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獻計速返漢州,眾頭領都覺得好笑,徐大世倒沒有特別表示,點點頭,舉起酒碗,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早晚有一天要衣錦還鄉,等咱們在秦、涼兩州打出一片天地,一定要帶百萬之師重返漢州,將從前欺負咱們的貪官污吏和官兵爪牙,一股腦殺掉,給大家出氣!”
眾人歡呼。
徐礎說的是“速返”漢州,輕易間就變成“日后”衣錦還鄉。
他沒有辯解,也舉起酒碗,與大眾一同向百目天王敬酒。
降世軍的酒宴不像賀榮人持續得那么久,兩更以后,徐礎酒熏熏地回到帳篷里,全身都是酒氣,令張頭目等人艷羨不已。
段思永留在散關沒有跟來,徐礎草草躺下,很快昏然入睡,兵卒們閑聊,他也沒被吵醒。
聊了沒多久,兵卒困倦,各自睡去,中間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鼾聲此起彼伏。
不知睡了多久,徐礎被人推醒,抬頭看向黑暗中的身影,以為是某名士兵,啞聲道:“怎么…”
“噓。”那人在徐礎肩上輕拍兩下,然后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出帳篷。
來者顯然不是鞏軍兵卒,徐礎驚醒,搖搖頭,甩去殘留在體內的醉意,穿上靴子,披衣跟隨,小心躲開伸到過道上的手腳,帳中很黑,只能一步一步地試探。
外面狂風肆虐,營中本來就沒有幾根火把,這時已被吹熄過半,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帳篷,像是連綿不絕的山巒。
自從進入秦州以來,徐礎不記得哪個晚上不刮風。
他將外衣穿好,抵擋風中隱隱的寒意。
喚醒他的人等在不遠處。
徐礎走近前,那人轉過身,將徐礎嚇了一跳。
月光下,那不是一張正常人的臉孔,好像一張沾水之后又被揉成一團的紙,小心展開,勉強保持不斷,但是隨時都可能化為齏粉。
徐礎不怎么相信鬼神,卻有魂魄出殼的感覺,險些叫出聲來。
“萬望海涵,我不是有意驚嚇執政。”
徐礎偶爾被稱“吳王”,“執政”這個吳人專用的稱呼卻是很久沒有耳聞,聽到之后恍然如夢,一下子想起此人的身份,不由得大驚。
“王顛…王將軍?”
“嗯,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請隨我來。”
那人正是王顛,寧抱關在東都城外火燒數千吳兵,王顛是極少數幸存者之一,徐礎最后一次聽到消息,他還不能起床,現在顯然好了許多,外貌依然嚇人,但是能走路,比較慢,明顯有一條腿不太好用。
徐礎看著王顛的背影,不由得無聲地長嘆一聲。
王顛是他最早接觸的吳人七族首領,曾被他寄予厚望,也被“厚望”所害,徐礎選擇退位時,對絕大多數人并不覺得虧欠,唯獨對吳人,尤其是王顛,他心存歉意。
徐礎被帶到不遠處的另一頂帳篷里,里面點著燈,別無外人。
在燈光的照耀下,王顛的面容越顯可怖,徐礎坐在對面,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王顛擠出一個古怪的微笑,“我自己也很難接受現在的模樣。”
徐礎還是選擇抬頭,看向那張臉孔,“孟應伯沒將我的話帶到?”
孟應伯也是七族首領之一,曾去鄴城思過谷過拜訪徐礎,希望請“吳王”來秦州,帶領吳人重新贏得降世軍中的地位,徐礎沒有同意,反而鼓動冀州軍與金圣女聯合。
“帶到了。”王顛語氣很平淡,不知是脾氣有變化,還是傷勢不允許,“但是事情無可挽回。”
“多少吳人在此?”
“不多,十多人,金圣女赦免所有的吳人,但我不想再留在那里,與一些法師離開,輾轉投到百目天王帳下,還不到三個月。”
“王將軍在此擔任何職?”
“與執政一樣。”
“請不要再用舊稱。”
“我與徐先生一樣,也是軍師。”
“我是假軍師,王將軍才是真軍師。”徐礎笑道。
“也請徐先生不要再用舊稱。”
徐礎嘆息一聲,“我與王軍師初見于鄴城,再見于汝水河畔,想不到竟會在此重逢。”
“亂世之中,想不到的事情比想得到的事情要多。世事無常,習慣就好。請徐先生來,不只為敘舊,還有事情要說。”
“請說。”
“形勢危急,漢州降世軍必須聯合,因此急需鞏軍的糧草,我不敢請徐先生幫忙,但請徐先生不要從中阻撓。”
“我原是降世軍俘虜,機緣巧合,暫守鞏軍大頭領之位,哪來的本事阻撓諸軍聯合?”
“別人沒這個本事,徐先生有。”
“百目天王只需一刀,就能令我的‘本事’化為烏有。”徐礎笑道。
“一刀容易,但是可能惹怒散關城里的鞏軍兵卒,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徐先生于我有恩…”
“對王軍師和吳人,我犯過的錯誤太多,怎敢言恩?”
“無論怎樣,是徐先生將吳人帶離汝水,以后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何況那都是無心之失,我相信徐先生絕無傷害吳人的意思。”
“當然。”
“所以該報恩還是要報恩。在百目天王這里,我得到的信任比金圣女那里要多得多,我可以保證徐先生的安全。徐先生若愿留下做軍師,自然再好不過,我愿讓賢,甘為仆從。徐先生若想離開,我會派人護送,能送到哪里到哪里,不敢保證安全抵達,但是在漢州降世軍的地盤上,至少可以通行無阻。”
“多謝,王軍師不忘故人之情,實在令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王顛等了一會,有些失望地說:“可徐先生還是不肯接受?”
徐礎又嘆一聲,從未感受到拒絕如此之難,“王軍師胸懷大志,為何寄身于百目天王帳下?”
“徐先生以為百目天王沒有前途?”
“王軍師以為他有前途?”徐礎反問道。
王顛笑起來有些艱難,“前事可為后事之師,當初吳人缺一個有手段而又心志堅定的頭領,現在,我找到了。”
徐礎也笑了笑,沉默多時,問道:“百目天王有何長遠打算?”
“去涼州。”
“涼州已亂。”
“聽說了,羌兵攻入涼州,已占據幾座城池。”王顛停頓片刻,“羌人大王許求正等著百目天王率兵前去相助。”
徐礎大吃一驚,他在左家寨見過這位許求大王,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與降世軍有聯系,“幫助羌兵進攻涼州的左駿,與降世軍有深仇大恨…”
“徐先生竟然認得左駿。”
“曾在他寨里住過兩晚。”
“那徐先生應該知道,左駿不過是個小人物,他與降世軍的恩怨,不值一提,何況弘法天王已經被殺,他應該滿意了。”
“一氣吞屠寨,不會是受你…”
“我可沒有這么大的本事,但是事情發生,正好可以拿來利用。左駿跑去向羌人求助時,我倒是暗中相助過,反正弘法天王是個莽人,留之無益。”
徐礎起身,拱手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軍師的確出我的意料。”
王顛又擠出一絲微笑,“徐先生太客氣,守衛東都時,我雖不在身邊,但是遠觀徐先生諸多招數,學到不少,徐先生可算是我的師父。”
“不敢當。”
“總之入冬之前,百目天王當能在涼州立足。涼州偏僻,只要做出服從的姿態,可以暫時避開賀榮人的攻勢。待明年春暖花開,掃蕩楊家在涼州的殘余,從此休養生息、招兵買馬,靜觀九州大勢,擇機而動。”
“百目天王要鞏軍之糧,是為明春準備?”
“嗯,楊家失去半壁涼州,必做困獸之斗,所以我們這邊囤積的糧食越多越好。”
徐礎再度沉默,許久之后開口道:“得糧之后,鞏軍將士如何處置?”
“百目天王要占涼州,兵力越充分越好,不會嫌多。”
“得涼之后,羌人如何處置?”
“羌人就是另一個左駿,許其向楊家人報仇,給他們幾座邊疆小城,若能繼續為我所用,自然再好不過,若不能,倒也無妨,羌人谷、寨眾多,為報仇而一時結盟,報仇事了,必會分崩離析,很好對付。”
“你是吳人,對涼州形勢卻熟悉得很。”
“熟悉形勢的人其實是百目天王,我不過獻出幾條小計而已。”
徐礎笑了,左右看看,“何不請百目天王出來自說?”
王顛抬手在臉上輕輕揉了兩下,“百目天王不喜歡被連續拒絕,在弄清徐先生的本意之前,不想露面。”
徐礎沉默得更久,“涼州不如漢州,去涼州為避難,安穩之后,再難出來,終為他人案上魚肉,漢州雖亂,卻是問鼎者必爭之地。”
“徐先生還是沒忘問鼎?”
“從未忘記,只是換一種問法。”
王顛笑得有些臉疼,于是又抬手輕揉,“徐先生想去漢州,百目天王會很遺憾,但是不會強留,也請徐先生不要耽誤百目天王的大計。”
“我…”徐礎差一點就被說服,王顛從前的身份以及合盤托出的計劃,都令徐礎難以拒絕,可是話到嘴邊,他還是臨時改變心意,決定堅持舊計,“單于不會允許涼州生變。”
“總有辦法讓單于相信,百目天王無意與賀榮人爭鋒,漢州降世軍比楊家更可靠。”
“給我十天期限,讓我再觀望一下形勢變化。”
“既然徐先生堅持…我去向百目天王說,給你十天好了。唉,徐先生問鼎之志未變,當初的猶豫不決亦未變,這樣下去,終究難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