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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欠酒

  張釋清稍稍彎腰,準備從窗臺跳下來,可一只手還端著酒杯,一個不穩,向后仰倒,馮菊娘早有準備,立刻伸手接住,抱著她平安落地。

  杯中的酒灑在了兩人身上,張釋清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差一點。多謝馮姐姐的救命之恩。”

  “嗯,我可喜歡救人一命了。唉呀,裙子濕了,你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隨我去換身衣服。”

  張釋清邊搖頭邊后退,“還有一壺酒沒喝完呢,我不走。”

  馮菊娘受不得衣服上的濕跡,向徐礎道:“公子能看住小郡主嗎?”

  “能。”徐礎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騰出雙手。

  “我快去快回。”馮菊娘匆匆下樓。

  “有好酒再帶一壺來!”張釋清大聲提醒,從墻角拿起另一壺酒,在空杯里倒滿,向徐礎道:“你的杯子呢?”

  “我今晚已經喝夠了。”

  張釋清搖頭,“你的酒量不止于此,這是你少數幾項優點之一。”

  “是嗎?我還有其它優點?”

  “加在一起也壓不過你的無趣。”

  徐礎上前,稍稍壓低聲音,“聽著…”

  張釋清將酒杯遞過來,“今晚的規矩,喝酒之后再說話。”

  徐礎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張釋清十分滿意,拿過酒杯重新倒滿,“說吧。”

  “如果你不愿意嫁到塞外…”

  “如果?”張釋清打斷道,一仰脖喝光杯中酒。

  “你得向歡顏證明和親于事無補,反生禍患,回家之后無論如何也要討好世子婦…”

  “我不。”張釋清拒絕得干脆,還在往杯中倒酒。

  徐礎也不爭辯,繼續道:“賀榮部絕非真心和親,你要讓世子婦明白,兩國一旦交戰,你們兩人身處敵國之中,最先遭殃。如此一來,她可能會向你透露一些實話,我會盡可能從賀榮平山那里…”

  張釋清將酒杯遞來,徐礎接到手中,仍是一飲而盡。

  “你干嘛要給我出主意?”張釋清問,干脆不要酒杯,對著壺嘴喝了一口,然后給徐礎斟酒,只倒多半杯。

  “你需要我的幫助。”徐礎正色道,有酒必喝。

  “你已經幫過了,你說大勢…”

  張釋清正要再喝口酒,徐礎奪過酒壺,仰頭痛飲,喝得涓滴不剩,但是灑出不少,胸前濕了一大片,然后:“大勢所趨,人力無法抵擋,可人人都有選擇,是順勢而為,還是逆勢而起,逆勢而起者改變不了大勢,或許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

  張釋清呆呆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你哥哥想稱帝,歡顏要爭天下,這是他們的大勢,記住這兩點,必有可趁之機…”

  “你將酒都喝光了。”張釋清道。

  “什么?”徐礎笑了笑,忽聽有上樓的聲響,加快語速低聲道:“抱歉這個時候才出主意,因為我直到現在才確信…”

  馮菊娘上樓,見徐礎一手杯一手壺,點頭道:“公子做得對,確實不能讓郡主再喝了。”

  張釋清笑道:“為了不讓我喝,他一個人都給喝光啦,其實我根本沒醉。”

  一壺酒雖然不多,但是這么快就喝光,馮菊娘還是有些吃驚,將一身新裙子遞給小郡主,這才看到徐礎的衣領也濕了,嘆口氣道:“我一次只能照顧一個。”

  徐礎將杯、壺放在地上,笑道:“我還好,吹吹風就干了,我下樓等候。”

  張釋清道:“你別下樓,去守著窗邊,萬一七寶閣使壞,你得替我擋著。”

  徐礎只好走到窗前,背對兩人,望著外面的夜色,身后窸窸窣窣,很快傳來張釋清的聲音,“好啦。馮姐姐哪找來的裙子,正合我身。”

  “是你自己留在這里的,記得嗎?”

  “哦,想起來了,剛搬到鄴城的時候,我經常在歡顏這里過夜,所以留下幾件衣物。后來她日益忙碌,又不肯喝酒,我來得就少了。”

  眼見夜色已深,馮菊娘道:“行了,七寶閣來過,酒也喝得盡興,該去休息了。”

  “他喝得盡興,我可沒有。”張釋清突然跑出幾步,揀起第一只壺,那里還剩一點酒,全被她倒在嘴里。

  馮菊娘又嘆一聲,向徐礎道:“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若不是親眼所見,只聽人說的話,絕不相信堂堂郡主會對壺喝酒,不守禮法至此。”

  徐礎只是笑,張釋清隨手扔掉酒壺,笑道:“我做過那么多不守禮法的事情,你竟然只在意這一件?”

  “皇親國戚的胡作非為我聽得多了,總以為像郡主這樣的人,滿身珠寶是常事,打罵奴婢是常事,甚至殺人也是常事,可是一定舉止得體,不會讓人笑話。”

  “這就是我們張家人給百姓的印象?可以殺人,但是一定要用酒杯喝酒?”

  “最好是不喝酒,郡主嘛,偶爾喝一點黃酒,不能碰烈酒,尤其不應該喝醉。”

  張釋清又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我知道為什么馮姐姐會有這樣的想法,的確有張家人殺伐無度,比如…萬物帝,還有從前的廣陵王和益都王。”

  馮菊娘笑著點頭。

  張釋清看出不對勁,“我父親和湘東王也有殺名?我不相信,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太老實,常受欺負。”

  馮菊娘道:“反正都是傳言,誰知真假?若論殺人,如今的群雄,哪一個不是殺人無數?”又向徐礎道:“公子也該休息了吧?”

  “嗯,的確有些困了。”

  “那是因為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后你得還我。”

  “還。”徐礎笑道。

  馮菊娘提起燈籠,依然走在前頭,張釋清隨后,再后是徐礎。

  “徐礎,你稱王時也曾殺人無數嗎?”張釋清突然問道,連“公子”也省去,直呼其名。

  “嗯。”

  “親手所殺?”

  “當然不是,但是因皆在我。”

  前頭的馮菊娘辯解道:“我見過許多所謂的雄杰,公子算是殺人最少的,而且至少有個原因,從不濫殺無辜,單這一點,就再沒人能夠做到。降世王、寧王、梁王…殺死的人足夠繞鄴城一圈,其中一多半是冤死鬼。”

  徐礎沒吱聲,對“從不濫殺無辜”這個評價,他受之有愧。

  張釋清也沒再說什么,離開七寶樓,走不多遠,對面迎來一些侍女,張釋清該告辭了,止步向徐礎道:“我最后問你一件事。”

  “請問。”

  “只要不是親自動手,就不算濫殺無辜?”

  “與此無關。”

  “與何相關?”

  “本心,當你濫殺無辜的時候,心里會有不安。”

  “照此說來,心恨之人反而不會濫殺無辜,群雄怕是個個如此吧?”

  “所以至少在群雄看來,自己所殺之人從不無辜,至于外人,看法總會不同。”

  張釋清笑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記得欠我半壺酒。”

  “記得。”

  張釋清與自己的侍女匯合,走另一條路離開。

  馮菊娘將徐礎送回住處,“如果鄴城愿意與降世軍結盟,公子能擔任使者嗎?”

  “不能。”

  “因為小郡主?”

  “不,我做使者只會適得其反,孟應伯即可。”

  “據我所聞,他好像背叛了金圣女。”

  “如果金圣女睚眥必報,這場結盟終無結果。”

  馮菊娘笑道:“公子所言極是,我去見大郡主,希望她能速做決定,那樣一來,公子再無性命之憂。但是不能急,因為秦州不利,大郡主受到的壓力不小。”

  “明白。”

  徐礎白天時已經睡過,回屋里換身衣服,坐在椅子上發呆,良久之后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孫雅鹿與送餐的仆人一同到來,“叨擾,不請自來,能與徐公子同餐嗎?”

  徐礎當然不會拒絕,兩人連吃邊聊。

  孫雅鹿道:“七日之后世子登基,太皇太后已經同意,明天發布懿旨。濟北王有點麻煩,大臣們的意見是世子過繼給萬物帝為子,濟北王另賜尊號,具體是什么,還在商議。”

  “大臣還在關心這種事情?”

  “沒辦法,鄴城帶來的舊臣太多,沒有他們,鄴城難稱正統,有他們,手腳難免會受些束縛。不過也有好處,群臣爭議尊號,歡顏郡主受到的掣肘反而減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徐礎等對方說下去。

  孫雅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和碗,“降世軍真的愿意接受招安嗎?”

  “結盟。”徐礎不得不向每個人糾正說法。

  “對,結盟,不過皇帝還在鄴城。”

  “皇帝在鄴城,降世王在秦州。”

  “一定能成?”

  “七分把握。”

  “如果不成,鄴城臉面盡失。”

  “除了會越來越亂,天下好像已沒有必成之事。”徐礎笑道。

  “徐公子不肯親自去往秦州?”

  “我去秦州,必生禍患。孟應伯足矣,除他之外,鄴城還要再派一名可信賴的使者,能夠清晰傳達芳德郡主與世子的善意。”

  孫雅鹿點頭,“降世軍信仰彌勒,鄴城若是在這方面做些讓步,會有幫助?”

  “幫助極大。”徐礎笑道,孫雅鹿的確是個聰明人,寥寥幾句話,已經明白徐礎的意思。

  孫雅鹿起身拱手道:“徐公子雖不能擔任使者,但是結盟若成,需要徐公子的地方還很多。”

  “再有所需,盡請開口。”

  “告辭。”

  “孫先生稍等。”

  “徐公子還有話說?”

  “賀榮平山留在鄴城多久了?”

  孫雅鹿微微一愣,“一個多月了吧?”

  “作為使者,滯留得夠久。親事一拖再拖,他不著急嗎?”

  孫雅鹿笑了,“徐公子不必多言,這件事你不該插手。”

  徐礎的確無法插手,但他相信,剛剛那句話多少會引發一點懷疑,或許還能撬開一點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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