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音律平和潺潺涓流的《高山流水》,到萬里江潮一線天的《廣陵散》,亦或者是殺機四伏楚歌悲涼的《十面埋伏》,十大古曲陳仲卿都有所涉獵,前世他沒少在那個喜歡唱霸王別姬的老頭子手中打過手板心,十年一日的苦練再加上天賦卓絕,他在曹配弦這個年紀已經站在了高處不勝寒的位置。
所以面對曹配弦的尋釁,他絲毫不懼,勾住絲弦,一彈一捻,左右開弓大闔大擺,氣勢渾然天成。十面埋伏的起承轉合在他手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金石鏗鏘崩裂的絲弦聲瞬間蓋過了風雨聲。
千軍萬馬的廝殺聲不絕于耳。
從列營的全曲序引,曲調由散漸快,承接著點將主題呈式,長輪指手法和“扣、抹、彈、抹”組合指番上陣,絡繹不絕,遮分和遮劃手法用在了布陣一節,刀戈槍鳴,千軍萬馬在耳邊洶涌而至。
仿佛簾外的雨也在漸快的琵琶聲中炸開。
蘇子詹漸漸笑不出來了,在場的都是文人雅士,陽春白雪的樂舞雖不敢說造詣極高,但也有所涉獵。他從未向現在一樣,緊張的手心出汗。仿佛一張聲勢浩大的戰爭在自己面前打響,刀戟劍士,紛紛將至。
站在角落陰影處,一言不發的黃寅堅,深沉如潭的眼眸也閃過驚訝,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看走眼。
青衫白衣,卻掩蓋不了他身上的氣勢。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一段尖銳好似金石崩裂的急弦像是戰鼓轟鳴,拉開一場看不見的硝煙。
短兵相接,刀槍相擊,氣息急促。就連江南煙雨也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氛圍,失了西湖一汪平靜,翻江倒海,魚龍現世。
曹配弦后退了幾步,他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曾聽父親說過最上乘的琵琶樂調,氣魄一疊附加一疊,萬里江山如畫卷。
而這一首名與調一致的琵琶曲,殺意凜然。
在經過短暫的起承轉合之后,終于進入了曲調的高潮。
楚漢相爭進入了尾聲,琴聲炸裂。先是劃,排,彈,交替彈法,緊接著拼雙弦、推拉技法,將九里山兩軍激戰的生死搏殺場面用音樂描繪的暢意淋漓。
穿越數百年之后,馬蹄聲、刀戈相擊聲、吶喊聲依舊交織起伏,震撼人心。宋綰綰抓緊了衣袖,雖然目盲,然而百萬大軍沖鋒陷陣的場景已經在她腦海之中回傳流轉。
即便是不通音律的秦韶游,也感受到這扣人心弦的感覺,天地一線雨聲減小,取而代之的是琵琶聲鏗鏘有力。
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相擁聲,楚歌悲涼聲。
千軍萬馬洶涌而至大氣魄,出自寥寥幾根絲弦。
節奏零落的同音反復和節奏緊密的馬蹄聲交替,落荒而走的西楚霸王和緊追不舍的漢軍。旋律悲壯,項羽別虞姬,自刎烏江。
四弦一劃后急伏,琵琶聲嘎然而止。一曲終,人盡散。
余音繞梁,不絕如縷。
湖心亭里的算命先生率先起身鼓掌,他一邊扶須,一邊贊嘆道,“霸王的悲歌慷慨之聲、虞姬之話別,陷大澤的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余騎蹂踐爭項王聲。折轉突兀,令人措手不及,好似錢塘一線大潮,孤舟轉瞬傾覆。沒想到在這座西湖小亭里能看到琵琶十八疊弦的高手,鑿出百萬雄師一線之系的氣魄,星垂平野闊江入大荒流的境界。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清明雨,與天地人相合,此曲實數天籟之音。”
十面埋伏琴聲落下,雨勢也漸漸變得緩和起來,嘈嘈切切的暴雨變成了煙雨迷蒙的清明時分。
算命先生說的頭頭是道,在場所有人都聽出來誰贏誰輸了,原本想來個仗勢欺人,卻沒想到在陰溝里翻船。
曹配弦惱羞成怒,心高氣傲的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輸在這里。正想轉身走人,卻被陳仲卿一手攔下,他盯著曹配弦,一字一句的說道,“給宋姑娘道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以不用跪,但是你要為你說過的話付出代價。”
身為書香門第的文人士子哪里受過這樣的屈辱,他握緊了拳頭,當時就想著往陳仲卿的臉上一拳招呼下去。他瞥了幾眼其他人,都在暗中搖頭,示意他不要將事情鬧大。
蘇子詹走上前和稀泥,“這位士子,你既然已經贏了,又何必苦苦相逼呢?我看大家都后退一步,這件事就算了。”
陳仲卿表現的很固執,他已經很掌握分寸了,換做以前,不下跪就別想走。
“我就不喜歡你們假惺惺的做派,要么給姑娘道歉,要么在這里跪下。”
黃寅堅沒有忍住,他小聲的“勸告”了陳仲卿一句,“這位士子,在場都是杭州有頭有臉的世家子弟,一個與汴梁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皇商,兩個是江南書香門第世家,還有一個是地方要員,你確定要為了素昧平生的歌姬出頭,誤了自己的前程?”
語氣里的要挾意味非常明顯,陳仲卿瞥向他,輕聲問道,“你是…?”
“在下黃寅堅,不才,家父為揚州知府。”
說到自己世家時,黃寅堅顯得很得意。民不與官斗,再跳梁的世家,也得跟知府通判搞好關系,別說你一個尋常人家。他一句話的事,能讓面前的人這輩子求官無望。
一個是杭州皇商,一個是揚州知府,再加上兩個書香世家名門望族,說得上分量的大人物之子全站在陳仲卿面前。
盲女宋綰綰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不想素不相識的士子被牽連,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說道,“陳公子,算了,你沒有必要跟他們過意不去。各位公子,方才是我不好,懇請你們網開一面,不要為難陳公子。”
“宋姑娘。”
陳仲卿笑著說道,“路見不平總有拔刀郎,我今天只是想告訴他們,這南晉,是講道理講法制的地方,不是某些富家公子仗勢欺人的杭州。”
“首先是你。”
陳仲卿一手指向秦韶游,“雖然不知道江南秦家是什么貨色,但作為皇商,你們背后的靠山應該跟戶部郎中徐常峰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不過很不湊巧,前幾個月的宮廷政變戶部郎中徐常峰被牽連,全家已經人頭落地了,估計你父親現在也急急忙忙的在找其他靠山,不然皇商的生意就得黃了,對嗎?”
“你…”
秦韶游頓時變了臉色,陳仲卿口中所說的猜測已經八九不離十,這本該是秦家密不外宣的東西,但是為什么一個普通的讀書人會知曉這層內幕。
“然后是你,黃寅堅黃公子,揚州知府今年也將臨考核,準備升遷還是平調呢?兩浙經略安撫司陳仲虛陳大人今年十有八九是要升遷,調到工部擔任本部郎中,這傳聞估計你爹也收到風了。對了,據說湖州通判和蘇州知府也在虎視眈眈的盯著這一塊肥缺呢。難道你就不怕你們家仕途無望么?”
黃寅堅嘴角上的微笑已經褪去,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站在自己面前的讀書人。如果說之前在音律上的造詣是無關大局的小失誤,現在這個可就不是一般的失誤了。
“至于你,曹公子,淳化五年,你父親曹正辛想跟戶部左曹侍郎陳春秋搭上關系,結果吃了閉門羹。這是你家絕口不提的奇恥大辱,對么?”
“夠了。”
曹配弦修為不夠,被陳仲卿一激,立刻炸開,“你給我閉嘴。”
“你給我下跪。”
陳仲卿當仁不讓。
黃寅堅上前一步,摁住曹配弦的頭,抵住他的膝蓋順勢往前一傾,曹配弦整個人跪下去,陪他下跪的,還有黃寅堅。
“抱歉,宋姑娘,這件事是我們態度不好,我替他們向你道歉。”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在場所有人一愣。
宋綰綰沒有開口,但她卻能感覺到有人俯首跪在自己面前。
黃寅堅揪著臉色醬紫的曹配弦站起身,再看了一眼周圍其他人,厲聲說道,“有什么事情出去再說。”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走。蘇子詹搖頭嘆了一口氣,跟上了他的步伐。湖心亭時沒法再待下去了,四個人憤憤不平的離開了亭子。臨走之前,黃寅堅用陰冷如蛇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沒有說話離開了。
西湖又重新恢復了平靜,仿佛一切未曾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