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從分了那幾千兩銀子,七司眾人已經徹底脫貧,張瞎子不缺銀子,幾塊綢緞未必放在眼里,可步安從杭州回來,特地為他捎帶,意義卻大不一樣。
而步安只給瞎子帶了禮物,別人都沒份,意義就更不一樣了。
步安此舉看似隨意,其實是有些考慮的。
當初去越州城外捉鬼,得知步安便是名震越州的天姥大才子時,是瞎子第一個出來表忠心;將救了越州童子,引以為平生第一暢快事的,也是瞎子。由此可見,張瞎子是七司眾人中最有野心,也是對七司內“步爺之下第一人”這個位置最感興趣的那個。
有野心可是好事。只靠一幫無欲無求的家伙,怕是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事實上,七司班底中,屬張瞎子年紀最大,江湖經驗最豐富,又只有他能制得住隊伍里最大的刺頭鄧小閑,換句話說,步安不在的時候,這支隊伍自發形成的意見領袖也必然是張瞎子。
而步安眼下所做的,就是用個人意志,替代這個“自發形成”的過程。這看上去不過是效率問題,實際卻是一個很微妙的心理問題:是步爺賞給你的?亦或是瞎子理所應當該得的?
出城晉升之前,步安從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對待七司眾人,他都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該是誰的便是誰的。
可晉升之后,有些事情突然變得不同,似乎原來理所當然的事情,未必都是對的。
和尚傻、道士癲、晴山心太善、洛輕亭小家子氣,游平沒存在感——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階層、有次序,假如瞎子遲早都會是七司的二把手,為何不將這框架主動確立下來?
當然,步安也不至于直不愣登地把張瞎子叫到跟前,說以后咱們七司的第二把交椅就歸你了。
人心最為微妙,俘獲人心的常常是些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步安從杭州回來,只給瞎子帶了些綢緞,名義上又是送給張李氏和兩個小丫頭的。因此瞎子會覺得步爺是對自己格外看重,別人會覺得步爺這是瞧李氏母女可憐。
如此條理清晰目的明確、手段柔軟不著痕跡,換做以前的步安,恐怕絞盡腦汁也做不到,現在卻信手拈來,根本不費心思。這種變化,連步安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只不過,這樣一來,少了些跌跌撞撞的樂趣,也仿佛應驗了他在富春江畔對舍難和尚的那句忠告:人太聰明沒朋友的。
一念及此,步安又反躬自省,勸自己不要以算計別人為樂,免得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寄幾性命。
七司衙門院子里,素素把糖果小吃分給比她還小一些的大丫二丫,一邊剝開了糖紙往自己嘴里塞,一邊像小大人似的囑咐她們不能吃太多,免得吃壞了肚子——顯然都是步安曾經說給她聽的。
洛輕亭講起前些日子有個前呼后擁的大官兒來過阜平街,跟街坊們打聽了七司衙門的事情。她問步安,是不是七司救了那么多童子的事情被朝廷留意到了。
步安相信花姑娘應該都安排妥當了,雖然沒自己設想的那么戲劇化,但只要效果到了就行。
他于是笑著說:“我又不在,哪里知道這些。”接著起身將惠圓手上薄薄的一本搶來翻了幾頁這是華麗的分割線 友請提示:長時間閱讀請注意眼睛的休息。:
這是華麗的分割線 ,又扔回給他,搖頭道:“這有什么看頭,改天我給你講個畫皮,比這有意思多了。”
正說著,衙門外有人喊:“七司步爺在不在?”
“大概是那個送信的,接連來了兩三天了,說是非要親自交給步爺不可。”洛輕亭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解釋道。
步安跟著她走了出去,只見衙門口站著一個四十多歲,闊臉寬鼻,穿一身褐色長衫的中年人。
這人眼神根本沒有落到洛輕亭身上,而是直直地朝步安看過來。步安眉頭微皺,心說這人像是認得自己,那自己也該認得這人。
步安當然不知道這人是誰,只好故意面無表情地問道:“怎么是你?”他琢磨著假如真認識的話,這樣就能蒙混過去,萬一猜錯了,推說認錯了人便是。
“老爺說,讓你回一趟嘉興。”那中年人也同樣面無表情地答道。
非但認得,還恰好是步鴻軒老賊的手下,步安輕哼一聲道:“知道了,我得空便回去。”
他用腳后跟都能猜到,準是步經平失蹤,步鴻軒著急上火了。這老賊應該能查到步經平找人跟蹤過自己,還查得到步經平不見,跟自己出城是同一天,但他想必沒有證據證明這兩件事情有直接關聯。
“老爺說有要事,三少爺別讓我難做。”中年人嘴上喊的三少爺,口氣卻絲毫不像是奴仆在對主子說話,隱隱帶著一絲威脅的口氣。
“讓你難做?”步安皺眉認真道:“你是個什么東西?需要我來照顧你好做難做?”
“那小的便不客氣…”中年人話音未落,已經伸手抓向步安。
步安負手退了半步,堪堪讓過他的五指,喊了一聲:“和尚!”
褐衣中年微微一怔,旋即往前邁了半步,并指成掌,朝步安腰際劈了過來。步安再退半步,又避過了他的掌風。
這人顯然太低估步安的身手,接連兩次落空,神情略微詫異,正要再添一把力,卻見門內一團黑影迎面撲來。
“砰”的一聲巨響,剎那間,七司衙門的沿街門廳竟被震得磚石齊飛,刻著“越州鬼捕七司”的匾額砸羅在已經碎裂得不成樣子的門口青石板上。
巨大的沖擊力將步安迫得連退幾步,洛輕亭更是悶哼一聲,從衙門口直接被震飛進了院子。
而惠圓和尚跟這人硬碰硬對了一拳,自己摔進磚石堆中,對方卻只是“蹬蹬蹬…”接連退了六步,在街上依次踩出六個由深到淺的足印。
這人低估了步安的身手,步安也同樣低估了他。現在,他見惠圓都吃了點虧,便斷定這人就是致虛圓滿的內丹羽士了。
步鴻軒老賊貪墨了本該屬于步安的家產,拿這些錢中的一部分買了“仙丹”,培養了心腹打手,再用這打手來對付步安。一想到這些,步安便替自己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感到悲哀。
這時街上已經聚起了不少人,全都遠遠地看著這邊。
素素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步安身邊,一張小臉憋得通紅,要不是步安朝她搖頭,小丫頭說不定又要像上次在杭州城外一樣抓狂了。
褐衣中年冷哼一聲,臉上神情極其輕蔑,一步步朝步安走了過來,腳下青石板被他踩得“咔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