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主天下 第三十三章 前塵

師傅雖是武將出身，不善于詩詞歌賦，華麗文藻，但是長于吏治，又具備主政一方的豐富經驗，處事以圓滑周正著稱，所以他處理起政務來嫻熟老練。可即使這樣，也常常看見師傅在書房待到深夜，長吁短嘆，不住扶額，身軀似乎更加佝僂了。

可不是嗎，折子里傳來的都是壞消息，連我都看得每天都沉甸甸的，很難展眉。

滇區的農民起義剛剛平復，川蜀的義和拳又卷土重來；緬甸等各國拒絕進貢，兩湘又出了災荒，難民載道。偌大的中原滿目蒼夷，破敗不堪，就是文曲星和武曲星下凡，也會無能為力。

師傅的才華，若不是遭逢亂世，朝政敗壞如斯，肯定是扶國濟民之才。

在洋務上，因我熟悉洋文，師傅非常信任，讓我全權處理。只有重要不決的事情才需要與他商量。

今夜，師傅當值宿在了宮中。有一份新的英文國際約定很是緊急，我便在師傅的書房里獨自翻譯到深夜。

好不容易做完，伸伸懶腰，準備將文件放回書櫥。書櫥頗高，以往都是新顏幫我扶著梯子上上下下，可這時新顏已經去會周公了，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熟睡，還流著晶瑩的口水，看來是夢到了美食。

“饞丫頭。”我心里不禁笑道，卻不忍叫醒她，便獨自爬上了梯子，一不小心沒站穩，打翻了書櫥最上層的所有卷置的畫軸。

畫軸紛紛落下。我趕緊下梯，準備卷起散開的畫軸，卻發現畫卷似乎畫著的都是熟悉的眉眼。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打開后卻發現每個畫卷的主角都是一位少女打扮的高句麗女子。這個女子時而輕盈跳舞，時而顰眉讀書，時而敞懷歡笑，時而策馬飛揚，時而低頭女工。

畫卷有的已經泛黃了，看來年代陳舊；有的卻是新作，墨色還未全干。

其中最陳舊的一副畫卷，紙面已經斑駁。畫的是這位女子戴著玉燕釵，在雪花紛紛中輕倚梅枝，梅香撲鼻。似乎時間和雪花都為這個女子的美貌與嫻靜所動容，緩慢了前進的腳步。

畫卷的旁邊題了一首詞，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正是母親的娟秀字跡。

我突然間懂得了很多，師傅字“慰廳”，師傅曾經出使高句麗，師傅提到母親總是意難平。而我永遠難忘的是母親每次醉酒后提到她的中原老師，她的眉眼在笑，即使頭發全白，依然是那窈窕懷春的少女。多年后，在自己和師兄在一起后，我才知道母親心中抹不去和忘不掉的就是她的中原老師。

而我的眉毛和師傅的眉毛一樣濃黑，宮里的人總是指點我為野丫頭，王提起的他。我會是師傅的女兒嗎？

可能在見到師傅的那一刻，我已隱約的知道答案了。

師傅，母親和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師傅回了中原，不再踏足高句麗，而母親為什么會嫁給王，成為了王的妃子？

母親用她的失意、落寞把最奢華的雪寧宮寂寞成了冷宮。師傅在中原，不婚不娶，無兒無女，守著一個偌大的將軍府，孤家寡人的落寞生活。這都是為什么呢？

難道真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眼前出現了一幕幕：師傅對段營和師兄極為嚴厲，可看到我的眼神卻充滿了寵溺。

記得我十五歲穿著韓服出現在師傅面前，本想讓師傅夸我俏麗，可師傅卻大驚失色、黯然銷魂。那夜師傅獨自一人在書房中一杯杯的喝酒，一直到了天明，第二天也誤了早朝；

每年遇到母妃的忌日，師傅總會陪我一起祭拜，神色極為落寞悲傷。每次他都會準備母妃最愛的青梅酒，喃喃的對著母親道會好好照顧冬末，不會讓冬末受一點點委屈；

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師傅，師傅說琴棋書畫他皆不擅長。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師傅其實是丹青高手，母親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仿若那個溫柔的女子隨時會步出畫卷，像兒時一樣攬我入懷。師傅的畫筆只用來畫他最愛的女人，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懷念他最愛的女人。母親在師傅的心中永遠是那個嬌俏聰慧的女子，明眸善睞，眼波流轉。

忠叔曾感嘆師傅是世間最寂寞的人，幸好有冬末可以暖他的心，引他的笑，展他的眉。我一時失神，走出書房，看著天上明亮的月亮。

母妃與父王是在月亮上嗎？

見過母妃的人，總說母妃是月神下凡，才會如此嫻靜美好，如皎月一般文秀。可師傅畫中的母親卻是嬌俏動人，明麗靈秀，是什么讓活潑的母親變得嫻靜呢？

沒有了師傅的陪伴，母妃的日子是如何寂寞清冷，我無法體會，也無法想象，只是記得，每到夜深人靜時候，母妃會倚窗遠眺，仿佛在等著遠方的人歸來，卻只能等來清冷的月光。

又翻開一個畫卷，畫里的母親身著嫁衣，頭戴鳳冠，兩眼含淚，毫無新嫁娘的喜悅。旁邊題著一首詩，是師傅的字跡。畫面上映著斑斑淚痕，仿佛是畫中人涌出的淚水。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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