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大魔王 第五十六章 破碎世界(3)
凌晨四點的時候,成默就被如同防空警報一般的宣禮聲吵醒,他睜開眼睛,窗戶外的天際僅僅微微泛白,深藍色的天幕像是被水沖刷過一遍,顏色變得淺淡了一些,而昨天夜里哪些密密麻麻的星辰隨著銀河流進了大海,隱沒于悠揚漫長的鳴響之中。
說實話曾經成默對于圣羅蘭教是心存不屑的,然而當他身處這樣一個環境之中,又覺得這樣的氛圍確實能給人一種安定感。他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窗戶徹夜都沒有關,冷風吹拂,微涼的空氣異樣的清新,如同吸氧般令人精神一震。
在練習《律法之書》以后,成默對于睡眠的需求沒有那么高,三四個小時就足夠了,加上昨天上床睡的早,成默干脆就直接起了床,開始鍛煉起蛇式瑜伽。盡管進步緩慢,預期也不會很高,成默依舊孜孜不倦。
等到天光發白,樓下的院子里喧鬧了起來,除了說話聲,還有“沙、沙、沙”的摩擦聲,成默朝下看去,只見哈立德的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面前堆滿了凌亂的羊毛,她手上拿著兩把滿是鋼刺的刷子,反復的刮擦著夾雜中間掛在刷子上的羊毛,直到那些羊毛變成絨狀,才把刷子上細細的羊絨扯下來,卷成一團放進了腳邊的竹筐。
接著她又抓起一把沒有被加工過的羊毛開始翻來覆去的剮擦。而哈立德的兩個姐姐則用古老的木頭紡墜和紡錘把那些羊絨編織成了線。
如此古老的方式在工業化的現代很難親眼目睹,因此成默觀察的很入神。
晨光熹微,無數細碎的絨毛在空氣中飄蕩,像是繽紛的細雪。遠處高聳的宣禮塔直刺蒼穹,悠揚的梵唱在空氣中飄蕩。古舊的建筑、廢墟般的城邦以及穿著沙烏地傳統紗裙的異鄉女子,組成了一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長久駐足的畫卷。
成默心想這樣的畫面肯定能成為絕佳的手工地毯廣告,讓有錢人們對此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美麗實在很殘忍。因為手工羊毛毯的背后是無法治愈的塵肺病,他想要提醒她們戴上口罩,卻覺得在拉塔基亞很可能連口罩都買不到,更不要提3m的口罩了。
成默正想該不該現在就下樓找哈立德,就看見哈立德牽著睡眼惺忪的阿法芙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哈立德跟他的母親和姐姐們打了招呼,走到了墻邊拾起了擱在地上兩個大大的竹簍,掛在自行車的后座兩側,和阿法芙一起準備出門。
“等等,哈立德。”成默喊道。
哈立德抬頭,有些驚訝的沖著站在窗戶邊的成默大聲說道:“早啊!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有事跟你說,你等等。”
成默轉身快步下了樓,等他到了院子里時,剛剛還在庭院里織布的兩個女人,已經沒了蹤影,只剩下哈立德的母親還在打磨著羊毛。成默也沒有覺得奇怪,信仰圣羅蘭的女人是不能隨便和外人說話的,結婚之后規矩會稍微寬松一些,但沒有結婚之前,除了自己的父親兄弟,就連臉都不能露給別人看,因此出門必須蒙上面紗,只露出眼睛,對于她們來說這是貞潔的象征。
武俠里也會有大俠揭開美人的面紗,美人不得不嫁給大俠的情節,也不是完全杜撰的。年紀尚幼的時候讀這樣的情節有些浪漫,但實際上是對女性徹底的物化。
在現在有些開明的地區人們并不會這么極端,女人不僅上街不用戴面紗,還能夠學習駕駛,可以進入體育場觀看比賽和為自己在銀行開戶(沙烏地女性必須有丈夫的許可才能擁有自己的銀行賬戶).....
成默低頭看了眼被放在毯子上的紡墜和毛線,心道:昨天聽哈立德說拉塔基亞原本是個比較開明的港口城市,但如今看來這遠算不上哈立德所描敘的那種開明。大概是因為戰爭的緣故,保守思想卷土重來,看樣子戰爭不只是摧毀了城市的建筑,還摧毀了原先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他又看了眼哈立德的母親,她穿著黑色的袍子戴著黑色的頭巾坐在墊子上木無表情,雙手揮舞鋼刷的動作機械極了,像是十九世紀卓別林主演的黑白默片《摩登時代》。
摩登時代。
時代在變,世界在變,唯有痛苦不變。
成默莫名覺得很悲觀,盡管他早就認識到了這一切,知道世界就是這個鬼樣子,可親眼目睹世界又一次分裂成無數的碎片,每個人都變成了一艘小船,在洪流中無法獨善其身,卻又無能為力,沉沒或者漂浮都只能聽天由命。他閉了下眼睛,走過飄蕩著飛絮的庭院,站在院子門口的哈立德扶著自行車問:“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吩咐?”說著哈立德又低頭對自己的妹妹笑著用敘力亞語說,“阿法芙,快跟雷克茨卡先生打聲招呼,用英語。”
阿法芙圓嘟嘟的蘋果肌上泛起了紅暈,她的小手抓緊了哥哥的褲管,稍稍躲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著成默,怯生生的說道:“雷克茨卡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阿法芙。”面對如此可愛的小女孩也無法擺出撲克臉,于是他盡量擺出一副和藹的樣子低聲回應,他本想抬手揉一揉阿法芙蓬松濃密的頭發表示親切,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抬頭問,“這么早出去干什么?”
“我和阿法芙去摘仙人掌果,不僅能自己吃,多多少少還能做成果汁賣點錢。”頓了一下,哈立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說,“早餐我母親會為你們準備的,如果您餓了,我現在就對她說.....”
成默搖了搖頭說道:“早餐不急,我只是想麻煩你等下去藥店,我需要‘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
“等等,這個單詞有點長.....能不能直接告訴我怎么拼?”
“要不你去拿筆和紙來,我寫給你。”
哈立德搖了搖頭,驕傲的說道:“不用,雷克茨卡先生,我記性很好的,您只要說一遍我就肯定能記住。”
“escitalopra......”成默把“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告訴哈立德,又讓他重復了一遍,確認對了才說道,“這是治療抑郁癥的藥物......”
哈立德點頭表示記住了,“等我摘完了仙人掌果就會去藥店看看有沒有賣。”
“順便還買點口罩回來。”
“口罩嘛?沒問題。”哈立德提著銹跡斑斑的自行車龍頭頂開了木門,“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就走了。”
成默點頭。
哈立德將自行車弄出了院子,嬌小的阿法芙也抓著自行車后座,跳過了低矮的門檻。成默目視這哈立德將妹妹扶上了后座側坐著,將兩只纖細的腿放在竹簍里,隨后他推著自行車跑了兩步費力的跳上了高大的自行車,破舊的自行車“哐當、哐當”的狠狠響了幾下,阿法芙抬起小手攥緊了哥哥的衣服,接著是輪胎碾過石子的清脆聲響。
灰色的天光中長街沒有燈火,只有影影綽綽的黑色身形在街邊活動,偶爾能夠看到幽暗的火燭在冷風中搖曳,哈立德和阿法芙孱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街巷的盡頭。
距離太陽升起似乎仍遙遙無期。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哈立德和阿法芙摘了半簍青色的半熟仙人掌果回來。于是他的兩個姐姐收起了正在編織的毛線活計,開始處理那些滿是尖刺的仙人掌果。阿法芙也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戴著手套拿著剪刀一根根的剪掉仙人掌果上的刺。
哈立德上了樓,敲開了門,將一袋口罩遞給成默說道:“雷克茨卡先生,現在藥店沒有你需要的藥,只有口罩.....不過默罕默德醫生說,要真是急需那些藥,他可以去黑市找看看,但價格會高很多。”頓了一下哈立德又解釋道,“現在藥都很貴,你要的藥屬于管制藥物,需求量也不大,所以價格更高,至少得三萬里拉才行.....”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并不算很特殊的藥物,在華夏價格也不貴,六十元一盒。按照成默估計的一百里拉兌換一塊華夏幣的匯率計算,一盒普通的“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在敘力亞翻了至少五倍,這還是沒有換算過平價購買力的結果,按照敘力亞的物價,如此昂貴的價格絕不是普通人吃得起的。
當然,這點錢對于成默來說是小錢,可對于敘力亞人來說,無疑是天價藥了。
“價格高沒關系。”成默接過口罩看了看,這袋包裝簡陋的口罩連醫療口罩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普通口罩,不過聊勝于無,他將那一包口罩遞還給哈立德,“這個是給你的媽媽和姐姐他們用的。”
“給她們?”哈立德很是驚訝。
“我早上看她們在篩羊毛,這個過程會導致人吸入大量的纖維,不要小瞧這些纖維,長期吸入,會引起塵肺病。不要小瞧塵肺病,這種病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絕癥,目前來說沒有辦法治愈,得了就一定會走向死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并且得了以后會非常痛苦,我在醫院里遇到過患上了塵肺病的患者,到了中后期,他們只能跪在床上,因為如果平躺著,他們的肺沒有辦法呼吸,白天稍微好一些,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只能在床上跪累了,就靠在枕頭上慢慢睡一會兒,然后再接著跪,短短的睡了一會就必須起來跪著。跪著,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舒服的方式.....”成默表情嚴肅,“如果不想你的母親和姐姐受到這樣的折磨,就讓她們在做地毯的時候戴好口罩,實在沒有口罩,用紗布自己做,也可以,總比任何防護都不做好.....”
聽到成默的敘述哈立德嚇呆了,隔了好一會他才顫聲問:“這么嚴重嗎?”
“我和溫蒂姐姐都是醫生。”成默不疾不徐的說:“沒必要這么緊張,這種病需要很長時間累積才會進入不可逆的狀況,我看你媽媽和你姐姐她們以前應該沒做過地毯,現在做防護完全來得及。”
哈立德稍稍松了口氣,從成默手中接過口罩,連“謝謝”都忘了說,朝樓下沖去,他頭也不回的喊道:“我馬上告訴她們,讓她們戴上......”
成默沖著哈立德的背影叮囑道:“記得去把藥買來。”
哈立德沒有回答,此時他已經跑到了客廳,整個屋子都是他急促的腳步聲。成默重新關上了門,向房間里走。坐在下鋪床沿眺望著窗外的雅典娜,轉頭看向了成默問:“買的什么藥?”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嗎?”雅典娜沉吟了一下,“我覺得鹽酸度洛西汀更合適,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對刺激五羥色胺分泌的作用很大,但鹽酸度洛西汀還可以增加神經遞質的分泌,除了5羥色胺,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也會在藥物的作用下加強分泌.....”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更安全一些吧?”成默聳了聳肩膀,“我可不想到時候染上了藥癮.....”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生過病,在滿級強化以后,我給自己做過檢測,各方面的數據雖然和載體有不小的差距,但卻遠超普通人類,各方面的抵抗力變強了不說,對藥物的耐受性也變的很強,所以大概率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不會有什么作用.....”雅典娜說,“我都已經在考慮聯合用藥的搭配了,甚至直接注射毒品......”
成默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了桌子邊思考了許久,才認真的說道:“注射毒品實在有些瘋狂,我不認為你有必要做如此瘋狂的實驗,毒品對神經系統和大腦的傷害很難修復,即便是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別的選擇?”雅典娜注視著成默淡淡的說,“你是指ml?那我寧愿注射毒品。”
成默抓了抓頭發,無奈的說道:“我們先試看看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有沒有用再說吧!”
雅典娜沒有回應,無言的默認。
中飯比昨天的晚餐要豐盛不少,但也豐盛的有限,多了抓飯和烤肉。沒有蔬菜,只能用仙人掌果代替,冰鎮后的仙人掌果比成默想象中的要好吃一些。成默沒有吃太多抓飯和烤肉,卻吃了不少冰鎮仙人掌果。雅典娜倒是吃了不少烤肉,不過剩下的還是很多,完全夠四、五個人食用。
當那些剩菜被端回去時,成默聽到了阿法芙愉快的歡呼聲,緊接著是巴掌和母親的呵斥,隨后是阿法芙小聲的飲泣。
哈立德開口和母親爭執了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很快哈立德就跑到了二樓詢問成默剩菜要不要留到晚上吃,成默理所當然的說“不”。
一臉緊張的哈立德攥緊了拳頭,紅著臉問:“那......那那些剩菜能讓我們吃嗎?”
“當然。”
哈立德難掩心中的雀躍,開心的說道:“我們家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烤肉了,上次吃烤肉......我記得還是2013年,那時我爸爸還沒有去世.....阿法芙當時才一歲......”
說起父親的死亡哈立德并沒有什么悲傷的情緒,成默想到他的爺爺還瘸了腿,基本喪失了勞動力,整個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這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孩子身上,心中嘆息,低聲說:“那晚上再吃一頓好了。”
“謝謝您,雷克茨卡先生。”
哈立德的聲音有些哽咽,聊到父親的死亡他的表情還很正常,可成默只是說晚上再吃一頓烤肉,這個堅強的男孩子竟然眼眶有些濕潤。
“不,不需要謝我,我什么也沒有做。”成默說。
哈立德扭捏著不知道說什么好,成默便道:“快下去吧!”
哈立德轉身下樓,在成默即將把門關上的時候,他扶著木樓梯回頭說道:“我會盡快把藥拿回來,至于包車的事情,等下吃完飯我爺爺就會去問。”
成默應了聲:“好。”
哈立德又笑了笑,“您是個好人,我昨天還想多賺您一天住宿費和伙食費的,實在是太貪心了......希望造物主能原諒我。”
再次被發“好人卡”,成默心頭卻有些異樣,他關上門,細心聆聽,樓下的廚房里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低聲飲泣和吃飯的咀嚼聲。
須臾之后飲泣聲就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歡快而滿足的笑聲。
成默心想:人類的幸福有時候就是如此廉價。
下午的時候哈立德拿回了一板“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價格也不是三萬,而是五萬,五萬敘力亞里拉買來的不是一盒藥,而是一板藥,二十四粒,比成默開始計算的還要貴不少,敘力亞的物價離譜程度,已經超過了成默的預期。
他猜也許哈立德從中應該分潤了一些,哈立德像是從他稍微有些訝異的表情中讀出了什么,立刻表情局促的解釋道:“在拉塔基亞這種藥確實很難找,黑市都沒有,默罕默德大叔是去恩諾思人那邊買到的,所以價格比較貴。實際上需要的話,還能再買點,但默罕默德大叔說去大馬士革就會比較容易買到,價格也不會這么貴,因此我就自作主張沒有買太多.......”
成默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他并不介意哈立德從中賺錢。
“雷克茨卡先生,您放心,到了大馬士革,我一定會幫您買到這種藥的,并且肯定能便宜很多。”哈立德信誓旦旦的說。
“你也要去大馬士革?”成默將視線從藥片挪向了哈立德,有些疑惑的問。
“我爺爺去打聽了,城里根本沒有包車,不要說包車了,就連汽車都沒有幾輛。您要等不及坐班車,就只能找鄰居阿什卡爾大叔想辦法,他原來是汽車公司的,后面也管理著運送尸體的皮卡,我爺爺上午找他聊了聊,他說他不想去,但是愿意把車借給我用一天,只是......”
見哈立德語氣有些支支吾吾,成默瞬間就推測出大概是中午哈立德才給他發了“好人卡”,提到“昂貴的價格”有些難為情,便直截了當的說道:“費用你說多少就多少,不要太夸張就行.......”
哈立德紅了了臉頰,“并不是阿什卡爾大叔要錢,他和我們家關系很好,又是個熱心人,不過皮卡的鑰匙并不在他手上,更何況我們還需要汽油,這些都得找他下面的人。”
“沒關系,你盡管說要多少錢就行。”
“七十萬里拉......”哈立德有些沮喪的回答道,很明顯他覺得這個價格有些太多了,停了一下又說,“去大馬士革的班車只要三千里拉,要不然你們再等等.....”
七十萬里拉也就相當華夏幣最多七千塊的樣子,不要說七千了,要不是考慮到安全原因,七萬成默也都不會眨眼,更何況七千塊包車,也算不上荒誕到不能接受的價格。在成默看來藥的價格才是真有些嚇人,倒不是他支付不起,而是可以想象在敘力亞看病的成本,如此昂貴的藥物價格連飯都吃不飽的敘力亞人根本無力承擔。
成默不是謝旻韞那種悲天憫人的圣母,心中感嘆了一下,假裝思考了好一會,就沉聲說道:“是有點貴,但我確實很急,也只能接受了。”
“七十萬呀!”哈立德驚愕的問,“您確定嗎?”。
“確定。”成默點頭,“車什么時候能開過來。”
“得晚點,還得讓默罕默德大叔去開個維修證明,再去把油加滿.....”
成默關上門回到房間,雅典娜還是那副無所事事的模樣坐在床沿發呆,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銀色塑膠板,說道:“藥來了,現在試看看嗎?”
雅典娜扭頭看了看成默,又看了看成默手中的那一板藥片,面無表情的說道:“無所謂。”
“那就試看看。”成默知道雅典娜并不是一個特別有計劃的人,主動幫她做了決定。他走到了桌子邊,給雅典娜倒了一杯水。茶壺是瓷制的沙烏地高腰茶壺,造型很雅致,可惜茶壺的表面有不少裂紋,壺口處還有缺口,茶杯則有點搞笑,這種老式的搪瓷杯在華夏已經絕跡,卻在敘力亞重煥生機。
成默端著杯子,走到了床邊,先將藥遞給了雅典娜。
雅典娜看也沒有看,猶豫了一下,掰了三片放在手心,輕啟曇口,從成默手中接過搪瓷缸,將白色的藥片就著溫水吞服了下去。
雅典娜十分自然的把水杯又遞還給了成默,在接回水杯的時候,成默覺得自己就像個督促女兒吃藥的老父親,“你配合‘蛇式瑜伽’練習一下,看能不能截取能量......”
雅典娜點頭。
“需要我回避一下嗎?”剛問出口成默就有些后悔,在船上的時候雅典娜就沒有允許他觀看她修煉,現在他應該直接出去,而不是多此一問,于是成默話一落音就補充道,“我還是出去一下吧。”
雅典娜沒有出聲,她的眼睛也沒有聚焦在成默身上,而是盯著窗外的晴朗天空像是在發呆。
將搪瓷杯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成默轉身走出了房間,在關上門的瞬間他又想起了在船上的驚鴻一瞥,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雅典娜,沒料到剛才一直沒有和他對視的雅典娜竟然在目送他離去。
于是兩個人的眼睛在床架的陰影中相遇,這突如其來的碰撞讓成默為之心顫,那些凌亂的記憶碎片,便如同偶遇了微風的花瓣,沉積在花瓣上的露水散落,記憶也變得空白。他的大腦失去了意識,身體的肌肉卻在繼續運行,輕輕的關上了門。
成默在門口佇立的了許久,才輕手輕腳的走下了狹窄的石頭樓梯,他進入客廳,看到哈立德一家人又開始羊毛地毯的編織,那些絨毛在陽光下閃爍,仿若太陽散落下來的光塵。
在光塵中,哈立德的母親和姐姐都戴上了口罩。那些成人口罩阿法芙戴不上,但她也蒙上了好幾層紗質的面罩,眼下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揮舞著瘦弱的滿是劃痕的小手轉動拈桿,將羊絨搓成線。
成默最初覺得欣慰,轉念又意興闌珊,他退回了樓梯處,走上了轉角,坐在冷硬的臺階上,不想干擾他不該干擾的生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引擎的轟鳴,成默猜測是哈立德開著車回來了,他起身拍了拍發麻的屁股,才慢慢走上樓站在門口敲了敲門,等雅典娜說“進來”,才推門而入。
看見雅典娜已經停止了練習“蛇式瑜伽”,又坐在床沿神游天外般凝視著窗外。
成默問道:“怎么?沒有用嗎?”
“沒用。”雅典娜搖了搖頭,“我后來又多吃了幾片,還是找不到那天的感覺,也許跟我猜測的一樣,‘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的藥效還是不夠強,得試看看其他的藥物。”
“一點作用都沒有?”成默不甘心的問。
“沒有,沒有出汗,沒有呼吸不暢,連心跳都沒有加快。”
成默想問雅典娜那天在船上,在輪機艙里,在主曲軸的下面她又是什么感受,卻沒有問。他無奈的說:“那只能等到大馬士革再說了,幸好敘力亞不大,大馬士革也不遠。”
雅典娜沒什么情緒的“嗯”了一聲。
樓下響起了哈立德的聲音,成默回望了一下窗外,說道:“我們等下就出發。”
吃過晚飯,成默和雅典娜坐上了一輛傷痕累累的三菱皮卡,這輛皮卡的車身已經撞凹了好幾處,保險杠被透明膠勉強固定在車頭搖搖欲墜。即便它下午才被洗過,卻仍然顯得又破又臟,車廂里的設施也有點臟,還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隱約臭味,一種淡淡的腐朽味道。
成默坐他叔叔沒有空調的五菱小面包都不曾嫌棄,上了這輛車,卻很是不適。皺著眉頭,抽了好幾下鼻子。反倒是雅典娜坐在后座,表情清冷,渾然不在意的模樣。
這時哈立德還沒有上車,在車外哄著非要跟他走的阿法芙,紅彤彤的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哈立德低聲嚇唬道:“不是哥哥不帶上你,坐汽車和坐自行車可不一樣,坐車可危險啦!萬一出了車禍,可疼了,你的眼淚都得哭干,我們可不能讓雷克茨卡叔叔還有溫蒂嬸嬸笑話.....”
瘦瘦小小的阿法芙扯著哈立德的衣袖嘟著小嘴說道:“我才不會哭呢!我連被仙人掌扎了都不會哭,我可堅強啦!”
“那中午是誰挨了媽媽的打馬上就哭出聲的?”
“那不是因為我怕疼,是因為我怕媽媽生氣。”
說完阿法芙就跑到汽車旁邊去抓車門,哈立德沒有辦法,只能扭頭喊道:“媽媽,你把阿法芙帶回去吧!”
阿法芙的眼眶馬上就濕潤了,等她的母親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時,豆大的眼淚已經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沿著圓潤的臉頰朝下滾,落日的余暉穿過清透的淚滴,閃耀出了晶瑩的彩虹。
“阿法芙,跟媽媽回去,不要妨礙哥哥做事。”
坐在車廂里的成默偏頭看著阿法芙,她的小臉已經被淚水浸泡的皺皺巴巴的了,仍倔強的抓住門把手不放,哭喊道:“開汽車這么危險,我怎么能讓哥哥一個人去呢?沒有我,哥哥連仙人掌果都采不好.....”
也許是注意到了成默的目光,哈立德的母親毫不留情的掰開了阿法芙的小手,厲聲說道:“聽話!”
阿法芙哭的更厲害了,哈立德卻取笑道:“你不是很堅強嗎?還說不會哭,看你這樣我怎么帶你啊!”
滿臉淚水的阿法芙又生氣了起來,沖著哈立德兇道:“你不許笑,給我過來。”
被妹妹當眾命令的哈立德愣了一下,瞧了瞧車廂里的成默和雅典娜,一臉尷尬的走到了阿法芙的面前,沒好氣的說:“干嘛?”
阿法芙抽泣著說道:“你得好好的回來呀!不要像爸爸一樣走了就不回來啦!”
也不知道是窘迫的緣故,還是夕陽的緣故,哈立德俊美的面孔變得紅燦燦的,如同被烤熟了一般。他收斂了笑意和尷尬,蹲了下來捏了捏妹妹的臉頰,柔聲說:“不會的,哥哥從大馬士革給你帶好吃的糕點,還有漂亮的頭繩.......”
淚眼朦朧的阿法芙推開哥哥的手氣呼呼的說:“我不要,我只要你快點回來。”
哈立德溫柔的笑道:“很快的,就三天而已。”
“三天哦!”
“就三天。”哈立德舉起了右手,“我向造物主承諾。”
“別耽誤哥哥的時間了。”哈立德的母親扯著阿法芙的小手朝門口走,她一步三回頭的叮囑:“三天就回來喲!”
哈立德揮了揮手說道:“好的,阿法芙,你在家乖乖聽媽媽的話.....”
阿法芙抬起小手搓揉了一下滿是淚水的眼眶,點了點頭。
哈立德趕忙轉身上了車,他的眼角也有些發紅,長街盡頭的晚霞也很紅。哈立德扭動鑰匙,里程表早已經爆掉的皮卡發出了暗啞的嘶吼。
他掛擋,踩油門的動作很是熟練,這叫成默放心不少。
皮卡緩緩駛離長街,哈立德扭頭看了眼成默訕笑著說道:“抱歉,我妹妹從小就是跟著我屁股后面長大的,我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還從來沒有看見我出遠門......”
坐在副駕駛的成默雖然沒能聽太明白剛才哈立德和妹妹說了些什么,卻也能大致能夠猜出來。他并不太能理解這樣的感情,卻也懂得了為什么會有“妹控”這樣的愛好者了,妹妹確實挺可愛的,尤其是像阿法芙這樣的妹妹,他抽動嘴角笑了下說道:“這樣的感情挺叫人羨慕的。”
哈立德的回應卻很苦澀:“有什么好羨慕的?”
成默能感覺到哈立德滿腔的愁緒,不過他并沒有詢問為什么,他不是,也不想當救世主。成默閉上了嘴不再說話。冷風從窗戶灌了進來,吹得人有點發冷,他抬頭看了眼后視鏡,雅典娜坐在后座閉目養神,她面色沉靜,或許人間的一切都與她無擾。
皮卡朝著夕陽墜落的方向前進,海岸線和遠處綿延的山脈逐漸在天色中模糊,像是被暈開的山水畫。在出了拉塔基亞城不遠,忽然一陣風來,滿是令人屏息的氣味,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和成默剛上車時聞到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車上的味道遠不如這么濃。
成默皺著眉頭把窗戶搖了上來,“好難聞的味道。”
雅典娜也睜開了眼睛說道:“死尸的味道。”
哈立德抬手指著左側山丘的腳下說道:“那里就是墳場,整個拉塔基亞在戰爭中死掉的人都埋在這里,我父親也是。因為尸體實在太多了,棺材根本不夠,勞動力也少,根本沒辦法挖很深的坑,所以都只是挖了個淺坑就埋了下去。”
成默的視線跳過了山丘與馬路之間的一小片光,光禿禿的土黃色山丘遮蔽了太陽,在它綿延身軀的漫長陰影中,遍布密密麻麻聳立著的木牌,一眼望不到頭,像是一座因人工砍伐而消失掉的龐大森林。
漫山遍野的森林消失了,眼下只剩下沒有邊際畫著年輪孤獨木樁。
此時此刻即便冷血如成默都感覺到震撼和悲涼,然而哈立德卻淡然的說道:“很快就好了,這段路只有四五公里而已......”
過了冗長又難熬的墓地,正式進入了拉塔基亞與大馬士革的公路,汽車多了起來,還全都是大貨車。這讓皮卡在兩車道的公路上根本跑不快,只能勉強維持著四五十公里每小時的速度,要是碰到一輛跑的慢的貨車,就更憋屈,很久都找不到超車的機會。
成默這才明白為什么哈立德說沒有一天不可能到的了大馬士革,按照眼下這種情況,三百五十公里路程跑兩天也算不上奇怪。
果不其然,很快車就停了下來,本就狹窄的馬路上塞滿了八九十年代盛產的汽車,以歐洲車和日夲車為主。這么比較一下,成默乘坐的三菱皮卡還算是新的。
“前面有關卡。”哈立德握著方向盤跟著前面的大貨車緩慢的向前移動,夜幕中,皮卡的車頭近到馬上就會塞到沒有亮尾燈的大卡車屁股下面,哈立德又叮囑道,“你們不要說話,讓我來說就行。”
“好。”成默說。
漫長的等待過后,終于迎來了穿著軍裝背著槍的敘力亞士兵,其中一個人舉著手電筒朝車里亂晃,當看到成默那張白人面孔時,眼神驟然變冷。
成默目不轉睛神色的坦然的隔著擋風玻璃與之對視。哈立德搖下了車窗,大聲的和敘力亞士兵交談,并悄悄塞錢給那個士兵,然而那個士兵雖然收了錢,卻還是指揮哈立德把車開下公路,公路的一旁是平坦的荒野,除了籠罩大地的黑暗和雜草別無他物。
不多時一個穿著迷彩服戴著貝雷帽的小黑胡就從關卡那邊走了過來,士兵對哈立德說了些什么,哈立德拿著成默和雅典娜的護照下了車。
雅典娜看了看圍在車四周荷槍實彈的敘力亞士兵,問道:“怎么回事?”
成默心想他和雅典娜還有一層“國際刑警”的身份,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可以拿出來使用,便道:“不會有什么事情。”
雅典娜沒有再問,繼續閉目養神。
成默注視著站在不遠處正和一個戴著貝雷帽的小黑胡子交涉的哈立德,他又一次從口袋里掏出了錢,這一次不像剛才只是幾張,而是厚厚的一摞。
戴著貝雷帽的小黑胡,堂而皇之的數了數,將錢塞進上衣里,才對圍在皮卡周圍的士兵揮了下手。
在這群士兵離開時,成默看到了他們冷漠而仇恨的視線,在黑夜中像是狼在齜牙咧嘴的緊盯著獵物。
成默心中有一種預感,這到大馬士革的一路,可能不會那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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