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卷八 建康縱橫 第十七節 江湖眼淚
第十七節江湖眼淚
尤其是最后的一概嘆收劍式,劉元三手掌微轉,劍尖劃動得如一只舒緩的泡影燕子在曼妙回旋,長劍由直握變成了貼臂頁立,二指捏著仙氣十足的劍訣,左手猿臂舒展不動,舞劍的人也同時劍眉微擰,不失時機地擺出了一個含而不露的莊嚴表情。
真是劍走飄逸,人有仙氣。
收劍式后的劉元三凝神不動片刻,只把剛才劍法里那種飄逸氣質全凝練進了此刻這石雕般的造型之中,他一凝止,大廳里是短暫的靜寂,然后是哄堂的叫好。
竟然比王天逸暗組雙雄戰武神的聲音還要大上幾分,只因看得懂武神切磋的人比看不懂的人要少不知多少倍,而此刻甚至連貼著墻壁看熱鬧的樂師舞女都不由自主地喝彩起來。
直到喝彩聲四起,劉元三這才動了身形,含笑抱劍四面作揖。
發覺廳中那飄渺的劍光不見了,霍無痕這才從出神中醒了過來,馬上鼓掌大聲喝好,一群人看霍公子如此捧場,紛紛跟著,又來了喝彩大潮,直把劉元三叫好叫得面皮泛紅,站都站不穩了,直如一口喝下一壇子佳釀,那醇香從肚子里直沖上來,恨不得把天靈蓋硬搗開了。
一起跟著來的老趙地位太低,就站在高門檻前面,被前面的王天逸擋個正著,他又不敢亂動,剛才劉元三打劍時候就不得不伸脖子歪脖子才看得到,此刻打完了,看自己同門在江湖豪雄面前如此長臉,更是高興,不停一蹦一蹦地越過王天逸頭頂看著劉元三叫好鼓掌,恨不得一頭沖進場里抱著這個年輕的師兄轉上幾十圈。
燕小乙看公子如此高興,本也要跟著叫上幾聲,但眼睛掃處看到門口王天逸的臉色,哈哈大笑了一聲,放下了兩手。
“章兄看看這劍法!漂亮不漂亮?!”霍無痕有些激動對著左右賓客說道,章高蟬含笑不語,低頭飲酒。而齊元豪對著霍無痕拱拳笑道:“少幫主真好眼光啊,以后多多招募這等高手,長樂幫定然無敵,哈哈。”
“壯士快過來!來人啊!倒酒,我敬你一杯。”霍無痕在臺上用力地召著手。
場下,劉元三和王天逸兩個昔日的青城同門并肩跑了過去,不過一個是為了飲盡敬酒,而另一個則是為了倒酒。
“劉先生,真是好劍法啊,青城劍法名不虛傳。看了你的舞劍之后,我突然覺得把握住了呂洞賓的精髓。”霍無痕親自給劉元三端酒。
呂洞賓?劉元三根本不知道霍無痕在說什么,但此時此刻就是玉皇大帝菩薩一起來又有什么所謂,無論霍無痕說什么,劉元三只是笑著說“過獎”。
美酒一飲而盡,雙手把著白玉杯端低伸了出去,銀壺嘴馬上湊了過來,醇酒汩汩流進杯中。
端杯的和倒酒的目光碰在一起,劉元三禮貌地笑了,這禮貌下面是得意和少許感激。得意的是他讀得懂王天逸那笑容的呆滯:誰武功好,不是你我說了算了,得你們大少爺說了才算;少許的感激卻是因為王天逸這次竟然是給了他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來的路上,王天逸低沉的說希望他能在少幫主面前表演青城劍法的時候,他就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直到現在,他也不能確認這發生在眼前的好事究竟是不是在夢中:一群這樣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竟然為自己鼓掌叫好,還給自己敬酒?
但這不是最得意的,最得意的是在慕容世家大公子、昆侖派武神章高蟬面前,長樂幫的少幫主如此欣賞自己,這是何等的榮耀,有多少江湖人在武林廝混一輩子怕也摸不到這種機會。
酒不醉人人自醉,劉元三已經醉了,臉上的笑已經不是發出來的,而是長出來的,凝固在那里的,要讓他不笑,怕是得木工用刨子一通狠削才能刨去。
眨眼,酒杯斟滿,王天逸笑著躬身要退后,就在這當口,劉元三口不擇言地說了一句:“謝謝師弟。”
誰都知道要向對方示好的時候,當然要在稱呼上拉近距離,還有什么比“師弟”顯得更親熱的?
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霍無痕馬上問道:“王天逸和你是師兄弟?怎么他青城劍法如此之差?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你們是一個教官嗎?”
劉元三手一抖,一杯酒差點潑了。
這個問題怎么回答?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他是殺師逆徒?說他是戊組垃圾?還是說什么好?
劉元三看向王天逸,頓時張口結舌。
王天逸看向劉元三,臉色瞬間變青。
兩人都愣住了。
慕容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哈哈大笑起來:“霍兄,要是你有疑問,何不讓青城兩人去場下切磋一番武藝?你看誰會贏?”
王天逸聞聽此言頓時臉色煞白,暗想:現在少幫主對劉元三正感興趣,還又敬酒又叫好的,真要是下去比武,自己哪里敢贏?但這又是在慕容世家這長樂幫昔日死敵的場地情況下,自己又不敢折了長樂幫面子,對一個花哨的青城劍法,在一群行家面前怎么能輸?
王天逸面色煞白,劉元三臉上何嘗好看,剛才還得用木匠刨子削的笑容眨眼間就成了死笑了,仿佛是用木灰堆的一層,輕輕一抖就會露出下面面靈死灰的一層臉來,他想的是:王天逸是什么人?青城學徒時候就是個亡命之徒,殺人不眨眼啊!萬一他們的少幫主真發話了,他此刻在自己少幫主和長官面前比武肯定不肯丟了面子,他發出兇性來,自己這樣的江湖翩翩少年怎么能是那種惡鬼的對手?但要是不比,豈不是又違拗了長樂幫的大人物。以后一樣兇多吉少!
這可真是比不得又不敢不比,劉元三腦門一樣沁出一層汗來。
看自己長官這般,齊元豪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他并不點破“屠城雙煞”的血腥傳說,只是煽風點火地說道:“霍少幫主,您怎么不知道自己下屬的厲害?論飄逸,王司禮怕是不如青城的這位劉使節,但是論真刀真槍地大戰,這位劉使節就算連上他的幾位恩師一起上,肯定也在王司禮劍下丟盔卸甲。嘿嘿!”
“哦?怎么回事?”章高蟬的好奇也被勾起來了。
“劉先生!”燕小乙猛可里站了起來,指著劉元三喝道:“現在天逸是我們長樂幫的司禮,以前和你是同門,就是以前動過手也就只是切磋而已。我想你既是青城門徒,當是不會亂說的。”
劉元三打了個哆嗦,想了片刻,馬上說道:“謠傳!謠傳!都是謠傳!”
“你們說什么呢?”霍無痕突然見旁邊這么多人說起了莫名其妙的話來,從來不研究情報的他不由得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公子,下面時辰不早了,不是要去欣賞宋先生叔父宋南蒸的新進藏品嗎?宋先生,你看現在我們就去吧?”燕小乙不愿慕容世家的人老拿自己人做文章,趕緊要拉走公子。
“對對對。”宋不群也看出情況有點尷尬來,趕緊站起來笑道:“我叔父新近得到了淑王的古鼎,還沒給各位好朋友看過,今天剛好請各位行家鑒別一下。時刻不早了,我們去吧,回來就開午宴了。”
霍無痕本來就是雅士,鑒賞這古鼎也是他來的主要目的一之,聞聽此言,馬上起身。
但他又拉住了劉元三,解下腰間的玉佩塞到他手里,非常誠懇地說道:“先生劍法超群,小生非常欽佩,今天事情匆忙,不能久談,玉佩一塊,不成敬意,萬望先生收下。”
劉元三剛才從極樂世界被慕容成一腳踹到鬼門關,沒想到還沒把額頭上的汗消了,霍無痕又把他從鬼門關一把提摟回極樂世界。
手里那塊帶著霍無痕體溫的玉佩簡直熱得如烙鐵一般,劉元三緊緊地握著他,滿臉感激和霍無痕答謝,心里卻總想看看那塊佩,因為他覺得那塊佩如此之熱,竟然好像在他掌心里冰雪般融化化作水汽飛走。
“劉先生,要是近來無事,就多來我這里坐坐。要是不給通報,就給他們看這塊佩。”霍無痕用力拍了拍劉元三胳膊,不是豎拍是平拍的,朋友才是平拍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劍法。”
“一定!一定!”劉元三突然感到熱淚盈眶,他此刻才知道,原來喜事塞滿胸膛的感覺不是想笑而是想哭。
“送劉先生。”霍無痕下了命令。
“劉先生這邊請。”王天逸趕緊跑到劉元三身邊,弓著身恭恭敬敬地對劉元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劉元三沒有看王天逸,卻恭謹到極點地對著霍無痕躬身行禮,霍無痕回了禮才離開。
霍無痕一轉身,王天逸對劉元三躬身的角度立刻少了一半,等劉元三行禮直起身來,霍無痕的背影已經轉過了屏風,王天逸也已經直了腰,面無表情地說道:“劉兄,請這邊。”
“劉教官!您真太長臉了!”一聲大吼猛然從后面傳來,王天逸木然一側身體,一個黑影從他身邊穿過,一把抱住了劉元三,卻是青城的另一個跟班:趙鏢頭。
“老趙!哈哈!”劉元三也一把抱住了他,兩個青城的壯漢像小孩一樣互相抱了又抱。
此刻趙鏢頭面頰泛紅,激動得語無倫次:“看看啊,長樂幫的霍無痕的大公子,慕容世家的慕容成大公子,還有武神啊!天啊,咱們青城可太厲害了!不!主要是您厲害啊!我原來還不信……沒想到您真的厲害啊。”
聽到“還不信”三字,王天逸冷笑了一下,別過臉去,沒想到剛別過臉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酒味。
面前站的是在范金星攙扶下搖搖晃晃的慕容成,他盯著王天逸看,但已經成了斗雞眼了。
王天逸吃了一嚇,趕緊要行禮,但慕容成一把把住了他:“王天逸,剛才要是下場比武,你這個‘屠城雙煞’會贏還是會輸?”
一波一波撲來的刺鼻酒氣,王天逸驚得合不攏嘴了,暗想這家伙真的喝醉了,腦袋都不正常了。
“說啊,你打算贏還是輸?”
慕容成用力搖晃著王天逸的肩膀,他旁邊的范金星一邊死命地拉著慕容成,一邊尷尬到極點地陪笑解釋。
“輸贏都無所謂,這只是酒席娛樂而已,要是真的廝殺,”王天逸無奈對著酒暈子回答,他用手指戳著自己錦袍上的鷹標,“我們長樂幫令旗所指,我們這些戰士將赴湯蹈火、死而后已,碾碎長樂幫的任何敵人!”
這回答讓慕容成打著酒嗝愣主許久,喃喃道:“這就是戰士應該做的嗎?”
趁著慕容成這一愣,范金星一臉苦相的連拖帶拉地把慕容成拖開了,但慕容成一邊后退著還指著王天逸大叫“戰士就要做戰士的事情!”
王天逸搖了搖頭,走到青城二人前邊,劉元三正在呵護備至雙手捧著霍無痕的玉佩讓老趙觀看,王天逸只說了句:“跟我來。”然后大步朝廳外走去。
“天真藍啊!”在廳門口,緊握玉佩的劉元三仰頭發出一聲出自心底的感慨。
外邊雨一直沒停。
宋家的宅子頗大,從昆玉樓到走到側門的馬廄路程不近,但王天逸漠然地走進雨中,圍攏而來的錦袍隊成員自然也無人打傘,當然也沒人招呼青城的劉元三二人。但二人渾身浸在這飛來的喜事中,別說一點雨,就是老天下刀子,他們恐怕也感覺不到了。一眾人就在雨中行進。
“師弟啊,你們少幫主真和藹啊,你在長樂幫真有福了。”劉元三對王天逸笑著說道。
“呵呵,是啊。”王天逸簡短地回答。
“他一定很好處吧?”劉元三短短一路問了無數這樣反復的問題。
王天逸扭頭說道:“那是肯定的,劉兄莫非想加入我們長樂幫?”
一語中的。
劉元三竟然一愣停下了腳步,他在死命地壓下胸中的激動。
其實剛才劉元三已經被霍無痕的話激蕩得胸中波瀾翻滾,心中已經無數次地幻想:他去找少幫主——靠著劍法被少幫主垂青——加入長樂幫——錦衣玉食、華樓大馬、榮華富貴——……雖然臉上強忍著沒什么表情,但胸口里面好像突然長出來一張大嘴,不停地在衣服下面笑,震地劉元三剛才走路都走成順拐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順便說說……哈哈。”劉元三謙虛地說道,但臉上強忍的那表情都要融化掉整張臉。
“哎呀!劉教官這么英雄了得,肯定到哪里都受人垂青,您就是一條潛龍啊。您說是不是,王師弟……”說話的是老趙,他現在跟著劉元三高興,奉承話說了一半,看到劉元三那忍不住的高興樣子,不由自主地轉了頭,卻對著旁邊的王天逸說了起來,意圖是借著第三方的口來夸劉元三,還親熱地叫上了“師弟”。
王天逸停下了身形,背負雙手的他,沒有回答老趙的借力夸獎,卻仰頭進雨中呵呵地笑了笑。
老趙一見王天逸停了腳步對自己的話有了反應,趕緊湊到跟前說道:“王師弟年少有為,今天您真是幫了我們青城的大忙了,真是好兄弟啊。都是青城出來的,在江湖就是要同富貴共患……”
但王天逸那高仰著的頭垂下來的時候,老趙才驚訝地發現那上面并不是一張笑臉,而是一張布滿陰戾之氣的可怕面容。
“你是誰?”這張臉的嘴角上扯,露出了笑容。
但這問題太詭異,這笑容和這問題一樣詭異。
剛才還覺得熱血上涌恨不得脫光了膀子喝上一壇烈酒的老趙,被這臉這眼神一掃,頃刻間就瞠目結舌了。滿腹的得意奉承話全被這張臉帶來的寒氣壓在了喉嚨之下,好像把一袋小豆塞進鴨子食道一般,老趙突然間好像從陽間進了鬼域,手足無措地他所做的只是咕嚕一下咽了口水,剛才打在身上會被熱血燒干的雨水突然間極速變冷,落在身上就如同寒冷黏滑的血一般粘在了身上,凍得老趙突然打了個哆嗦。
劉元三愣了,王天逸周圍的手下也愣了。
氣氛一時間就凝滯在了那里,天地間仿佛只剩下王天逸和老趙在面對面地對視。
“我。問。你,你。是。誰。”王天逸對老趙又問了一遍,每個字都硬梆梆地吐出來,如同凍僵的尸體一般一個接一個在地上摔個粉碎。
老趙恐懼地退了一步,惶恐躲避著這些摔得四分五裂的碎屑。他那高昂筆直的身體哆嗦著矮了下去,為了高聲說話而伸直的脖子縮進了腹腔,興奮高視的目光變成了看地的游移。老趙呆站在王天逸面前,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搓著手,他想出聲,他想解釋,但那聲音也害怕了面前那張臉,死命地拉著嗓子就是不肯吐出去。
“他是我的副手,跟我來的,以前介紹過的……天逸……”劉元三當然知道王天逸認識老趙,但就像一個嚴苛的私塾老師拿著戒尺突然正經八百地問你論語是誰寫的,你會不會驚疑,正因為這樣,他反而猶豫和驚恐了。
“是!是!是!我是趙……”老趙陪著笑慌不迭地解釋。盡管這解釋很多余,但他卻有些驚慌,因為多余才驚慌。
但他沒有說完,就跪在了地上。
一耳光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的笑臉上。
王天逸抽的。
下手非常重,只一下,口里面就全是血,連鼻子都被震破了。
這耳光一下就讓老趙跪在了地上,臉歪到了一邊,他顫巍巍用手捂住了甜的發脹的鼻子和如火燙般的臉口,攤開手,滿手溫熱的血轉眼間被冷雨沖下手背,難以置信地朝上看去,上面只有一張冷酷可怕的面容,他不敢看那雙眼睛,只看到蜈蚣一樣爬在那臉上的那條刀疤,但就是那條刀疤也正在猙獰地凝視著他。
“站起來。”那聲音冷得如同這江南的雨一般。
“天逸,你……”那是劉元三驚訝哀求的聲音,但轉眼間就被掐去了頭,隨同幫助同門的勇氣一起軟軟地飄散在風雨里。
沒有聲音了。
再沒有聲音了。
仿佛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密林中被萬種野獸包圍,那種感覺就是老趙此刻這種無助恐懼的感覺,老趙捂著淌血的左臉慢慢地站了起來,但沒有站直,背上壓了一座山,全是未知的恐懼。
道歉?求饒?
當然唯一沒有的就是反擊的念頭,不論懸殊的戰力對比,單單是此時的情勢和對方的身份地位已經在這念頭產生前就閹割掉了它。
但為什么他打我?!
老趙在尋思說什么,他的嘴翕合幾下,但沒有一個詞吐出來,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被這樣對待。
最后他努力用因為劇痛而歪了嘴做出一個笑容來,用這笑容當作對挨耳光的反擊。
但是他一抬頭,還沒看見那條可怕的蜈蚣,臉上就撞來一片黑風。
雨里想起一聲皮開肉綻的聲音。
老趙這次沒有跪下,而是直接躺在了地上,右臉挨的這下耳光比左臉的還狠,腫痛的臉一頭扎進冷冰冰的水洼中,火燙般的劇痛中升騰起無數金星在眼前亂飛,耳朵嗡嗡作響,是火和星星的嘶叫。
光是耳光是不能讓一個武林中人倒下的,更何況是老趙這樣仰面躺下,真正擊碎他脊梁骨的是面前這人此刻所代表的江湖意義:面對更強者的恐懼,面對更硬的刀的恐懼,這敵意冷酷又粗暴的把恐懼灌滿了他的全身,如同把整個江湖壓在了他的背上,一下就癱軟了他健壯的身體。
“別打!別打!”劉元三一把跪在泥地上,半抱半拉地抱起了滿臉是血的老趙,“我們是青城使節,有話好好說啊!”
王天逸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他冷冷地語調就如同冷雨一般:“我和你的長官說話,你竟然插嘴,你心里還知道江湖尊卑嗎?你心里不知道。你眼里還有武林規矩嗎?你眼里沒有。我是在幫你,別讓你丟了青城的人。”
劉元三和老趙聽得清清楚楚,聽完之后卻是沉寂。
一起出門的路上又沒有談判什么大事,有必要動手吧?沒必要。
都是一起出來的,剛才來的路上還一臉尊敬,現在送人時候就換了一副嘴臉,這對嗎?不對。
但王天逸有理。
別說王天逸給劉元三曾經留下的恐怖,單說王天逸身邊那一群跟著他已經變臉如鬼魅的高手環視下,誰有理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王天逸絕對有理。
非常有理。
“我錯了。”劉元三半跪在泥漿里,把捏著玉佩的手藏到同袍身下,低下了剛才興高采烈的頭,很凄涼很認真地說道:“我管教不嚴,老趙沒出過門,做錯事,請您海涵。”
王天逸不語。
老趙爬起來,對著比自己年輕很多的王天逸躬身作揖:“我錯了,請司禮海涵。”
此刻他倒想躬身,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哪里錯了,而是他不想看王天逸的臉,看一次心中的屈辱就多一分。
“嗯,幸好是我,要是別人,你身上說不定會少點東西。”王天逸冷笑著說道。
老趙只能在雨里不停地朝王天逸鞠躬。
看王天逸沒有動步的意思,秦盾突然閃了出來,指著老趙惡狠狠地說道:“這次饒了你,下次小心狗命啊。”
這是秦盾第一次想在王天逸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心。
但王天逸一耳光反手抽了過來。
“啪!”
所有人又愣了。
雨里,秦盾驚愕滿面地捂住了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上司,就像剛才老趙挨打一樣。
王天逸一耳光抽的是秦盾。
看著年輕人那震驚到空白的眼睛,王天逸突然怒喝起來。
他很少發怒,但今天他發怒了。
“混蛋!不要虛聲恫嚇!你說你要殺他,你敢殺他嗎?你能殺他嗎?他可是使節隨從!虛聲恫嚇和放屁有什么區別!”王天逸破口大罵。
“給我記好了,有用的威脅不是虛聲恫嚇,有用的威脅是權力!是給別人制定選擇的權力。往東走就干掉你,往西走就放掉你,除此之外,對方無從選擇!這才是威脅,你沒有這權力這能力就不要放狗屁。”
在一從手下驚栗中,王天逸走近老趙,他捏著老趙的肩膀,把他抬起身來,然后回頭對部下叫道:“不要隨便威脅!就是隨口的威脅也會結仇!在江湖上最好的策略是:別隨便說話!但只要說到就要做到!”
說罷王天逸捏著老趙的肩膀的的手突然發力,老趙只感到肩膀上好像扣了一個鐵箍,他下意識地去抓那手,因為驚訝和痛苦的嘴還沒完全裂開,王天逸就已經一拳狠狠砸在老趙半開的嘴唇上。
這一拳沒有仁慈。
滿臉恐懼的他驚慌地用手去擋撲面而來的黑風。
但恐懼驚慌的手怎么能擋住沒有仁慈的鐵拳?
“嗷”的一聲,老趙頭猛地朝空中高高抬起,他嚎叫著雙手去捂嘴,那嘴里如同含了一刻巨大的燃燒炭球,只不過爆裂開來的不是火花而是血滴。
王天逸彈腿前蹬,這兇狠的重擊連老趙的慘呼都悶在了胸腔里,被踢得滿地滾了出去的老趙,在一路泥水飛濺中,一直撲進路邊花圃才停下了,身后泥地上散落下的是一顆顆的帶血的牙齒。
“看在劉兄面子上,讓你少幾顆牙齒罷了。”王天逸一邊冷冷地打量著遠處花叢中抱著嘴打滾的老趙,一邊用懷里抽出一塊潔白的絲帕,仔細地擦拭著拳間的血跡。
“天逸,小乙找你呢。”那邊宋不群已經聞聽手下急報,匆匆跑了過來,卻看到花叢里躺著的老趙,趕緊大驚失色地跑了過去,扶起了話都說不出來的老趙:“啊!這是怎么了?”
“你們同門切磋,也不要踩了我的花圃。來人,拿點紗布和金創藥來。”宋不群一眼就猜到了大致情況,但卻不點破,只說切磋。
“劉兄,”王天逸叫過劉元三,一把摟住他的肩膀,那里連骨頭帶肉都在劇烈抖動,仿佛暴風雨撕扯下的朽木。他笑著說道:“既然我們少幫主喜歡青城劍法,你盡管去找他。你知道,我劍法可打得不好,飄逸我不會,只會砍人頭切人肉。你得意了,難免我不也跟著得意不是?但這里是南方,不比青州氣候,你常住的話,難免水土不服。我知道有人剛來的時候,生病生得癱瘓,還有人因為下雨地太滑,不小心掉江里淹死了;另個這里武林高手眾多,被打殘打死的不計其數。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因頭就打上了,你說怪不怪?不過,你也不要害怕,你要是天天跟著少幫主,一步也不離開,活到百歲是不問題。就算你哪天不小心離開了,不是還有兄弟嗎?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幫你啊。呵呵,你要來了,我也多了個好友,聊聊天,聽聽青城的流言蜚語當樂子,我高興啊。”
這種話,別說劉元三也算個青城人才,就是木頭也知道什么意思。更何況就在剛才,就當著他的面,老趙這個老江湖被王天逸你小雞一樣肆無忌憚毫無仁慈地蹂躪,殘忍又冷酷,如果這樣的殺雞如果都不能讓旁觀的猴子心驚肉跳肝膽俱裂的話,那下一步倒霉的肯定是猴子,下場子也必定更加慘烈。
殺雞儆猴只是客氣,王天逸說過他不恫嚇人,他也不在乎殺猴子。劉元三從頭到腳每塊肉都相信這個念頭。
劉元三身上不知道是汗還是雨,總之是水流浹背,堅實的肌肉和強健的身體在王天逸的胳膊下好像變成紙糊的了,一顆心跳得恨不得不小心就撞破這層窗戶紙。
“呵呵,我哪里想這個了?天逸你開玩笑開得太大了。我說句實話,我就喜歡青州,一到建康,不不不,一到外地就水土不服,其實我今天就很難受,好像病了。”說著劉元三咳嗽了起來。
“這塊玉佩給你,霍少幫主給的,小的承受不起。”那塊玉佩此刻好像變成了烙鐵一般,燙得他皮開肉綻,劉元三急不可耐地往王天逸手里塞。
“哈哈,少幫主給你的就是給你了。”王天逸笑得很開心。
摩挲著手心里溫潤的玉,猶豫了一下,劉元三一咬牙,手里用力,“喀吧”一聲,玉佩被他掰碎了。
“呀,我真不小心啊。”苦著臉的劉元三說著,看到王天逸眼里的笑意心里終于舒了一口氣,舒完氣后卻是空洞,黑色的空洞,就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樣。
最后王天逸帶著錦袍隊半截回去昆玉樓了,劉元三他們兩個還是宋不群這個主人送到門口的,宋不群學特地給他們派了一架馬車,因為老趙明顯不能騎馬了。
“劉小哥,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宋不群雙手捧給劉元三一木盤三個元寶,他是個豪爽的人,就算是劉元三這樣突然來的朋友的朋友,他也不會吝嗇的。
推辭了幾下,劉元三木然地收下了禮物,要是以前他會很高興,他口才也很好,也許很快就會和宋不群成為好朋友,但今天他只說了兩個字:“謝了。”說罷就往車里鉆,那里老趙正委頓地等著他。
“劉小哥啊,”宋不群拉住了他,“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您請講。”
“有些事情不必強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江南水多,你要是水性不好的話,要小心大江大河,這里的水很深。”宋不群微微一笑,“這只是我的一句建議,我也不是什么江湖豪雄,隨口說說,你不必放在心上。”
劉元三茫然地點了點頭,木然地鉆進了馬車,輕輪碾壓著泥水滾滾馳進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見了。
夜色已深。
建康城外紫玉山的山頂上,一輛孤零零的馬車落寞地矗在那里,任憑雨淋風打。
“當啷當啷……”一個空酒壇被用力地拋下了山頂,在山坡上綴開了一串空響。
慕容成一直目視好運酒壇滾進雨夜的黑暗中,才搖搖晃晃地別回身子來,渾身已經被雨淋個精透的他,從車里又拉出一壇酒,拍開泥封,雙手高高舉起,把美酒從頭淋到腳。
“我不用再喝了!因為我已經醉了!”慕容成哈哈大笑著,把空酒壇再次扔進山頂下那開著大口的黑暗中。
“大公子!大公子!……”一陣急促上山的馬蹄聲后是一串焦急的喊聲。
范金星不顧打傘,連滾帶爬地下馬朝慕容成跑來:“大公子,您怎么突然自己跑這里來了?天啊,小心生病。”
“金星,你留下,其他人退后。”慕容成搖搖晃晃地指著那些要急得恨不得撲上來的隨從保鏢。
“您這是怎么了?上午您都喝吐了,下午怎地不在家中修養,突然跑到這里來,我們找遍了全城,都要急死了!以后千萬不能喝多了,我明天就派人去宰了昆侖的那個王八蛋!”范金星一手給慕容成打傘,一手解開自己袍子要給慕容成披上。
“你看我醉了嗎?”慕名容成努力穩住搖晃的身體,凝視著范金星的眼睛。
“這還不是醉?您往常哪能自己孤身出來,更況且是一個人來這種荒郊野外,太危險了!您可是未來的家主!一定請保重!”
“誰是未來家主?”慕容成搖了搖頭,“我并不是。”
“您……”范金星瞠目結舌,不知道說什么好。
“金星,你知道,我很少能睡的好。我也從來沒有開心過,是不是?”慕容成很認真地問道。
“是,您的心情我很清楚,偶爾喝醉放縱一下也無傷大雅,但是以后不能這樣了。”范金星嘆了口氣。
慕容成身體還在搖晃,但談吐卻越來越清晰:“我沒醉,醉的是以前的我,我此刻才清醒過來。”
“什么?”
“我為什么吃不好睡不著,我為什么用笑臉遮掩胸中的苦悶?”慕容成自問道,然后他指著范金星大聲說道,“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夢里!”
“我是誰?我是慕容成,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是未來的家主嗎?原來我以為我是,我生來就是,我理所應當的就是!但是我錯了,這不過是場夢。”
“我天天生活在夢里,我認為江湖的豪杰要想對待家主一樣尊敬我:武林的敵人要像看見家主一樣畏懼我;我說話想像著自己是家主在發號施令在聯系江湖朋友,我走路想像著一個家主該怎么走,甚至我從來不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因為我擔心未來的家主受到致使的威脅,所以不立于危墻,出入保鏢如云。在江湖遇到折辱的時候,就像那次在沈家被他們羞辱,我到現在都恨之入骨,因為我沒有受到一個未來家主應受的尊敬和對待。
但他們憑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憑我認為我應該如此?我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畫餅充饑的地方,我想破腦袋去想那塊餅,想幾十年想幾百年,我面前仍然不會有餅!”慕容成滔滔不絕地說著。
范金星震驚之后,只能說:“您真醉了。”
“我原來醉的,直到我看到那個長樂幫的司禮。”慕容成大笑起來,“記得我見過他,在濟南的時候,他那時什么都不懂的一個小孩子,但是現在他滿身的傷疤,為了幫派的事情摸爬滾打,受了自己少幫主的氣只能無可奈何地陪笑。”
“那也沒什么,幫派里的青年人都是這樣做起來的,您不同。”范金星答道。
“有什么不同?我不過是生的好而已!”慕容成反唇說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不是慕容世家的老大,我在江湖里應該怎么做?想像一下,王天逸那樣的人假如天天不做事,每天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想如果得到幫派的獎賞怎么樣,如果他得到江湖的尊敬怎么樣,金星,你說,這樣的屬下你會怎么對待。”
范金星大體知道了慕容成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當然是訓誡,如果不聽說革除出幫派,沒人會白養不干活的。但是他和您完全是兩種人,生的好說是生來幸運,不如說是生來就有責任在肩。”
“沒錯,每個人都是責任,但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慕容成攥起了拳頭,“王天逸那種人根本不會幻想自己當了幫主之后怎么樣,就像魚兒不會想像飛鷹翱翔一樣!在自己的情勢下,在自己的地位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做人的責任。不是天天幻想做事后賺來的大餅!”
“您的地位不就是……”
“不是!絕對不是!”慕容成激動地大叫起來,“以前我不想承認,我拼命躲避著夢醒,現在我要說,我絕對不如二弟做事更好!我的力量也沒有他大!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沒有他高,我必須承認,現在的我不是慕容世家的傳人,而只是慕容秋水的哥哥!哈哈!”
“看來我不用再安慰您了。”范金星抬起頭,“你不比慕容秋水差,你醒過來可以更強!”
慕容成一把拉住了范金星,他眼睛瞪得溜圓,仿佛范金星的臉就是他這一生的生死簿,一點也不敢錯過:“我現在醒過來了!我要一步一步地來!我要為家族出力做事,用我現在的地位我微薄的名聲為家族做事,就像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的你為我做事那樣為家族做事!我耽擱了太多時間,還來得及嗎?”
“只要醒過來,只要您有這個心,任何時候都不會晚。”范金星用力地說道,“江湖等著看您做事呢!”
慕容成嘴巴撇了起來,沾滿雨水的臉上劇烈抖動,范金星知道自己的這個公子在流淚,他可以看到沖開雨水的那兩條透明的線,就像兩條困龍從困住自己的海眼里沖出來那樣,在雨中痛快地流淌。
兩人凝視好久,慕容成眼里需要多少鼓勵和振奮,范金星目光里就給他多少堅信和肯定。
終于慕容成放開了范金星,他緩緩地朝懸崖后退。
“您小心后面!”范金星驚愕地叫了起來。
慕容成沖他揮了揮手指,略為哽咽的嗓子里傳出一聲大笑:“金星,昔日那個在夢中當家主的家伙不可能做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嗎?”
范金星困惑地搖了搖頭。
慕容成猛地轉身沖到懸崖邊立住,看著那廣闊壯麗的虛無黑暗,慕容成挺起腰,聽憑撲面而來的風雨裹去滾滾出一眼淚身體用力朝虛空挺去,大笑著撩開袍角,一條光亮的水柱頓時從慕容成身體沖出,直往下面那黑暗澆去。
山谷傳來一個男人大笑的回聲:“這是見面禮!江湖,我終于來了!”
夜色已深。
“……崆峒的木桑道長和巫峽神派的劉雨寒,因為瑣事反目,他們定于明天子夜決斗,劉三爺和你們都是朋友,但他管不了,想請您出面解決此事;……長江三虎和六合門的四杰今天午時在林隱寺參拜時,因為上香順序發生群毆,一人死亡,一人重傷,他們正在約集在建康認識的朋友同門打算報復,下面請求是不是立刻驅逐還是按長樂幫規矩懲戒?……最后是掮客錢大海問您,他的《通金劍法您是否滿意,可否付銀?”
秦盾小心翼翼地讀完今天的報告,然后大氣也不敢出等著王天逸做出回應,他感覺到今天的司禮特別危險。
但王天逸半仰在太師椅上,半天也不吭聲。
一埋單屋里就剩下了傳進來外面的雨夜風聲。
好久,王天逸才開口,一開口就是罕見的謾罵:“什么狗屁通金劍法,里面經絡走勢一年前達摩堂就解決了,還好意思開口要一千兩銀子,王八蛋!要不是看他是小乙哥介紹來的,我直接把這奸商沉進玄武湖!”
秦盾趕緊俯首稱是。
“別的事,你明天再來,我今天沒心思管,你退下吧。”
“是。”秦盾臉色恭敬地告退,心里卻在暗喜:今天看來能早睡了。
沒想到王天逸卻叫住了他,給他一份子錦袋,說道:“這是關于章高蟬武功的報告,我剛寫完,你現在謄抄一份,抄完后送到蘇曉蘇爺那里去,告訴他請他明天一早轉交黃老。”
秦盾心里苦笑了一下,又折返回來,接過那袋子,一邊在王天逸旁邊的桌子上整理文具,一邊笑道:“司禮,今天可知道章高蟬的底了吧?當是大功一件。沒想到,您居然能刺破他的衣服!”
王天逸冷笑了一聲:“只知道他武功在退步,但是作用不大,瘦死的駱駝再瘦也比馬大,沒有二三十個訓練一流的高手怎么也拿不下來。而且他也不可能讓你圍著他,他要突圍的話怎么辦?他要游擊的話怎么辦?”
“要是有縛龍索就好了。”秦盾嘆道。
“我又不是神仙。”王天逸咬著嘴唇,“閉嘴,趕緊做事。”
就在這時,管家急吼吼地來了:“老爺,昆侖的左爺來了,在門房等著呢。”
“這都什么時辰了?”王天逸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猛地站了起來,怒氣撲面的他指著管家的鼻子吼道:“不見!說我睡了!今天在宋家昆玉樓,這個混蛋不幫我也就算了,竟然差點把事情給我攪黃!什么東西!還有臉找我?!王八蛋!”
管家立刻旋風般地沖了出去,老爺罕見的暴怒讓他的速度快了不止半分,好像突然會了輕功。
王天逸咬了咬牙,氣咻咻地坐下喘粗氣,憤怒也是體力活,總是讓人頭脹欲裂后疲勞萬分。
但王天逸沒喘幾口,前院陡然警鐘聲大作,秦盾一把扔了毛筆,“咻”地站起來就去摸兵器:“司禮,有敵人闖入!”
王天逸愣了下,揮手制止了要沖出去的秦盾,搖頭嘆道:“左飛,你真是個王八蛋啊。”
頂著風雨,王天逸匆匆來到劍拔弩張的前院空場,喝退了扇形圍攏的值夜隊護院家丁,把兵刃環伺的中間那個大呼小叫的“敵人”領進了客廳。
“你去別人家也是這般在大半夜不管不顧地硬闖嗎?有你這樣的客人嗎?”王天逸冷著臉把一塊手巾扔給被雨水淋透的左飛。
左飛木然地接過手巾,卻不擦頭上的雨水,一屁股坐在椅上,頹然地把手巾覆在眼上,仰頭朝著房梁呼呼地喘氣,好像他胸口里沒有氣,而是灌滿了粘稠的毒液,急不可耐地要從嘴里吐出去。
“你還喝酒了?”左飛呼吸而出的那些東西立刻讓王天逸皺起了眉頭,“你把我這里當什么地方了?酒館?客棧?”
“天逸,我心中難受啊!”左飛大叫一聲。
“難受?你難受個屁?!”王天逸今天本來就一肚子火,左飛深更半夜硬撞進門來,更是在頭上又燒了一把,但是王天逸從剛才起就一直忍不發,此刻見左飛如此憊懶模樣,只覺怒發沖冠,再也忍不住了。他兩步竄到左飛面前,指著左飛鼻子吼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多光彩?哈,連慕容世家大公子都敢冷著臉灌酒啊?江湖上有你這膽量的有多少?不知道死字怎么寫的啊你!慕容世家的代理總管親自賞臉詢問你的底細,不知道他想把你油炸了還是清蒸了!我還替你解釋替你求情替你開脫!我……我……我……我犯賤啊!”
左飛瞪大了眼睛,怔了好久,卻不是王天逸想像的理虧愧疚,而是驚訝,發自內心的吃驚,左飛哀叫道:“今天是怎么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你……你怎么也這般對我?”
王天逸恨得咬牙,他猛地跺腳把心里話講了出來:“你做了什么?我今天要和你們掌門切磋一下,你竟然橫加阻撓?我說,左飛兄,你們掌門的武藝是天下第一哎,我們幾百個連在一起也打不過他,想想咱倆的交情,一場切磋你至于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折我的面子嗎?和他比武切磋能要他掉兩斤肉?有你這樣做兄弟的嗎?”
說著,王天逸鼻子里難以抑制地哼著,怒氣滿面坐下,別過臉去不去看他。
“啊!”左飛發出一聲哀叫:“不就是那切磋嗎?怎么人人看我不順眼?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天逸,你看掌門他們來之前就給我們這些出使的人說了,這次去建康,關系到昆侖的榮耀臉面,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要被外人欺負了。
你沒聽說書的說過秦趙澠池相會嗎?強秦欺負弱趙,我們來之前就說不比武不比武,但是你們這些大門派非得強要掌門比。你們讓我們掌門下場比就非得比嗎?你家少幫主還算客氣,和掌門親熱得很,看得出是真心欽佩,但我看慕容成不地道,讓掌門下場的時候,老笑嘻嘻的不知道心里想什么,我能讓昆侖落下口實嗎?
我知道他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七雄,是慕容秋水的哥哥,但是那又怎么樣?我們也是有骨氣的。酒席娛樂就要每人都上場。不能你說比我們就乖乖地下去!”
王天逸怒極反笑,指著左飛冷笑道:“一場切磋就被你看得如此重要,左飛,你也太死板了吧?要說論江湖地位,今天我們少幫主和慕容成同時陪同出席,你們掌門已經賺足面子,你還想怎么樣?還想怎么樣?你們掌門外號戰神,他不是神!他是個人!他不是七雄的掌門人,是昆侖的掌門人!昆侖的!”
左飛戟指大叫:“七雄怎么樣?昆侖怎么樣?我們是人,你們難道就是神嗎?我就咽不下這口氣,我站起來了灌慕容成酒了怎么著?!什么七雄,什么慕容世家,什么大公子,我覺著不公平我就敢說!我就要說!”
“你!”王天逸瞪著左飛氣得氣息都亂了。
“我!”帶著滿身酒氣的左飛就對吼了嗓子,沒有絲毫理虧怯軟。
王天逸氣得眉毛都立起來了,他猛地站起來瞪了好久,但慢慢地怒氣消散了,渾身搖晃了幾下,好像泄了氣的蛤蟆一樣歪回了凳子里,嘆道:“唉,你還是這樣。從我認識你那天,你就從來沒變過。要不是你是這樣的人,怎么會在壽州放我,我們又怎么會一直相見如故,唉。”
王天逸連續嘆氣,良久抬頭有氣無力地說道:“剛才我說話重了,今天我心里話也不舒服,兄弟別怪我。”
“我更不舒服啊!”左飛看來根本沒覺得王天逸剛剛在生他的氣,他跳了起來,跑到王天逸面前,仿佛在擔心王天逸不相信他的話,眼睛睜到最大,那里全是難以置信和氣憤痛苦:“你知道嗎?今天從我們離開宋家上馬車開始,掌門馬上訓斥我,說我在酒席灌慕容成顯得太小氣,得罪了朋友,丟了昆侖的人!”
“他是你掌門,訓就訓了唄。我們當下屬的能有什么話說?”王天逸怨婦般一嘆,顯然是感同身受。
但左飛激動地揮著手掌,語氣都變得急速起來:“但是祺安和景孟勇對他說,今天霍無痕畫像已經莫大光彩了,連慕容家從來風度翩翩沒人見過飲多的慕容成都為了他喝得酩酊大醉,這更是難以想像的榮耀,掌門他笑得合不上嘴!兄弟,我用性命擔保,他真的非常高興,還一直提慕容成從來都守禮儀,誰能讓他為武功喝酒?”
王天逸看著眼睛睜著大大的左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種事他見得多了,不過就是不受待見的下屬做什么都是錯的,心腹愛將做什么都是對的,但是左飛明顯不吃這一套,他覺得受了莫大的屈辱,這卻也是他不能成為心腹愛將的原因。
“而且,回去后,昆侖所有人都對我豎鼻子橫眼的!而都對慕容成為了掌門喝醉歡呼雀躍,滿臉放光,到處找人去說!她娘的!你的那個小弟祺安還對我說:‘要是我們得罪了慕容世家怎么辦?你做事太不地道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當時上去就一拳搗在他臉上!”說到后來,左飛已經滿眼發紅。
“不敢打他,不是看……”王天逸這話說到半截就截住了,怎能往兄弟傷口上撒鹽呢。王天逸苦笑半晌,拍著左飛胳膊說:“兄弟,你是個真性情啊。”
“這是你最大的優點也是你最大的缺點。唉。”王天逸嘆了口氣,突然睜大眼睛說道,“難受嗎?兄弟今天也難受,干脆繼續喝酒算了,連慕容成都喝醉了,我們管人屁啊。來人!給我上一桌酒饌來!”
兩個心里都冒火的男人在半夜里又開了美酒對飲起來。
“今天晚上,不論公事,就是兄弟之間!一醉方休!”王天逸對左飛端起了酒杯,還沒說完,對方已經干了,王天逸看著那酒杯,好像斬人那般,獰笑著也一口干盡。
酒入愁腸人更醉,兩人都心里不痛快,喝了三杯后,就幾乎不動筷子了,就是端、喝、倒、干,當然在這中間,是啰啰唆唆絮絮叨叨的如街坊大娘的酒后真心話。
“兄弟,我說句實話。你們少幫主人不錯,但對你……太那個人……”左飛瞇著眼睛說道,“今天那個青城的家伙算狗屁啊,他是武士還是舞女啊,是跳舞還是打劍啊?你劍法那么好,我們掌門都贊不絕口,但是他都看不出來誰好誰壞來?!他可是長樂幫的少幫主啊。”
這話刺中了王天逸的痛處,他抬頭看了左飛一眼,一言不發地把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后自己倒滿,手一抬,把第二杯又倒進出境肚里,再倒滿,又干了第三杯。
其實今天來,讓他暴跳如雷的就是左飛說的這件事。
不過他不是因為少幫主的輕視而怒發沖冠,而是因為擔心易老的任務而憂心忡忡。
一名潛伏的“蛇”如果成功的話,其威力可以瞬間摧毀一個幫派。但成功的“蛇”都有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打入了目標的核心,成為目標的心腹,目標看到的就是蛇看到的,目標聽到的就是蛇聽到的,目標做到的就是蛇經手的。
只有這樣,才能源源不斷地得到情報,才能瞞天過海地把目標的生死掌握在手心里。
遺憾的是,今天王天逸突然發現自己做的完全不對少幫主胃口。
王天逸知道自己的長處:那就是做事。
絕對的干凈漂亮。
江湖中的任何長官都喜歡這樣能做事的下屬,在王天逸遇到霍無痕之前,他一直這么想,也因為他只會這個。
就拿今天他套取武神的武功情報的行動來說,換成幫派乃至江湖上的任何一個大人物,肯定都贊賞有加。
但霍無痕完全不像那些江湖里的大人物,他竟然為了一個花架子劍去賞賜一塊玉佩,卻對忠心耿耿做事漂亮的他毫無道理的指責了一頓。今天燕小乙特地來安慰他,說霍無痕率直,真性情,但王天逸怎么都覺得這個人冷冰冰地拒他千里之外。
王天逸怕啊,他怕自己不能靠近霍無痕,怕自己靠近了霍無痕,也無法真正得到霍無痕的信任。那樣的話,易月對他的一番苦心以及他的一切努力豈不是都是白費的了?
而最惱火的是他還沒有任何辦法來改變不利的戰局,伴隨著武林大會結束錦袍隊歸屬決定的那日期的緊迫逼迫,擔心霍無痕對他印象不好,王天逸能不緊張一發火嗎?
他可是蛇啊,一個不惜一切要完成任務的死士。
呼出一串長長的酒氣后,王天逸對著左飛苦笑起來:“我很羨慕你,你敢說啊,有不高興的事情就可以找人喝酒說出來。我只喝酒不說話。”
“這是你最大的缺點也是你最大的優點。”左飛把王天逸的話改了次序還給他,“我說你這人啊太老實,人家讓你做牛做馬你就安心地做牛做馬,一點怨言也沒有,真是天生適合做下屬做跟班的啊。”
王天逸又干了一杯,爽快地不是倒酒,而是吞酒了,他笑道:“你說的這是我優點,那缺點是什么?”
“這是缺點啊!”左飛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但越笑聲音越小,最后變成黯然神傷的表情,“優點就是你在幫派里混得很開,和我一般年紀,已經成了干將,手下和銀子全有了。”
“你也很快會有。”王天逸又干了一杯,“但是你最好收起你好真性情,那讓你出力不討好。”
“如果我虛情假意,和那些可憐可恨的家伙打成一片,我會得到什么樣的好?”
“討好不出力。”
左飛哈哈大笑起來,但笑聲噶然而止,他抽著鼻子,艱難地說道:“我也想像他們那樣,可憐無恥地活著,但是我不甘心啊,我做不到啊。”
“為什么做不到?人家也是忠啊,讓掌門一笑的。也許是提著腦袋給他打下的一片地盤,也許進小丑美女的歌舞,看他喜歡什么了!都他媽一樣。”王天逸自嘲地哼了一聲。
“你竟然認同他們?我記得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啊。兄弟!”左飛最后兩個字拉著長音,幾乎扯著嗓子喊出來的,仿佛要喚醒夢魘中的人一般。
但王天逸沒有醒來的意思,他冷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從沒睡去過,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這么想。也許他根本沒有睡去過又或者他從來就是為了夢魘而生,究竟是哪個原因,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慢慢地說著自己。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想我是個很好的人,但是現在我仍然認為自己沒做錯過什么。江湖乃至世間的美德是什么?不外乎忠孝仁義四個字。歸結一點,不就是個知恩圖報嘛。養育之恩、提攜栽培之恩、天地生養之恩、兄弟友愛之恩!人心中不可不有敬畏感恩之心,四德之中,統率其他的就是忠……”
“別說得這么輕巧!”左飛重重地頓著酒杯,隔著桌子伸過頭來把濃重的酒氣吐到王天逸臉上,“你和青城的恩怨我聽說了,要是今天那個青城使節進了你們長樂幫,受你們少幫主寵愛,你天天受氣,你還能這么忠誠無雙嗎?”
“劉元三?那是不可能的。”王天逸嘴角露出一個得意又殘忍的微笑,“敢來就等著‘英年早逝’吧!”
“我就說他就是進去了,還得寵欺負你怎么辦?”左飛吼道,扭曲成兇神惡煞狀的臉上,滑過的卻是淚水。
王天逸鼻子重重抽了口氣,又長長吐了出來:“人各有命,看到那墻上快燒完的火炬沒有,一根只用一次就變成灰燼,這唯一一次燃燒只有短暫的半個時辰。在這唯一一次燃燒前,這木柴做成火炬也許會在倉庫里的角落里呆上幾天、幾月、幾年甚至幾十年,聽憑灰塵落滿全身,只能和鼠蟲為鄰,這樣漫長的忍耐所為的只是那死前半個時辰的火光,一生就為了這短暫的光所生!我若是這樣一個火炬,心中但有恩情、堅信、忠誠,一生只燃一次又何妨!”
王天逸猛地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后狂暴地把酒杯摔得粉碎,他大吼道:“又何妨!”
“嘭”的一聲,墻上最后一只火炬也燃滅了,黑暗中王天逸發出的最后余音裊裊地繞過房梁,消弭不見,黑暗和著外面的風雨聲馬上淹沒了無聲的房間。
左飛沒有說話,王天逸只看到一個影子趴在桌子上在微微抽泣,王天逸為左飛的懦弱和渾渾噩噩搖頭嘆息,卻感到臉上刺癢,他伸手一抹,手上全是溫熱的液體,他卻也早已淚流滿面。
黑夜中不停的雨聲讓他堵得難受,他關上窗,端起桌上的一碗粥,走到床前,低聲問道:“餓了吧?吃碗粥吧。”
床上一個男子面朝墻背對他而臥,他頭上裹著紗布,聽得同伴這般說,卻不起身,也不回應,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老趙,你身體有傷,午飯晚飯你都不吃,這樣不行啊,這碗粥你起來喝了。啊?”劉元三坐到了床邊,伸手去扶老趙起身。
老趙用力地壓著床,并不想起來,但劉元三鐵心要讓他起來,索性放下碗,用力把他身體掀了起來。
但是翻過來之后,劉元三定睛一看,卻有些手足無措了。
讓他手足無措的不是老趙腫得像饅頭一樣還青紅交加的臉,而是老趙的眼睛。
眼睛里全是眼淚,那枕頭上已經濕了一片。
但沒有男子想讓別人看到他哭泣,更何況是一個已經年屆中年行走江湖也有日子的鏢師,他們可是鐵打的硬漢,誰見過他們哭?
老趙狠狠地扭過臉去,把淚痕密布的臉躲進了劉元三看不到的陰影里。
劉元三愣了片刻后,沒有安慰,更沒有嘲笑,相反他怒不可遏地跳了起來,一邊跺腳一邊狂罵:“王天逸!你這個出門挨雷劈的狗雜種!你看我不順眼,你沖我來啊,你對一個老實人動手算你媽的哪門子英雄?你這個殺師滅祖的妖魔!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然后劉元三轉過頭,對著老趙惡狠狠地吼道:“老趙,你放心!回去我就稟告掌門和‘人才大哥’,終于找到咱們青城的大逆徒和大哥的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我們派最精銳的高手,媽的,滅了他!大卸八塊,替你出氣!我就不信了,老天還不長眼了啊?!”
臥在床上的老趙含糊不清的聲音,劉元三一把把老趙扶了起來:“老趙,你說什么?你放心,他打你絕對是他欺負人,欺負你就是欺負青城,我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老趙一邊抽泣,一邊從牙齒掉了一半的嘴里說著什么。
但太小聲了,也太含混了,劉元三把耳朵湊過去,問道:“老趙,你說什么呢?”
老趙停住抽泣,用力說了一句話,劉元三臉上因為怒火而火紅的顏色消退了,變成被抽了魂一般的青白色,委頓的青白色。
老趙說的是:“劉教官,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咱惹不起人家啊,算了吧。”
“算了吧?”劉元三用力說了一遍,但第二句話每個字越說聲音越小,“怎么能算了……”
這天晚上,劉元三對老趙說的最后一句話只有一個字。
拖著長長的無奈和悲涼尾音的“唉”。
兩人再也無語,劉元三沉默地給老趙端碗,老趙沉默地在抽泣的間隙中,用勺子慢慢地把粥一口一口地喂進滿是傷口的嘴里,溫暖的粥每口都帶著滿嘴的劇痛流進干癟的肚里。
老趙吃完了,繼續自己一個人躺著為自己的遭遇靜靜流淚,而劉元三坐到自己桌子前,在紗燈前,他伸手入懷,慢慢地掏出一把東西,輕輕地攤在手里凝望。
那是一把玉佩的碎片。
劉元三用手輕輕摩挲著那些碎片,上面帶了他的體溫,越發得溫潤悅目。
看著看著,劉元三只覺得碎片越來越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了。
怎么了?
劉元三失神地把頭湊近手掌,“啪”一滴溫潤的液體落在碎片上,又淌到了自己手上。
他揉了揉眼,才發現自己已經滿眼都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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