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孤狼 第十一章 二十年
清明早就過了,臨近谷雨的時節,天氣越發熱了起來,好似春天已盡,酷夏降至。英租界圓明園路旁的雪佛萊出租車上,老司機放下座椅,脫去鞋子的腳閑適的搭在車窗上,收音機是開著的,里面是白蛇傳彈詞。琵琶二胡的伴奏中,黑匣子里女子的唱腔好像金子那般明亮:‘今朝重到白公堤,景物依然事全非,我想風雨同舟人不見,紅樓哪里去覓嬌妻……’
老司機閉著眼睛隨著收音機哼曲子,忽然間車門一開,打著遮陽扇的徐佩佩和她的姐妹淘蔣秀玉坐了進來。額頭冒著汗的徐佩佩道:“師傅,回去吧,今朝還是尋不到人。”
聽聞還是見不到人,老司機驚訝的回頭看了一記,好心道:“還尋不到人啊?”
“是找不到啊。”蔣秀玉也道。她是北方人,說話是京口片子,平時愛唱京劇,做舞女也是迫不得已,現在聽說徐佩佩想去百代唱歌,她也就跟來了,希望能跟著出頭。“出來時向人打聽,說那個法國德喬先生去了紅房子吃飯,我們也不知道紅房子在哪,只得明天再來了。”
“明天也不行,明天周六了……”徐佩佩跟著蔣秀玉說京話,因為自己的相公說的也是京話,她想學。現在的她已經不去舞廳了,這半個月時間除了課業全在練歌,待第一首英文歌學會熟練,便按照相公留下的‘錦囊’去找百代唱片的負責人。可她要找的畢竟是公司董事、法國人德喬(r.degoy)先生,所以幾次來都找不到人。
“紅房子?!”老司機回頭看著兩人,笑道:“阿拉曉得的,就在法租界霞飛路975號!那是全上海最有名的法國餐廳。是羅威西桑開的,吾認得伊太太!”
老司機居然知道紅房子在哪,還認得老板娘,兩個女人當即咯咯直笑。徐佩佩道:“師傅濃老有本事!濃帶我們去好哇?”
“好嘞!”老司機發動汽車,一邊開車就一邊說著法國大餐廳紅房子的故事。在他的介紹中,徐佩佩兩人開始清楚這紅房子其實應該叫羅威飯店,老板是路易·羅威,意大利人,他早前在理查飯店做服務生,而法國妻子則是理查飯店的房客——專門做神女生意、給入主的達官貴人消解夜間寂寞的房客。或許是錢賺的夠了,又或者是年老色衰,反正兩人都不在理查飯店做了,靠著夫人以前恩客的關系,兩人在霞飛路上開了一間法式餐廳。
老司機十多年前就開轎車了,當然一直是幫別人做工,沒福氣幫富貴人家開車。老早老早的時候,那羅威太太出去法租界幽會恩客,就常包他的車,所以認得。
一路上老司機嘰里呱啦說著羅威夫妻當年是怎么發家的,還說了些他當年和那個羅威太太的趣事——有一次這個法國女人被一個洋人的妻子捉奸在床,夜里衣服都沒穿就被趕了出來,還是他脫了上衣給她披上,送她回理查飯店的。徐佩佩較為天真,不清楚妓女皮肉生意的辛酸,蔣秀玉則來上海日久,早就見多了這種事件。兩個女人聽老司機說往年趣事,只在他的述說中一路笑到法租界。
車子在霞飛路拐了個灣,停在亞爾培路上。為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老司機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面,他沒理會一樓的白衣門童,直接帶著徐佩佩兩人就到了二樓。
羅威飯店之所以叫紅房子,是因為整個飯店從門口到屋內都是紅的。一·二八以后,虹口、蘇州河的白俄、以及其他華洋飯店很多都西遷到了法租界,霞飛路上處處是白俄餐廳,家家都有羅宋湯,羅威飯店既然是法式餐廳,自然也要有招牌菜,幾經秘制,這里的洋蔥湯和烙蝸牛聲名鵲起,譽滿上海。
此時正值午餐時分,吃法國大菜的客人寥寥,白衣侍者看上去比客人還多幾個,但洋蔥湯的鮮香和烙蝸牛的奶香卻讓人食指大動。徐佩佩上到二樓的時候,老司機已經找了羅威夫人,在他的比劃下,這個法國女人大致清楚了他的意思,不過她很猶豫:德喬先生只是來這里吃飯的客人,一不小心很可能會讓德喬先生不高興。
“是你要見德喬先生嗎,小姐?”法國女人三十多歲,金黃的頭發,碧藍的眼眸,奈何紅顏易老,如今只在眉眼間還留存著往日的風韻。
“是的,夫人。”在法國女人的打量下,徐佩佩沒有怯場,而是用英語回答她的話。“我是想請德喬先生聽一首歌。”
“一首歌?”法國女人看著她笑,笑過之后她才道:“你能先唱給我聽嗎?”
猶豫了一下,徐佩佩點頭道,”當然,夫人,這是我的榮幸!”
她說罷在法國女人的示意下,深深吸了口氣方清唱起來。雖然是女聲,但直抒心意的愛戀和動人的曲調卻讓人迷醉。老司機雖然聽不懂什么,但他感覺這是和白蛇傳一樣是部好彈詞;蔣秀玉則暗中記憶曲調的同時又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從來沒有男人向她求婚并給她寫歌;法國女人卻沉浸在濃情十足的歌聲中,直到她丈夫從樓下聞聲上來,“親愛的,是你在唱歌嗎?哦,是誰唱?我的上帝,唱的真美!”
“您好,羅威先生。”見到急匆匆上來的羅威先生,徐佩佩行了一個屈膝禮。
“是的,非常好!你被錄取了,親愛的小姐。”不明白狀況的路易·羅威看著徐佩佩笑道,為了招徠生意,飯店不但請了樂師彈奏鋼琴曲,還想請人在客人用餐的時候唱歌,可惜一直找不到人。此時見徐佩佩在妻子面前唱歌,他以為這是妻子找來的會唱英文歌的黃種女人。
“親愛的,她并不是來應聘的……”法國女人笑道,她說的是法語。“她只是想找德喬先生。”對丈夫解釋完,她再對著徐佩佩道:“美麗的小姐,你們來的太早了,德喬先生用餐的時間是在一個小時以后。我很樂意幫你引起他的主意,不過在德喬先生用餐時去打擾他并不禮貌,你可以在他用餐的時候唱歌,我會向他提到你的。”
思索了一下徐佩佩才明白羅威夫人的意思——她現在看到了二樓餐廳一角的那架鋼琴,有些遺憾的道:“可惜我不會彈鋼琴。”
“親愛的,我會!”羅威太太笑道,她隨即對老司機道:“你的女兒真是太美麗了,更有一副上帝親吻過的嗓子,愿上帝保佑她!”
自己的客人被洋婆子說成了自己的女兒,老司機滿臉通紅,想解釋又不知道怎么解釋,可徐佩佩卻不在意,她站在老司機一側笑吟吟的致謝:“謝謝您,夫人,也愿上帝保佑您和羅威先生,你們真是好人!”
好人卡在這個時代是很有效的。認出老司機的路易·羅威哈哈了笑了幾句,笑罷就下樓忙活去了——德喬先生是法國人,那是妻子的事情。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羅威夫人拿著簡譜和徐佩佩一起在鋼琴上試彈這首動聽的曲子,老司機和蔣秀玉則在喝洋蔥湯。幾個人想著待會怎么面見德喬先生時,一個胖胖的洋人走了進來,他沒有去餐桌,而是在聽聞鋼琴后直接來到了鋼琴邊,等羅威夫人斷斷續續談完他才鼓掌道:“真是太美妙了,夫人。它的美味勝過這里的烙蝸牛和洋蔥湯……”
男子說的是法語,徐佩佩雖有猜測但不清楚這人到底是誰,直看著他和羅威夫人親切的對話,過了一會,在羅威夫人的介紹下,男子的目光才開始細細打量她。他用英語道:“美麗的小姐,您想為我唱這首歌嗎?”
這次徐佩佩終于聽懂了,當然也是半懂帶猜,她的初中英語難以適應男人快速的語速。她對著男人禮了一禮,有些緊張的道:“是的,先生。如果您是德喬先生,我將非常榮幸為您演唱。”
“不要緊張,親愛的小姐。”聽到徐佩佩語句里錯誤的單詞發言,德喬微笑了一下。來上海十余年他一直在研究中國音樂,不曾想中國人對西洋音樂的研究也很深——在羅威夫人的介紹下,這首曲子居然是中國人寫的,真讓人意想不到。
“我可以開始了嗎,尊敬的德強先生?”徐佩佩清了清嗓子,她已經不再緊張,只有一想到相公,特別是想到那次依偎在相公懷里,聽他唱這首鎖不住的旋律,她就渾然忘物。
“當然。”德喬饒有興趣的坐下了。
微笑著回應,鋼琴奏響之后,‘oh,my.love,my.darling……’的歌詞開始回蕩在整個飯店,吃飯的人都停了下來,開始用心欣賞這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曲,而德喬先生聽到第一句的就禁不住動容,他急急的站了起來,又緩緩的坐了下去。
然而歌曲只唱了一半,伴奏的羅威夫人就彈不下去了,她無法在一個小時內熟悉這首樂曲,幾次彈錯后便不得不停了下來。徐佩佩見她遺憾的向自己搖頭,最終在短短的停頓堅持將這首歌清唱完。
‘嘩……’,并不客滿的飯店在徐佩佩鞠躬時響起了贊賞的掌聲,德喬先生此時也站了起來,伸出手道:“美麗的小姐,您用這首歌征服了我!”
“謝謝您!德喬先生。”徐佩佩忽然有些想哭——如果相公這個時候在身邊那該有多好。
輕輕的握著徐佩佩的手微微搖晃了幾下,德喬又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徐佩佩的同時又問道:“我應該怎么稱呼您,美麗的小姐?”
“小曼,徐。”徐佩佩接過名片的同時報出了自己的大名,她壓下心中的思念微笑問道:“德喬先生,我該在什么時間去打擾您?”
“任何時候!”法國人看著眼前的小姐,又環視了周圍一眼,恨不得現在就拉這位徐小曼小姐去百代公司簽下合同——羅威飯店是名流匯集之地,他生怕她被其他唱片公司搶走了。他腦子里還在想這個可能,一個身著西裝的中國人就微笑走了過來,他也拿著一張名片,道:“這位小姐唱的真好,如果不介意的話……”他看了有些不悅的德喬一眼,道:“鄙人是大中華唱片公司的黎錦暉,如果以后有國語歌曲,小姐可以找大中華唱片公司……”
黎錦暉這個名字徐佩佩在相公留下的‘錦囊’里看到過,即便不看錦囊,她也知道此人是毛毛雨的作曲者和作詞者。她接過黎錦暉的名片,卻有些猶豫的道:“謝謝黎先生,不過我已經和德喬先生約好了。”
“沒事。”黎錦暉顯得很大度,他笑道:“這僅僅是一首英文歌,以后小姐唱國語歌的時候大可以找大中華唱片!大中華唱片是國人獨資公司,與政府的關系也融洽,很少被市府審查機構刁難。小姐,國人當愛國貨啊!”
在德喬的不悅中,黎錦暉說說完‘國人當愛國貨’就退下去了。德喬不悅的眼神看向徐佩佩時卻帶著笑意,他道:“尊敬的小姐,音樂的世界不應該混雜著政治。如果您沒有異議的話,下午就可以到唱片公司簽約,我準備為您錄制一張唱片,就用這首oh,my.love。”
“當然,德喬先生,我非常樂意。”徐佩佩點頭道。國貨雖然要支持,可相公要求她只簽百代公司,況且她開始找的也是百代,大中華算是中途插進來的。
“那我們下午見!”德喬終于笑了起來,眼睛里放著光,他準備給眼前這位美麗的小姐準備一份長約,最少二十年,并且在這二十年之內不許和其他唱片公司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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