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關燈護眼大中小第一千零六十四章某年的雜花生樹(第1/8頁)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閑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只心愛棉布包,里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里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沉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兇險,所以導致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愿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愿。要知道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么,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里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后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后,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后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后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里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么,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么。小米粒使勁點頭,于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么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么以后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凌人,所以可以這么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板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么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里,那么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么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并罰?小米粒贊嘆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后朱斂笑著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閑逛了,你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里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里,也沒什么,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后,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云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于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么,好像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你一口氣說這么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于言辭之輩,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跡,也不愿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干,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后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嫻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游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斗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斗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于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后,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后,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捻須沉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贊嘆,驚為天人,最后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么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臺,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么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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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于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后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并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小說。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愿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游歷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抬起頭,廢話這么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里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么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后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里,后世書家,誰都愿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只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一塊隨便從簸箕里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么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于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斗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沖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贊嘆不已,大為嘆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么,后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小說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盡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臺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么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么誤會人的,家里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么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并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家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么兇,以后怎么嫁人,是吧。
姜尚真后仰躺著,腦袋枕著一只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云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云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