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養一胸襟的山河錦繡,還是親眼目睹大漠塞北的長河落日圓,都不是陳仲卿現在思考的問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為萬世開太平的前提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困潦倒時他只能在杭州城內獨善其身,隱忍以待時機。
老賈那一番魚躍龍門的敦敦教導暫時只能成為精彩的變戲法,他有多高,陳仲卿不知道,但人情世故,官場風云,不是一把刀,一個高手就能解決的問題。就算是摩達祖師一葦渡江的本事,放在南晉,也不過是嘆為觀止的壯舉。當年江湖門派再飛揚跋扈,也抵不住先帝白馬義從的蹂躪踩踏,擰下幾百顆不屈的高貴頭顱之后,江湖和綠林也沒了睥睨南晉的脾氣。
杭州就像一座井池,汴梁的政變為他堆砌一道四方天井,不敢雷池半步。
煙雨南朝四代崇佛,佛閣菩薩亭臺林立,自幾百年前積攢下來的香火煙氣至南晉時非但不絕如縷,反而繁榮昌盛,信徒眾多。兩浙路杭州境內,清涼峰上藏著一座洪樓大閣,大雄寶殿供奉一百零八尊佛陀,氣象巍峨。
農歷初一,李蘭亭邀約陳仲卿登清涼山避暑,順便去云霞霓裳漫天的大雄寶殿向地藏王菩薩燒香請愿。山路九曲十八彎,李蘭亭一把歲數自然不比年輕后生。身著綠袖襦裙的李如煙攙扶著他,一步一步踩上臺階。
“當年我妻子信佛,每年的五六七月的初一都要往這座山霧縈繞的高峰上跑,上香祈福平安。那時我沒少數落她,儒生儒生,年少輕狂時總有那么點臭脾氣,覺得就該尊圣人之道,外王而內圣,救天下蒼生為己任。到頭來,連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夫人病逝之后,心想著她之前的心愿,便愛來此看梨花白雪,清涼山頂風光不遵四時節景,哪怕是五六月份依舊能看到滿山梨花怒盛。今天恰逢初一,邊想著帶仲卿也來看看,這絕美的光景。”
攙扶自己父親的李如煙,腳步停頓了一下,抬起頭望向中年男子的側臉輪廓,眼神復雜。
沒帶浩浩湯湯的隨從奴仆,李蘭亭攀爬清涼山時,顯得格外固執。只有年紀大推薦不便時,才需要女兒的攙扶。
一條天道,為一個人走一輩子。
李蘭亭小聲的說道,“她走之后,我也就沒再娶過。”
陳仲卿回過頭,笑了笑,從李如煙的手中攙扶過李蘭亭,抬頭望向云煙迷繞的山峰,說道,“蘭亭叔父,再走幾步,差不多就到了。”
李如煙放下了手,看了一眼青衫白袍卷入云深不知處的濃霧身影,想起之前在明珠十斛里看到的謫仙人背影,神采奕奕。
清涼山等峰過半,有一座半山涼亭,時隔清早善男信女較少,唯獨兩個女子坐在半山亭,看打扮模樣似一主一仆,山峰云煙霧氣濃厚,主仆兩人皆帶著頭巾,手中挎著竹籃。看樣子也像是上山拜佛許愿的人,李蘭亭向她倆客氣的點了點頭,對方左腿后弓,雙手疊放于腰,福了一福。
三人挑了一個靠近邊緣的位置坐下,陳仲卿注意到女子背上著一個包袱,興許是太過沉重的緣故,系在胸口的布條將衣衫勒出一道痕跡,雖然頭巾包括著半張臉,如同出門買菜的婉約女子,但依舊掩蓋不了那張臉的美艷動人。
珠簾曼玉之后的驚鴻一瞥。
從半山亭往外眺望是一片云海縈繞,如同蓬萊仙境,偶爾能見到黃鶴翱翔于層巒疊嶂之間,仙人天境,氣象萬千。
李蘭亭盯著煙波浩渺的云海,緩緩說道,“聽聞清涼山有仙人指路,十二指峰在大機緣之人登山時能看見佛光霓虹漫天,百年難得一見。上一次是先帝昭烈游經此處而興起登山,上上次是南晉第一鴻儒趙澤平登山,在佛家菩薩面前發下宏愿,愿天下儒生皆可證道入圣。但凡有大賢大德或者機緣巧合之人登山證道,便能看到那一抹漫天佛光。”
身邊的女子聽到李蘭亭所說的話,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脫口說道,“證天下大道,不知何為是道?先帝與第一鴻儒,就真的能夠如愿他們所愿了嗎?那些孜孜不倦的后來人,當真見過圣人佛光?”
李蘭亭,陳仲卿和李如煙三人都回過頭,望向坐在半山亭的女子。
她自顧自的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往,奴家倒是希望,這寒山遠寺,能少一份人煙紅塵氣。這份佛光,也怕是刻意宣揚出來的說法,鬼神之言,不可盡信。”
李蘭亭也不生氣,而是心境平和的說道,“姑娘所言極是,方才在下隨口一說,還請姑娘別見怪。”
丫鬟輕輕咳嗽了一聲,談話的女子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下了頭,小聲的說了一句失禮,起身走向臺階。
李如煙瞥了一片雪白的背影一眼,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此人。
陳仲卿倒沒有對她那番質疑的言論有什么感慨萬千,待到休息片刻之后,又繼續望上走,那兩女子先走了一步,中途已經不見人蹤。
行百步九十為半,當佛閣出現在視線中時,三人早已累的氣喘吁吁,體力不支的李蘭亭幾乎是咬著牙爬到了山頂。
突然一行黃鶴沖天而起。
只聽聞云深不知歸處,響起晨鐘響徹驚天,寶殿樓閣內一座六方形的佛塔,觀音蓮花八瓣座,內刻一百零八尊低眉慈佛,神態法相莊嚴,蓮花座下有石雕刻不動明王舉托塔身,怒目猙獰。
山風方停,朝霞中云海飄散,層巖疊嶂如同海外蓬萊仙山,山風復起時,四面八方倒卷而來,崇山峻嶺皆隱匿于云海波濤中,巍峨萬千。
最令人驚嘆的不是佛塔的高聳入云,而是沿路一片雪白梨花,鋪滿臺上石階。
有風而來,卷起千堆白雪,裹盡衣裳。
陳仲卿準備踏入佛寺,卻聽見有琴聲似天籟,高山流水,如鳴佩環,悠然而至。
他和李如煙同時轉過頭,卻看見之前登山的女子此時坐在頂峰山亭,女仆一側而立,背上的布囊已經褪去,她的面前擺放著一把焦尾琴。
女子一襲白襦裙似雪,雙手撫琴,有黃鶴翩躚圍繞山亭,悄然而至。
“我想起來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李如煙突然開口,她看著面前身姿妙曼的女子,驚訝道,“難怪之前感覺如此熟悉,這人就是胭脂榜上梨花帶雨的李唐八昭,陳如漁。”
即便李如煙再嫉妒,她也不得不承認,陳如漁的確是胭脂榜上,當之無愧的上代花魁。
被喚作陳如漁的女子恰好抬起頭,望向他們,笑顏如黛,風華絕代。
山風刮起,白梨花紛紛隕落,大雪如影亂人眼。
一樹梨花白影,壓盡艷紅海棠。
陳仲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似九天玄女,天上仙人。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