曾想國師問道:“喝不喝茶?”
洪霽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點頭道:“喝的。”
陳平安問道:“喝什么茶有沒有講究?”
洪霽說道:“有茶葉有水就行。”
陳平安笑道:“講究還不少。”
洪霽辛苦忍住笑。
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花神杯,當然是真品。
洪霽算準她的腳步,站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與她道了一聲謝,等到她笑著點頭致意再轉身,洪霽才輕輕落座。
陳平安身體前傾,抽出一本不厚的冊子。
洪霽眼尖,瞥見書桌后邊那張做工簡潔的紫檀椅子,鑲嵌著一塊梅子青色的圓形云紋瓷片。就是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讓整座本來略顯單調的官廳變得鮮亮起來。
陳平安問道:“洪霽,你在巡城兵馬司統領這個位置上,待了有三年兩個月了吧,覺得意遲巷、篪兒街哪家子弟,最難管束?”
洪霽愣了愣。國師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陳平安笑道:“若是覺得都好管束,那就挑個相對比較難管的。”
洪霽瞬間滿臉漲紅。這哪里是給個臺階下,分明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摔在臉上了。
陳平安拎起手里邊的刑部秘錄,“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個醉酒鬧事的公子哥,指著鼻子罵洪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爹不計回報的一路提攜,說不定如今洪霽還在邊關當個校尉喝馬尿呢。洪霽,你說他膽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霽欲言又止,擱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攥起,腦袋嗡嗡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背,說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書生,還有沙場武人,到了表面一團和氣人人搗漿糊、實則殺機四伏、笑里藏刀的官場,一時半會兒,確實都是很難適應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拐不過彎來,有些人在公門修行學得快些。”
陳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剛剛搬到這邊,看到崔國師書桌上的一部書,算是游記吧,洋洋灑灑數十萬字,是一位副山長講述幾個書院在戰時如何遷徙、流亡最終聚集在一起的慘淡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是通篇寫得都很從容,這位夫子有學問,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處理庶務都寫得很詳細,同僚之間的矛盾,學問人之間的文人相輕,都可以稱之為游刃有余,但是其中就有個幾十個字便打發過去的細節,是寫到他極為欽佩的山長,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與當地雜役起了爭執,大鬧不已。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既要維護山長的聲譽,又要擺平糾紛,還要讓住在一個大院里的十幾位學問人,都覺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讀其書,見其字,我完全能夠想象這位老先生,當時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內心積郁。”
洪霽聽得目瞪口呆,這位粗通文墨的兵馬司統領,確實驚訝國師會有此說。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個位置,很重要,極其重要。陛下愿意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會讓你當酷吏,也想讓你處置得當。那么以后洪霽再遇到類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簡單,由我來當這個惡人,我來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實在沒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讓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內心深處不會覺得這是什么貶謫。況且朝廷馬上就要并數州為一省,官升半級,總是不難。”
洪霽聞言說道:“國師,我心里有數了,之前是我讓陛下為難了,以后我只管抱定一個宗旨,管你是誰的兒子孫子,誰敢為難我和巡城兵馬司,我就搬出國師為難他!”
陳平安一愣,好家伙,說話這么直白的嗎?
洪霽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見底了,洪霽也不覺尷尬,咧嘴笑道:“國師可以開罵了!”
陳平安笑道:“為了這場慶典,你們辛苦忙碌了這么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開了喝頓慶功酒。”
洪霽站起身,拱手道:“有國師這句話,我與同僚們就要敞開了喝花……喝酒!”
陳平安站起身,將洪霽送到門口,突然問道:“聽說你是木匠的兒子?”
剛剛舌頭打結的洪霽頓時神采煥發,使勁點頭道:“當年我爹的木作手藝,是十里八鄉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鄉見著了爹,也還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個悶葫蘆,從不過問自己的事情,唯獨有次喝酒,老人說了幾句實在話,只是讓洪霽必須做到兩件事,當個本分的好官,別犯法。再就是別在外邊討個小的,他這輩子只認一個兒媳婦。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都是一樣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規矩。”
洪霽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視了一眼身邊的年輕國師,隨后大步流星走下臺階。
剛剛過了申時,蕭樸就已經趕來國師府,比雙方預定的時辰要提前很多,她說大驪朝廷開出的條件,總堂那邊都爽快答應了。
投桃報李,陳平安也說玉宣國京城那座道觀附近,很快就會暗中多出兩位修士。再讓蕭樸多跑一趟,去找趙繇和曹耕心兩位侍郎商量細節。蕭樸干脆利落就告辭離去,庶務繁蕪,千頭萬緒的,累死個人,真是比刺殺誰還要勞心勞力了。
離開那間官廳之前,蕭樸稍加留意了屋內的一切擺設細節,放了什么文房清供,書架上邊有什么書,尤其是新書,都是學問,也很快就會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鉆研的門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畫到這邊,擱放一二雅致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頭,國師曾經過目?
蕭樸去找了“于磬”,后者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沒有了重返櫻桃青衣一脈的想法,蕭樸倒是覺得沒什么,由著公孫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蕭樸再把她攙扶起身,說這樣蠻好的,公孫泠泠施了個萬福,泫然欲泣,蕭樸打趣一句,真是可憐見兒的。
蕭樸獨自走出國師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驪京城街道上,先后離開驪珠洞天的幾位同鄉,他們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東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觀者,都會由衷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過槐黃縣城的那條泥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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