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節 太孫壯志
藥殺水西岸,翁歸靡終于停下了奔逃的腳步,回過頭來,收攏潰兵,用了三天時間,終于將潰兵收攏起來,完成了傷亡與損失的統計。
而當這個結果被告知給翁歸靡時,這位烏孫君主,幾乎當場昏厥過去!
河南一戰,烏孫損失慘重!
戰前,他有足足兩萬精騎,分為四個萬騎部。
但如今,卻只剩下了不到一萬四千人,有六千烏孫精銳被匈奴人永遠的留在了藥殺水南岸。
戰死與失蹤、被俘者,接近差不多三成!
這在冷兵器時代的騎兵戰中,已經是慘到不能再慘的結果了。
要知道,騎兵對戰,除非正面對沖,不然經常會出現一萬人打了大半天,結果回頭一看損失,不過各自戰死兩三百人而已。
哪怕是正面對沖,事實上,一戰折損上千,對于任何一支騎兵來說,都是重大挫折!
畢竟,不是所有戰爭,都像漢匈戰爭那樣慘烈,動輒就是數千上萬的戰損。
對烏孫人來說,一戰損失六千,已經是傷筋動骨了。
因為,烏孫全國總動員,傾巢而出,也不過能湊出五六萬騎兵而已。
現在一次被人干掉國家超過六分之一的青壯,不客氣的說,烏孫人不修養個三五年,休想恢復元氣!
更不提,這次戰死的人里,有著大批翁歸靡的親信貴族。
這些人是翁歸靡的統治基礎,是他能夠依次壓制國內的支柱。
現在好了,在藥殺水南岸,翁歸靡丟掉了至少一百多名親信貴族,他的統治基礎,已經動搖了。
此外,戰馬與牲畜的損失,格外顯目!
戰前,翁歸靡的大軍有戰馬將近五萬匹,此外還有著差不多二十萬頭牛羊牲畜。
而現在,他的軍隊只剩下不到兩萬匹戰馬。
其他的牛羊與戰馬,全部丟給了匈奴人。
這差不多等于烏孫人辛苦了大半年,在大宛草原上的所得,全部吐了出來。
“昆莫……”在戰斗中,被匈奴人射瞎了一只眼睛,只好用布將半個頭包起來的原安糜走到翁歸靡身邊,問道:“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翁歸靡閉上眼睛,躺在塌上,長出了一口氣,道:“馬上派人回國,將此間之事,告知左夫人,請左夫人向漢天子求援吧!”
仗打到現在這個地步,事實上,烏孫人已經失去了對匈奴的威脅能力。
換而言之,現在,匈奴人已經可以毫不顧忌的集中力量攻擊貴山城。
一旦貴山城陷落,那么騰出手的匈奴大軍,便隨時可以橫掃整個烏孫占領的大宛草原,甚至可以追著烏孫騎兵,攻擊火湖盆地,一旦得手,那么烏孫的老巢與腹心之地尹列水將會遭到匈奴人前后夾擊,屆時,烏孫人將無處可逃。
所以,哪怕再不愿,翁歸靡也只能低下頭來,向自己的妻子,漢朝的解憂公主求援,請這位公主殿下向漢朝的西域都護府以及漢朝的那位鷹楊將軍求救,請漢朝大軍立刻馬上出塞,干涉戰爭,保全烏孫!
但原安糜卻是猶豫不決,他看著自己的君主,小心翼翼的問道:“昆莫,何必非要請夫人求援?以昆莫您的名義求援,漢朝應該也不會拒絕吧……”
原安糜很清楚,左夫人解憂公主求援與烏孫昆莫求援是兩個性質。
前者,乃是大漢公主向他的君王與大臣提出請求,而漢人則必定會以解憂公主的名義干涉戰爭。
換而言之,這對漢朝來說,等若是救援屬國,而非盟邦。
于是,烏孫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會淪為漢朝屬國。
從此,再也難以在漢朝人面前抬頭,甚至說不定,從此以后烏孫國政會遭到來自漢朝的強有力干涉!
就不說其他的,未來昆莫翁歸靡去世,本來按照傳統與約定,即位的新昆莫必定是小昆莫泥靡。
然而……
左夫人解憂公主卻有與翁歸靡所出的嫡子元貴靡。
屆時,解憂公主若不認可,非要將元貴靡扶上昆莫之位,烏孫各部該怎么辦?
同意?
那就是破壞傳統,更有可能引發內戰。
不同意,那就等于給了漢朝皇帝一巴掌,到時候長安天子龍顏震怒,漢朝大軍出塞,烏孫亡國恐怕只在旦夕之間。
即使解憂公主識大體,顧大局,尊重傳統。
但是,新君泥靡面對著這位先昆莫的左夫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且,有著漢朝為奧援,元貴靡的勢力與權力,必將膨脹到不可想象。
最終一定會激化矛盾,導致內戰。
反之,若以翁歸靡的名義,向漢人求援,就不會有這么多問題了。
畢竟,漢與烏孫,在理論上乃是盟邦。
烏孫昆莫向盟友求援,盟友伸出援手,天經地義。
最多事后給些酬勞,說些感激的話。
如此一來,雖然漢朝依舊可以靠著這次救援,插手烏孫內政,形成影響力。
但,卻至少避免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解憂公主的權勢不受控制的膨脹!
“這都什么時候了!”翁歸靡自然知道原安糜的想法與顧忌,但他已經顧不得了,輕聲道:“我又何嘗不知,請左夫人求援的害處?!”
“然而……若非是左夫人親自求援,面見漢朝鷹楊將軍,督促漢軍……格里當你可知道,漢人要花多久出塞呢?”翁歸靡嘆道:“恐怕沒有十天半個月,漢人的大軍是動員不起來,然后再得用上一個多月,才能做好出征準備……屆時,西域風雪漫天,道路難行……好了,漢人有借口可以搪塞了,那就至少要等到明年開春,甚至夏季,漢人才愿意出兵……”
“到那時……”翁歸靡閉上眼睛:“又與現在有什么區別呢?”
真拖到那個時候,匈奴人肯定已經攻陷貴山城,然后橫掃整個大宛草原,接著拿下火湖盆地,居高臨下,俯瞰尹列水與尹列河谷,而烏孫國內的牧場更將遭到匈奴人的輪番打擊與摧毀。
屆時,漢軍就算出塞,也只能救下一個殘破的烏孫。
到那個時候,烏孫哪里還有什么討價還價的資本與能力?
所以,翁歸靡明白,與其那樣還不如一開始就認慫、跪舔,保存更多力量與實力。
再說……
解憂公主大勢,有什么不對嗎?
在翁歸靡看來,解憂公主大勢,非常正確!
因為,那樣的話,他的子嗣在泥靡之后繼續掌權的概率將大增!
甚至,直接取代泥靡,成為烏孫昆莫!
原安糜聽著,低下頭來,他知道,翁歸靡說的是對的。
現在的烏孫,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而且,也只有請解憂公主親自前往漢朝求援,并面對面的督促漢朝人出軍,才有可能讓漢人在最短的時間內出兵救援。
他思慮良久,終于低下頭來:“您的意志,偉大的白狼之子!”
不知不覺,便到了九月底。
冬天的氣息,開始出現在居延。
早上甚至下了一小陣冰雹,路面上的霜凍,直到太陽刺穿濃霧,也未消散。
驛館之中,照例響起了月氏人每日的梵唱之聲。
幾個官吏,坐在驛館門口,一邊偷著閑,一邊在圍在炭爐旁,溫著黃酒,吃著醬菜。
忽然,遠處幾輛馬車駛來。
官吏們見到那些馬車的樣式,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太孫殿下有令,召見月氏使者!”一位身著絳衣的官員,走在馬車前,對著這些官吏道:“快些去讓使者準備吧,沐浴更衣……”
“諾!”官吏們立刻應了一聲,連忙回去,將這個消息告知正在梵唱禪坐的月氏使團。
“世尊保佑!”色伽羅聽到這個好消息,立刻雙手合十,贊了一句:“漢朝終于肯見我們了!”
“未必是好事……”婆蘇提卻是搖了搖頭:“漢朝將我們晾在這里數日,一個高級官員與貴族也沒有出現,如今忽然召見,且是其太孫親自召見……”
“這恐怕是世尊對我等的考驗!”
其他人面面相覷,卻又不得不承認,婆蘇提說的可能是對的。
在這驛館數日,漢人的高傲,他們親眼所見。
在其他地方,他們這樣日夜梵唱,必定能引起關注,從而有機會與當地貴族、官員搭上線。
但在這里,這漢朝的地方。
他們這樣做,除了一些胡商外,沒有任何漢人對他們表示好奇,便是那些看門的小吏,也毫不關心他們。
婆蘇提曾經借著機會,旁敲側擊的詢問過幾個驛館官吏。
結果,他得到的答案讓他大吃一驚。
這些漢朝人,對他和他所尊奉、崇信的浮屠教與迦南,毫無興趣。
按照他們的話來說是:夷狄蠻夷之教,有甚可取之處?
婆蘇提自是不服,于是與之辯論起來,企圖用言語與口舌,闡述無上佛法感化對方。
結果……
婆蘇提被其說的頭昏眼花,腦袋都脹了起來。
什么陰陽五行,乾坤八卦,上善若水,道法自然……
婆蘇提雖然不懂,也不了解這些東西,但潛意識告訴他,這些東西似乎蘊藏著與他所信奉的世尊之說一般深奧的道理。
于是,他一時間啞口無言。
而那,只不過是漢朝的一個小吏,在這座漢朝塞城里,屬于平平無奇的人物。
按照他的說法,漢朝比他強的,沒有一百萬,也有九十九萬。
而他,卻是月氏國中的頂級貴族,是貴霜部翕候的侄子,身體里流著高貴的血脈,在國中更是享有著盛名,不過二十多歲,便已經建立了屬于自己的迦南(早期佛教僧團的稱呼)。
想想看,漢朝連底層的小吏,都對他們毫無興趣。
過去數日,更是連理都不理他們。
如今,忽然間卻被告知,漢朝的太孫,相當于月氏王世子的大人物,將親自接見他們。
事出蹊蹺,豈是無因?
“總之,我等務必牢記見機行事,不可讓漢朝人有輕我月氏的想法!”婆蘇提告誡著使團眾人:“你們務必要知道,漢,是一個強國,且是一個有能力干涉與影響世界的強國!”
“若讓漢輕我國、我教,那么,整個世界都會輕我國,輕我教,如此輕則佛法傳播將受挫,重則可能引發佛難……”
眾人聽著,紛紛雙手合十,道:“謹遵戒令!”
居延都尉官署之中,張越站在沙盤前,俯視著剛剛更新的沙盤局勢。
“匈奴人的進步,比臣想象中要快……”張越輕聲呢喃著:“殿下請看,這是剛剛更新的大宛戰局……”
如今,距離烏孫藥殺水之敗,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半個月了。
半個月,足夠這場大戰的消息,傳到居延。
尤其是,匈奴大軍之中,就有著漢軍的戰場觀察團。
所以,在昨天,相關情報就已經送到了張越手中。
劉進看著沙盤,凝神良久,問道:“卿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張越聽著,微微一笑,道:“殿下莫急,還是且等烏孫的反應……”
“烏孫?”劉進不太理解。
“嗯……”張越笑道:“臣想知道,烏孫人如今是否已經認清現實了!”
這無疑是一個考核。
烏孫人若是通過了,那么,未來大漢帝國的戰車上有其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張越就得另外找一個可塑之才,來培養與扶持了。
西域三十六國,總會有人愿意當漢家的刀,為漢軍的鷹犬的!
畢竟,都是些聰明人!
這從漢匈爭霸數十年,而長安大鴻臚的蠻夷邸內,滿座西域列國質子就看得出來了!
“烏孫人怎樣才算認清現實?”劉進問道。
“自然是……”張越輕笑著:“解憂公主殿下,親至居延,來朝殿下,求援大漢!”
劉進聽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張越的意思,他自是懂得,若連這個都不懂,那么他的書就真的是白讀了。
“月氏人,卿有什么打算?”劉進忽然岔開話題問道。
“嘿!”張越笑了起來:“正要與殿下言說此事……”
張越走到墻壁前,解開遮掩的幕布,將一塊巨大的地圖,坦露在劉進面前,然后問道:“殿下可還記得,當年臣與趙破奴老將軍所繪的《大漢一統天下寰宇圖》?”
劉進點點頭。
張越咧嘴一笑,道:“然而殿下可知,《大漢一統天下寰宇圖》所繪之天下,實則不過真實天下之一角……”
“至少月氏所居,及其周圍之世界,便已廣闊肥沃,不下中國!”
劉進走上前去,見到在油燈照耀下,墻壁上的那副地圖,密密麻麻的山川與河流,數不清的王國與城邦。
而漢與月氏的控制區域,竟相差無幾。
劉進看著,只覺得心臟砰砰砰的跳動著。
作為太孫,作為帝國的未來統治者,他和所有君王一樣,有著一顆征服者的心。
只不過,與其他征服者相比,這位大漢太孫殿下,隱藏的更深,有著一張名為仁義寬厚的面具。
然而,事實上,詩書之中,以仁厚寬大聞名的先王賢臣們,無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征服者!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其匪丑,無咎!
詩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于是,對諸夏文明而言,在實際上不存在不想擴張的君王、統治者。
嘴上說著‘仁義寬厚’‘以和為貴’的人,實則只是因為實力做不到的挽尊罷了。
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窮則共同開發,達則自古以來。
就像劉進,當他看到那墻壁上的廣闊世界。
胸中自然而然的生起了豪邁之情!
于是,這位太孫殿下,審視著這廣闊世界,終于忍不住嘆道:“嗚呼!四海八荒,竟還有如此之多的邦國,未能明曉圣人教誨,先王之道,不能知仁義禮信之教,何其悲哉!”
“孤為高帝子孫,承太宗遺澤,受先帝之教,蒙皇祖父之訓,安能蠅營狗茍,坐視這萬民陷于水火?”
張越聽著,微笑起來。
因為他知道,劉進的這些話,其實總結起來就是真的好想開門去給這些國家送去先王的諄諄教誨與先賢們的智慧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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