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第二十五節 地獄火(一)
第二十五節地獄火(一)
“你為什么不聽我們的?!”
“你為什么反抗?!”
“你為什么不乖乖去死?!”
“我打死你這個畜生!”
溫文爾雅和藹可親的青城大師兄再也不存在了。
韋全英大吼著,耳光、拳腳雨點般的落在王天逸身上。
在狹小的鐵籠里,滿頭是血的王天逸滾在地上,竭力豎起手臂擋住面門和前身,身體在鐵欞子和墻壁上撞來撞去,手腕上的鐵鐐在亂響,就像一只野獸在鐵籠里垂死掙扎,而他嘴里發出的是野獸一般的痛苦嚎叫。
王天逸身上粘滿了泥土和血跡,他一邊在地上翻滾,鮮血混雜在嘴里讓他吐字不清,他努力的在雨點般的毆打中叫道:“大師兄….饒…命。啊!…饒命,念在我為了師門榮譽的份上出力……饒我…啊!…一命….”
“師門榮譽?”韋全英憤怒的紅著眼睛一把抓起王天逸的發髻,把他生生的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腳踩住了王天逸手上的鐵鐐,露出他奄奄一息的面孔,然后一口氣連抽了王天逸七八個耳光,呼呼的喘著氣,大叫道:“狗雜種!青城是我家的私產!你?你?你不過是一個賤下人!你有什么資格為我家榮譽出力?!”
“輪得到你嗎?!你算什么東西?!”韋全英大吼著,扭過了王天逸的頭,一手拎著他的發髻,把王天逸的腦袋朝墻上發瘋的撞去,“嗵!”“嗵!”“嗵!”土墻發出一連串的悶響,墻皮粘著粘稠的血跡飛散開來。
“別打殘了,”牢外,在青城教官簇擁之中的韋希沖一樣的咬牙切齒,他極不情愿的搖頭說道:“丁家的楊昆先生特別說了,離開的時候還要見他,丁家走了之后再給他算帳!!再忍兩天!”
韋希沖父子帶著人離開了,像條狗一樣癱在地上的王天逸,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一只手送到了窗臺的位置,努力的攀著想爬起來,手指在灰色的墻壁上留下了條條血跡。
青城掌門房間的燈一夜沒熄。
第二天中午,驕陽似火,練武場上的工匠被趕走了,擂臺被工匠們拆了一半就放在了那里,歪歪斜斜的像個垂死的人在有氣無力的掙扎。而它的周圍則圍滿了弟子,不僅有低級的戊組的弟子,還有顧盼生威的甲組弟子,他們渾身被太陽燒烤著,大汗順著臉龐流下,每個人都茫然而驚訝的朝前面的觀戰臺望去,那里坐著掌門等所有的高級教官。
驚訝,是因為在這種天氣里緊急集合,必然有天大的事情要發布。
“青城弟子們!,“韋全英站在觀戰臺的最前面大聲喊了起來。
“大家都知道昨天發生了什么事情!”韋全英一提到昨天,臉上的肌肉就因為痛苦和憤怒霍霍的跳了起來:“王天逸!就是這個喪心病狂的王天逸,在友好的切磋中像瘋狗一樣對華山派德高望重的前輩突施殺手!讓我父親的….,不,是青城的喜事變成了一件悲哀的江湖事件!我們青城因為他的混帳和喪心病狂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華山派已經寫了戰書,馬上就要和我們開戰!所有的青城弟子和青城人員都將是華山的攻擊目標!”
人群同時發出一聲驚恐的聲音,大部分的人的臉都變的煞白。
“但是,因為父親和我的斡旋,終于化險為夷,華山還是原諒了我們!”
這個時候,人群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聲音,隨后又發出一片叫好聲。
“但是我們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人群又緊張起來。
“為了償付對華山的賠償,我們青城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儲蓄,就因為那個混蛋,原本談下去的價格被迫又升了回來,這意味著我們未來幾年的利潤將急劇縮減…………”韋全英的聲音哽咽了。
所有人,弟子包括觀戰臺的教官都屏住了呼吸。
“對華山的賠償,以及華山的漲價造成的困難都是暫時的,我們正打算西下丁家,談判礦石生意,南下長樂幫,談判鹽土生意,和慕容世家,談判絲綢生意,不久,我們還會北上沈家,談判馬匹、人參以及貂皮,….”
韋全英的話并沒有說完,弟子們中間就響起了一片不相信的聲音,大家都知道,這樣的事情說起來容易,作起來對青城太難。
“青城是所有人的青城,青城的危難也需要大家同舟共濟……”
話還沒說完,弟子們中間已經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大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所以,從今天開始,除了甲組以外,所有子弟的月銀減少三分之二,兵器、服裝、飲食、住宿費用自負……”
弟子們喊出了一聲巨大的驚嘆,馬上就是一片憤怒的吼聲,不祥的預感得到了驗證,自己的腰包被掏了,所有人都出離憤怒了。
“憑什么減月銀?學徒合約不寫好了嗎?”
“你們講理嗎?我們出山也未必在青城,憑什么你們的損失讓我們來填?”
“憑什么甲組不減?!”
“你們不要覺的不公平!昨天,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相中了我們的甲組精英,多少英雄人物在紙上都寫下了你們的名字,你們離榮華富貴就只一步距離!但就因為這條瘋狗,所有的甲組精英都被放棄了,沒有一人被邀請進入豪門大派!”
所有的甲組弟子都攥緊了拳頭,發出一聲憤怒的呻吟。
但憤怒的吼聲并沒有停止,學藝費已經夠貴了,很多弟子就靠這些不菲的月銀尋求一點心理安慰,尤其是學藝不精的弟子,現在這些銀子卻因為掌門或者某人而減了一半,除了甲組弟子,誰能服?
“肅靜!”韋希沖看兒子壓不住陣腳,馬上站了起來,他大吼道:“學徒合約老子廢了!誰不服,可以馬上申請提前出山,不過學徒費一個銅板也不退!你們愛找誰說理就找誰說理去!我不怕!跟我講理?江湖規矩,誰的刀硬誰有理!!誰怕誰?!老子也不發青城的證明,沒有青城的學徒證明,哪個幫派會收留你?就算收留你,老子也不放過你!想在江湖混,做夢吧!老子先廢了你!”韋希沖紅了臉皮大吼著,聲音蓋過了弟子的聲浪,打碎了他們,看到了總是慈眉善目的掌門突然露出了另一張兇神惡煞的面孔,弟子的浪潮怯怯的退去了。
韋全英不失時機的唱起了紅臉,他大叫道:“想想,只是一時困難,莫不要因為一時的困厄錯過了大好前程!”
大家的憤怒吼聲低沉了許多,很多人都開始計算自己的得失了。
“現在是青城的困難時期,”韋全英揮舞著雙臂大叫道:“我和父親首先從自己做起,減少不必要的開銷,我父親原來有四十個傭人,現在解雇兩個!老人家有心痛病啊!少不得人伺候,這是何等可貴的品質啊!而我韋全英原來有兩個傭人,現在全部解雇!青城伙房專門做賓客酒宴的四人中的一人也一同解聘!節省一切可以節省的開支!我們和你們弟子同甘共苦!一同渡過難關!”
誰也沒在乎韋全英和韋希沖是住在一起的,他們的傭人是共用的。
聽了掌門的公子這樣說,大家好像都被感動了,最后剩下的憤怒也消失了,弟子們站在熱浪翻滾的地面上,好像只剩下皮囊,讓熱浪沖刷,唯有眼睛紅紅的。
“這一切,都是那個無恥卑鄙以下犯上喪心病狂的瘋狗造成的!王天逸!讓我們永遠記住這個可恥的名字!”
韋全英最后一句話說完,頃刻間,諾大的練武場上靜默了片刻,但馬上激起了憤怒的狂潮。
“混蛋東西,就是因為他,我的錢沒了!宰了他!”
“雜種,吃里扒外,包庇叛徒!應該在趙乾捷脫離青城前,打死他!”
“噓,你瘋了嗎?趙師兄現在一步登天了,你想死嗎?因為他,對戊組都得客氣的很了!”
“啊。我錯了錯了,我什么都沒說。”
“華山怎么了?畜生,為什么對朋友華山下黑手!”
“都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
“不識大體啊,不識大體啊……”
“愚蠢的狗雜種,就因為他自己,害的我…撕了他!”
一切骯臟的咒罵在廣場上飄蕩,一開始是一部分人,但很快,仇恨的情緒感染了所有人,憤怒的罵聲在空曠的廣場上直沖云霄。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你倒是說話啊!”丁玉展大吼著,握的鐵欞子“哐當”作響。
他吼的人是一個看起來很可憐的人:他棲身在巴掌大的鐵籠內,發髻披散了,滿頭骯臟的頭發蓋住了臉頰,像一具死尸一般靠墻坐著,一動也不動;他手上帶著長長的鐵鏈子,身上的衣服一條一條的,破爛不堪,泥土混合著褐色的血跡讓這衣服比乞丐都可怕;一張臉腫的老高,擠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但丁玉展并不管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再次搖晃著鐵欞子大吼著:“你要我問多少次?你說話啊!”
剛才他沖了進來,打跑了兩個死纏不放的看守,但王天逸好像只剩一張皮囊剩在世上,他并不理他。
終于王天逸開口了,他沒有看丁玉展,就低著頭開口了,他的聲音陰沉如同從十八層地獄傳來的一般:“我的兄弟騙了我。”
“什么?!”丁玉展愣了。
王天逸哈哈的笑了起來,還沒笑完,他就咳嗽起來,他說道:“乾捷騙了我。”不過他又仰面大笑了起來,“不過也無所謂,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而已…….我也夠本了,我打了蔣丹,這個畜生搶我們的壽禮…我們的?我是誰?誰和我是我們?我們和他們是一伙的吧?哈哈哈…”
牢外的丁玉展氣得暴跳如雷,費了諾大力氣,才聽到了王天逸似瘋似癲的講了他擂臺發瘋的理由,他靜了下來。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丁玉展問道。
王天逸冷哼一聲:“你愛信不信!管你?”
“我相信你。”丁玉展靜了片刻,沉聲說道。
“不過,”丁玉展接著說道:“你知道我講俠義的,我會找人驗明你說的話,如果是你不講道義,又騙我,我會第一個把你送回青城來……”
“你滾吧。”王天逸哼了一聲,把頭費力的扭到一邊,語氣不客氣的好像不是在和武林四大家族的公子在說話,口氣沒有一絲一毫的在乎,聽起來好像丁玉展說得“相信他”一錢不值。
“兄弟,我相信你,你倒不相信我?”丁玉展怒道,“嗆啷”一聲,月光一般雪亮的“粼波現龍劍”抽在了手里,他吼道:“我護你出青城,你跟著我,誰敢再折磨你?我早就想去找章大哥,現在倒好,一起去學習俠義!現在我就斬鎖!”
“不準斬!”丁玉展話音未落,一聲大吼就在門口響起。
丁玉展回頭看去,他姐夫楊昆領著幾個高手推門進來,楊昆臉色鐵青。
“誰讓你打青城弟子的?”楊昆在丁玉展面前站定,背負雙手,冷著臉說道:“你太胡鬧了,王天逸的事情是青城的事情,這是江湖幫派的事情,不是個人恩怨,你不要亂來!”
“管你屁事!”丁玉展對著楊昆呲著牙叫道,高高的舉起了手里的劍就要砍鎖。
楊昆下巴一揚,他背后幾個高手飄似的到了丁玉展面前。
為首的正是萬寧方,他像往常一樣的媚笑道:“少爺,別人的事情咱別管,到了京城小人陪你去拙樓玩…….”
丁玉展咬著牙瞪了萬寧方一眼,狠狠道:“你算什么東西?!”借著這一聲發氣,手里長劍雪練般朝黑色門鎖斬去。
“住手!”楊昆一聲大吼。
“當”一聲大響。
然而并不是粼波現龍劍砍中了門鎖。
而是萬寧方閃電般的一抬腰間長劍,那長劍合著劍鞘硬碰硬的抗住了現龍劍,在巨響中,萬寧方劍鞘的寶石碎片和木屑橫飛,但卻在門鎖一寸上方架住了粼波現龍劍。
“你?”丁玉展沒想到這個家奴居然敢阻擋自己行動。
“抓起來!”楊昆鼻子里哼了一聲。
“什么?你們誰敢……”聞聽楊昆這樣說話,丁玉展難以置信的喊道,這是楊昆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要知道他可是丁開山唯一的兒子啊,而楊昆不過是個外人。
但結果出乎丁玉展預料,圍住自己的幾個家奴好像都成了聾子,自己那句“誰敢”好像在放屁一樣,沒有人在乎。
“少爺小心!”萬寧方一邊叫著,他自己卻絲毫沒有“小心”的意思,長袍下陡地飛起一計飛腳只往丁玉展腿彎轟來。
“反了你?”丁玉展驚叫道,委實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敢朝自己動手,雖然自己知道這些家奴武功都高的很,但他們在自己面前都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當是武功再高也高不過自己,平時也打不過自己,但今天家奴卻朝自己動手了!
以攻對攻!
武功極好的丁玉展同樣一腳踢去,和萬寧方的腳在空中撞的一起。
“好漂亮的卸力!”丁玉展心頭一驚,萬寧方卸力卸的如此漂亮,以致讓他的腳感覺踢進了泥潭,前力被卸了個盡,后力卻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兩個家奴一左一右擦著中間的萬寧方同時出手,閃電般的推手。
原來自認為在丁家無論劍法、拳腳還是內力都是自己第一的丁玉展終于懷疑了,這兩只手好快,快的連反應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眨眼間,一左一右同時推中了自己的左右肩膀。
丁玉展被推的橫在了空中。
“少爺小心。”萬寧方和其他出手的兩個家丁同時叫了一聲,六只手雷霆般的出擊,丁玉展就如同木偶一般被自己的手下擺弄著:身體在空中被翻了一圈,長劍被奪去然后又閃電般插回腰間劍鞘,雙手被扭在背后,而兩只腳被萬寧方緊緊握著,整個人被擺了個“跪地五花大綁”的姿勢,就在空中跪著,正正對面是冷冷的楊昆。
“你這個混蛋!”丁玉展愣了片刻,才對楊昆大叫起來:“你敢這樣對我?!你這條沒骨氣的狗……”
“把嘴堵上。”楊昆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一個家丁馬上掏出了絲巾,真的要堵丁玉展的嘴,丁玉展驚呆了,他憤怒的扭動著身體,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幕:盡管他裝做不知道,但他實際知道自己是丁家未來的家主,這些人都是自己的奴才,然而此刻在楊昆面前,他愕然發現能夠真正發號施令的居然是楊昆,自己不過是個昂貴的瓷器而已,被保護卻沒人真的聽自己的。
“你知道你是誰嗎?敢這樣對我!天逸,我言出必踐,不管如何,我都要救你!你放心……”那個丁家手下真的塞住了丁玉展的嘴,他說不出話來,眼睛怒視著楊昆,看起來要吃了他。
“蓋住頭,抱回我們的院子。”楊昆嘆了口氣,竭力掙扎的丁玉展就被披上了一件大披風,在四個大漢的肩上被扛出了這屋子。
楊昆扭頭朝牢里看去,王天逸正發出一笑,那意思好像“早知道如此”,楊昆嘆氣了,他走近鐵欞子,緩緩的朝王天逸說道:“少年,我自己相信你是個好人。但好人有什么用?江湖不看這個!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弟子,你怎么可能是幫派的對手?不要怪我心狠不讓小弟幫你,江湖并非有可以為所欲為的人,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只能希望你好運。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江湖也沒有眼淚。”
說罷楊昆又嘆了口氣,也走了。
丁玉展大鬧禁閉室,青城掌門早得了風聲,聽聞丁玉展咬牙切齒的說無論如何都要救王天逸,心下擔憂起來。
“兒啊,你說,萬一丁少爺突入禁閉室,搶走那王天逸該如何是好?”韋希沖問道。
“我想丁大姐在這里,這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不過”韋全英憂心忡忡的說道:“丁三少爺是有名的災星,放浪不羈,從來沒把禮數和江湖規矩放在眼里過,我擔心他搶了王天逸,立刻殺出青城該怎么辦?”
韋希沖瞇起了眼睛,靜默了良久,終于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叫道:“遲則生變!反正他遲早要死,不如今天晚上我們就動手!”
“爹爹,丁玉展找不到人,肯定又要找我們麻煩,雖然他現在受制于他大姐,但他遲早是丁家的家主,以后想起此事來,若是銜恨我們就不妙了;而且旁邊還管著一個胡不斬,弟子們好說,但他就不好辦了,是不是先把他關到別處?”
韋希沖暴怒的哼了一聲,罵道:“慕容秋水這個狗東西騙了我們!我們還得替他看著胡不斬,找人看病,天天管飯,簡直把我們這里當成了客棧!我根本不想把胡不斬給他,否則豈不是被人打了左臉,還得把右臉貼上去?”
“您的意思是?”韋全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不錯!”韋希沖的右手如刀一劈而下,咬牙切齒的說道:“今晚就把他們兩個都宰了!再放火燒了那屋子,就說他們被火燒死了!”
“可是那屋子里只有鐵欞子和桌子椅子,沒有什么引火之物啊,突然起火怕有人……”
“怕什么!”韋希沖紅著眼睛跳了起來:“就算是石頭,我們也能說它自己著了!誰能怎么樣!?都是因為他,我的銀子都被搶了!”
因為過分激動,他胸口好像被捅了一劍,劇烈的疼了起來,他用手按住了胸口又跌回了椅子上,兒子趕緊過來扶住了他,他一把攥住了兒子的手,非常的用力,指甲都掐進了兒子的肉里,他喘著說道:“今夜加強那塊的巡夜,現在你就去準備人手………”
“唉喲,這是怎么了?”胡不斬坐在旁邊,好整以暇幸災樂禍的問道。
被打的遍體鱗傷的那個人,坐在地上,并不答話。
“英雄,好大的面子啊!丁家少爺要救你啊,你怎么無動于衷呢?”胡不斬哈哈大笑,“是不是被自己人打的這么慘不好意思說啊?哈哈。”
笑罷,他看看守的弟子還在門口,收起了笑容,小聲說道:“昨天聽他們的意思,你在切磋比試中對華山下了死手?你倒真夠不要命啊!這么無恥的…….”
可惜沒等他說完,門外傳來一陣大響,一群人靠近了這小屋,屋外里吵吵嚷嚷的,胡不斬趕緊閉上眼睛又斜在稻草上,眼睛卻睜開一絲縫隙探察著情況。
“你們不能進來!聽見沒有?這是掌門交代的!…”負責看守的弟子好像和外邊的人起了爭執,聲音隱隱約約的傳了過來:
“為了青城榮譽……打死他!”
“這條瘋狗….我的月銀都沒有了……我是丁組的啊,我對岳中巔什么都沒做啊!”
“我是丙組的,我更什么都沒做,卻倒了大霉!他是老鼠屎,卻秧及我們….讓我抽他….”
“岳中巔怎么了….我們罵歸罵,誰也沒真的….他憑什么對華山友人下毒手,我昨天還把他拋向空中,現在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千里鴻寫了我的名字…….我苦練為了什么,讓我進去!….我咬死他!”
“我告訴你們兩個看守….全青城的弟子幾乎都來…找他算帳….你們要不放我們進去….我們….”
“去死吧….你們這么多人進去,弄不好就打死了他,掌門還不找我們看守嗎?都一邊去!我們和你們心情一樣,也想抽他!打死他!但真要算帳就趁我們不在的時候的來,別讓我們為難!”看守好像抽出了長劍,和人群對罵著。
但人群一直不散,屋子外邊吵翻了天,兩個小窗里有人“嗵嗵”的往里砸石子,手勁之大,在鐵欞子打出了火花,有一個又彈了回來,砸在胡不斬的光頭上,氣得裝死的胡不斬跳了起來,朝窗外大吼道“青城的崽子們,你們恨的人在隔壁窗戶,別往我地盤上投石子!”
這個時候,屋外的看守大叫起來:“你們要是給我添麻煩,乙組和你們沒完!”
原來送飯的來了,幾個人跟著沖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王天逸的好朋友——青城伙房的馬老實師傅。
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提著精美的食盒,而是右手提著一個木桶,木桶里滿滿的米飯,左手拿著一把木頭飯勺。他的臉色通紅通紅的,鼻子里像牛一樣在呼呼喘氣,滿臉的肉都擠到了一塊,捏著飯勺的手在不停的抖動,身后跟著三四個沖進來的弟子,他們一樣的像牛一樣呼呼喘氣,看到王天逸眼睛就紅了。
他們怒發沖冠。
打開了牢籠,一群人沖了進來,馬老實重重的把桶摔在地上,對面靠墻坐著的王天逸努力睜開了腫脹的眼皮,他看到了滿面怒色的馬老實,以及后面咬牙切齒的弟子,他問道:“老馬,你……”
話音未落,已經被一個甲組弟子揪住發髻拖了過來,緊接著一個咬牙切齒的丙組弟子一躬腰一拳打在了跪在地上的王天逸耳后,馬上他的拳頭上就沾上了血跡。
王天逸耳朵被打破了。
“你!”開門的看守是乙組弟子,他一腳把那丙組弟子踹倒了,接著抽了一個重重的耳光,大吼道:“!一人一拳他就死了!死了,掌門不找我嗎?進來前說好了,會武的不能動手!”
“李哥,”那被摑的丙組弟子捂住了臉,怯怯的坐在地上說道:“我錯了。我看見他就太生氣了……”
“算了算了,都是為了青城嘛。”跟進來的幾個人一起向怒氣沖沖的看守說情,那看守狠狠的哼了一聲,退出了牢籠。
王天逸額頭靠在地上,靠著脖子的力量努力跪著把身體直起來,他剛剛跪在地上直起頭來,眼前模模糊糊的顯現出了馬老實那油光滿面的臉,那是一張典型廚子的臉,但沒等他看清楚,一物呼嘯而來,腦門挨了一下重擊,王天逸悶哼一聲,頭又被磕在了地上。
打他是一個飯勺。
木頭的飯勺。
勺把緊緊的握在馬老實手里。
王天逸努力把頭抬起來,他眼里都是吃驚,他問道:“馬師傅,你….”
此刻未等他問完,馬老實怒不可遏的高高的舉起了飯勺,用盡全身力氣重重的敲在了王天逸頭上。
王天逸的頭又一次磕在馬老實腳下。
“把他的頭給我抬起來!”馬老實怒吼起來。
王天逸覺的自己的發根劇烈的痛了起來,整個頭皮都好像要掉了——自己的雙臂被人拉住了,接著有人揪住了自己的頭發死命的朝后拉。
他想反抗,但無力反抗。
他跪在地上,痛苦而又絕望的不得不仰起了頭顱,面前是因為憤怒變得通紅的馬老實的臉,他再也不像平日那個老實巴交的廚子,他好似一頭憤怒的雄獅,怒吼著,揮舞著飯勺瘋狂的抽擊著王天逸的臉。
“撲”“撲”“撲”……
一下又一下。
鮮血濺了出來。
飯勺上粘的再也不是飯粒,而是粘稠的血滴。
“都是你這個以下犯上的狗東西!”馬老實的白色圍裙上好像被潑了一壇辣醬,濺滿了斑斑紅點,那是王天逸的血,他一邊抽一邊怒吼著:“你欺騙了我!我原來看你有前途,誰料你卻是個災星!就是因為和你走得近,被人告發了!我被解雇了!你個狗東西,我認得你嗎?!我和你走的近?近?!近?!近?!……”
馬老實像發了癲癇一般,嘴里反復叫著“近”,每叫一次,飯勺就重重的打在王天逸臉上,每一次飯勺抽上去,那臉就好像是一個爛柿子被踩出了一溜紅色籽液,伴隨著王天逸無力的呻吟在鐵籠里四濺開來。
不知打了多長時間,馬老實呼呼的喘著粗氣,他渾身大汗淋漓,連最外面的圍裙都被汗水浸濕了,飯勺的木把像火炭一樣灼燒著他的手心,那里都被這木把磨破了。
“老馬,你夠了嗎?”牢外兩個看守不耐煩的叫了起來:“行了行了,你也出夠氣了,他不會有好下場的。送完飯你就走吧,我們還要午睡呢。”
“馬老實,你夠厲害啊,真是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啊!”拉住王天逸左邊胳膊的弟子笑著說道,而他手里的王天逸已經滿頭是血,他禁閉著雙唇,渾身哆嗦。
“痛快痛快!”老馬掀起紅色的圍裙擦了擦額頭瀑布一樣的汗水,馬上額頭上多了一絲血痕,“媽的,總算出了口惡氣!你們說,這條狗喪心病狂,和我有什么關系?”
一眾人馬上稱是。
馬老實狠狠的把那桶飯“哐當”一聲砸在王天逸面前,叫道:“你不是能打嗎?你不是求死反生嗎?今天給你一桶飯,讓你吃了,去黃泉路上求生!”
說著往飯里“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笑道:“來之前,所有的伙房師傅和遇見的弟子都往里面吐了唾沫,哈哈哈哈,來,來,來….吃啊,嘗嘗大家的口水,你這青城的罪人!”
一群人都狂笑起來,人人都好像解了一口氣。
王天逸被兩個人拉開胳膊,十字形跪在地上,順著腦后發髻的劇痛,他絕望的睜開眼皮,滿面的血污非常粘稠,讓他睜開眼皮十分困難,眼皮一睜開,眼前就好像有一片紅色的霧,紅霧中間是馬老實,但絕不是他以為他認識的那個老實巴交的馬老實,他喃喃的說道:“馬老實,你…”
看王天逸還敢說話,高高的站在他面前的馬老實不由得怒從心起。
他扔下鮮血斑斑的飯勺,解開腰帶,掏出家伙就對著他提來的飯桶里面撒起尿來,嘴里大叫道:“唾沫還不夠!讓你這狗種嘗嘗尿泡飯!”
“嘩嘩”聲音中,王天逸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他難以想象面前這個往自己飯里撒尿的人何以痛恨自己至此,不僅是他,包括了身邊這些人,楸住自己發髻的這個人以前在甲組總是恭恭敬敬的向自己請教練習方法,左右兩個拉住自己胳膊的人是丁組和丙組的,他們前天還信誓旦旦的說所有人都尊稱自己是師兄,要唯自己馬首是瞻。
他們昨天以前不是還痛恨岳中巔嗎?不是還痛恨華山嗎?不是還把自己如英雄一般拋向空中嗎?而僅僅十二個時辰不到,何以人人都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王天逸什么也說不出,只能無奈的伸著腦袋跪著地上發出一聲嘶啞的驚異。
“我怎么了?!”馬老實好像就等著王天逸的不平,他猛地扭過身子,帶著臊味的液體沒頭沒腦朝著王天逸澆了過來,王天逸驚恐的叫了起來,他扭動著頭想躲過這可怕的侮辱。
身后的幾個同門笑罵著放開了他,閃開了馬老實的尿。
王天逸倒在了地上,他痛苦的在地上扭動著,想躲開那液體。
但幾個同門用腳狠狠的踩住了他的身體,還有他的臉臉,讓馬老實臊氣又溫熱的液體無情的澆上了他的臉。
尿液澆著他的臉,沖開了滿臉的血跡。
王天逸哭了。
人群退出了,王天逸仍然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他的臉貼在骯臟的泥土上,十指緊緊的摳進了地上的泥土里。
如同死了一樣,
“哈哈,”胡不斬狂笑起來:“直娘賊,真是開了眼了!昨天還叫英雄,今天就往臉上撒尿!小賊,你活著有什么意思?”
天色已經轉黑,看守吃了晚飯回來,看牢里飯桶未動一毫,轉頭對另一個笑道:“這家伙前天就沒有吃飯,昨天發狠連累青城,被掌門一通暴打,也是滴米未進,昨天晚上我就聽他肚子咕咕亂叫!可能想今天能吃點好的,沒想到那馬廚子如此狠,往他飯里撒尿,估計今天這個狗東西又得餓一天了,哈哈!”
“莫不要餓死了?”另外一人說道:“盡管餓死絕妙,但若我們看守時候他被餓死,當怕被這狗東西拖累……”
“嘖,哪有那么容易餓死?”姓李的同門笑了起來:“最少得七天之數吧,看那家伙現在餓得爬都爬不動了,真是有趣。”
他轉頭冷冰冰說道:“可惜了這一桶米飯!”接著罵道:“狗種,你不吃就餓死好了!這桶飯是你一天的伙食!不是前天發狠不吃山珍海味嗎?后悔了吧?哈哈!”
“雖然很出氣,”他接著皺起了眉頭,“但這馬老實也太可惡,竟然在這點地方做這樣的事情,飯味加上尿臊,我聞著就想吐……”
“算了,”另一個同門捏鼻說道:“這尿泡飯連狗都不會吃,王天逸這東西更不會吃的,我們也出氣了,不如趕緊把這桶提出去扔了,氣味太難聞。”
他的同門點頭稱是,從腰間拿出鑰匙就要開鎖,但鎖開了一半,他愣在了那里,眼睛好像看見了世上最難以置信的事情。
聽了他們的話,趴在地上的王天逸動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撐起了一條胳膊,把身體搖搖晃晃的撐了起來,血跡干了混著泥土給他臉上罩上了一層污穢的面具,喉嚨里因為用力和劇痛發出了獸般的廝聲。
他一只手撐起了上半身,一只手朝那個臊臭的飯桶伸了出去。
好像衰弱的連支撐一半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支撐身體的那只手臂崩塌了,但不理摔向地面的身體,那只手也不顧一切的向前伸了出去,沒了任何的支撐,胸脯重重砸在地上發出了嗵的一聲悶響,但他兩只手同時抱住了那黃跡斑斑的木桶。
如此渴望,如此用力,就好像是沙漠中行將渴死的旅人朝最后一桶水撲去。
木桶傾倒了,里面的米飯已經被泡成了粘乎乎的黃色糊糊,散發著惡臭的糊糊倒在了王天逸的頭上,順著他的頭發流滿了他的臉。
這是尿泡過的食物,氣味和形狀讓人見之欲嘔,狗都不吃。
但王天逸吃了。
不僅吃了,而且是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這里沒有筷子、沒有勺子,什么都沒有,王天逸如狗一樣倒在地上,用手把黃色糊糊從地上搓了起來,一捧又一捧的放進嘴里,咕咕的吞咽著,他的喉頭咕嚕咕嚕的蠕動著,身體因為嘴里的劇烈吞咽而在地上打著擺子,頭發上、臉上、身體上沾滿了這粘乎乎的東西。
他越吃越快,越吃越似癲狂,把他能看見能觸到的所有這散發著惡臭的糊狀液體送進嘴里,瘋狂的吞咽著。
屋里的其他三個人都呆了,兩個青城弟子好像被凍成了冰雕,嘴里張的能放進一個雞蛋,而四只眼珠就如同四只雞蛋一樣從眼眶里被擠了出來;自認為見多識廣的胡不斬也呆若木雞,伏在地上的王天逸每發出一聲吞咽的聲音,他渾身就哆嗦一下。
“哇……”目瞪口呆的李師兄醒過神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手扶住了牢門,另一只手緊緊摁住了肚子,躬下了身子大口大口的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往門外跑,他的師弟一樣的狀況,他用手堵住自己的嘴,發瘋似的跟在師兄身后朝門口跑去,一路上他的晚飯從手指縫里往外擠,門外,“嘔”“嘔”的狂吐聲音持續了良久。
胡不斬也捂住了嘴,嗚嗚做聲。
等兩人吐完,回屋點上了油燈,那邊王天逸已經吃完了大半桶尿泡過的食物,他爬回了墻邊,倚墻坐著,面無表情,一雙眼睛空洞的可怕,渾身沾滿了粘糊,牢籠里和他身上一樣,都是一片狼藉。
飯和尿的味道聚合在一起造成了巨大的惡臭,彌漫在小小的斗室里。
“你…你.這….這.瘋狗….”兩個青城弟子指著乞丐一般的王天逸說道,他們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完全恢復過來,連說話都是結結巴巴的。
說完這句話,沒人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
寂靜了很久很久,突然李師兄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在地上打滾,他的眼淚笑得都止不住,一邊笑一邊指著王天逸朝身邊的師弟說道:“這….這狗瘋了,他….他連馬廚子的尿都吃了!這個賤貨,哈哈,狗都不如!老胡,你也高興了吧,趕緊罵這條狗,哈哈,多有趣啊!師弟,師弟,明天我們和同門說,哈哈哈,開了眼了,笑死我了,哈哈…”
這一說,旁邊的師弟終于清醒了,他也大笑起來,兩人肚子都笑疼了,站都站不住了,就一起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大笑。
震耳的大笑在斗室里轟然作響,王天逸的半邊臉藏在陰影里,側臉如刀削一般冷酷,毫無表情的被嘲笑,好像這一切根本和他毫無關系。
青城的弟子在大笑,胡不斬卻沒有笑。
不僅沒有笑,他連一聲都沒吭。
再也不像平日大大咧咧的躺在王天逸身邊,他坐直了身體,把身體的正面對正了王天逸,一雙眼睛死死的盯住了王天逸,這種眼神不是嘲笑,也不是驚奇。
而是慎重之極。
這里面還帶著一絲恐懼。
對胡不斬這個殺手而言,這種眼神只有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面對最危險的高手的時候,才可能出現。
這種高手可能要他的命。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胡不斬心里對面前的那個藏在黑影里的人說道。
王天逸吃了那么可怕的東西,青城弟子覺的可笑,而胡不斬卻只感到寒毛倒豎。
對面這個家伙此刻正散發出一種冰冷的黑色氣息,讓他渾身的每塊肌肉都感到了危險——這是殺手的直覺。
“這個人能殺了自己!”胡不斬的直覺這樣說道。
胡不斬很自負,他驕傲的不是誰也殺不了他,而是他誰不也懼怕。
但對面這條死狗一般的人,卻讓他從心里感到恐懼——他不想和這樣的人為敵——他平生終于感覺到了恐懼。
對面始終一動不動的靠墻坐著,胡不斬滿滿的面對著他躺下,手合了起來枕在頭邊,不情愿的把眼睛合了起來,身體弓的像一張弓,全身都竭力感覺著對面的聲息。
他不想讓對方知道他還醒著,否則自己有危險。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般,像個恐懼黑暗的孩子一般裝著睡覺,卻豎起耳朵聽著對面的動靜,那里就好像有個最可怕的噩夢。
青城弟子很高興,他們兩個指著王天逸說了很久,幾乎是看一次笑一次,直折騰到夜深人靜,困意才來了。
師弟出去小解了,沒了說話的人,李師兄坐在椅子上馬上像磕頭蟲一樣點起了頭,太累了。
“李師兄,把這個桶抬出去吧,好難聞。”王天逸低低的叫道。
吃了東西的他,聲線充沛了很多。
“狗種!”李師兄笑道:“你不說我倒忘了。知道難聞,你還吃的那么香?真是天生的賤!”
笑著站起來開門。
王天逸好像渾身都被打散了,站都站不起來,他一直腿,卻搖搖晃晃跪在了地上,就手腳并用的慢慢的爬到了桶邊,去提桶把,卻似連那剩下的半桶飯都提不動,只能跪在地上去推那桶。
好像想幫李師兄把桶拿走。
“看你那熊樣!”李師兄看著真的像條賴皮狗一樣爬在地上的王天逸,笑罵起來:“前幾日風光的時候想不到今天吧?被打的都站不起來,還得吃尿!哈哈。”
看王天逸四肢著地跪在地上,手上還帶著二尺的鐵鐐,頭斜斜的耷拉在肩膀上,好像被打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離的也夠遠,不怕他敢怎么樣!李師兄放心的走了過去,一只手捏住鼻子,一邊彎腰去提那桶把。
王天逸跪在地上還低著頭,他確實沒看李師兄。
他看得卻是油燈打下李師兄的影子!
他斜著頭,瞳孔縮成了一個點——影子越來越大。
猛地王天逸動了,絕沒有半點聲音發出,緊咬的牙關把時機到來的那聲大吼緊緊鎖在了心底!
跪地的他猛然間彈起了上半身,被鐵鐐鎖在一起的雙拳帶著一股腥風朝李師兄面門射去,迅猛的就如同一條伏在草地深處的毒蛇突然咬向獵物。
但牢籠何其之小?
一股腥風陡然撲面而來,就算沒有練武之人也知道躲開,更何況是青城乙組弟子!
正在躬身李師兄反應更快,馬上就是一個仰面!
一個跪地,一個半躬,中間還隔著兩步!
盡管王天逸出其不意如毒蛇,出拳迅猛如閃電,不過對面也是青城弟子,反應雖然不如他快,但已經足夠了!
猛地仰面的李師兄就瞪眼看著拳面撲面而至,也感受著衰減的拳風,但拳面離自己鼻尖還有一寸就停在了那里!
王天逸胳膊已經伸直了,還是夠不到對手!
但攻擊并未結束,真正的殺手锏絕非拳的突襲!
“咔!”就在王天逸雙拳停止的同時,細細的黑影猛地從王天逸雙拳之間的狹小空隙里電射而出,無聲無息,但快的就好像一支黑色弩箭。
直飆敵人眉心!
這條黑色的毒蛇咬中了眉心,李師兄的腦袋好像被鐵錐砸了一下,后仰的速度急劇加快,快的幾乎要把他脖子折斷,一點血跡從他眉心濺到空中。
“當啷”一聲脆響,黑色小蛇已被王天逸收回了手里,卻是腕上的黑色鐵鏈!
就是這鐵鏈,好似讓王天逸的手臂又長了八分,一擊得手!
四肢跪地、兩手被鎖、離敵人還有兩步距離,打倒敵人?
這是不可能的!
但這不可能的任務卻被完成了!
先發得手,但并非是勝利,王天逸身體在繼續完成致命攻擊。
雙腿彈直,力量大的把他跪地的身體如投矛一般朝頭高高后仰的敵人射去,身體撞在一起。
但一個混亂、一個有序。
鐵鏈歡響。
王天逸一把把敵人的頭撞在鐵欞子上,鐵籠震顫。
“怎么了?”門外有人叫了起來,接著就是腳步聲。
頭在鐵門上鮮血飛濺,血滴還沒落地,飛在空中的李師兄就被朝鐵門外扔去,身體砸倒了外邊的小桌子。
油燈熄滅。
在火花最后一次的跳躍中,胡不斬看的清清楚楚:王天逸矮著身體,如同一頭豹子悄無聲息的朝門的方向沖去,身后帶起一片詭異的光暈。
一片黑暗。
黑暗剛吞沒了屋子,另一個弟子就猛的推開門沖進來,奔跑的慣性讓他往里跑了兩步才停住。
強烈的黑暗吞沒了他,恐懼感也吞沒了他,剛從夜光中進來的他一時間什么都看不見,耳朵里什么也沒聽到,他嘴上叫著:“李師….”,一邊手忙腳亂的去摸腰里的長劍。
有聲音了!
他聽到了屋里傳來奇怪的聲音。
什么聲音?
風聲?
是風聲!
頭上有風聲!
他愕然朝上看去,手里的劍只朝抽出一半。
看不到東西,但絕對有東西,一股腥風裹住了他的頭!
胡不斬輕輕抬起頭,看著王天逸在黑暗中一躍而起,像一只黑色大鷹朝著那手足無措的弟子飛去,居高臨下伸出了鷹的剛爪!
剛勁的飛膝從上朝下打在同樣剛勁的頭蓋骨上。
一聲悶響中,那弟子筆直的身體突然如水一般扭曲了,他晃動著,前后搖擺著。
空中的飛鷹落了下來,在半空中又揮動了鐵翼,翼間鐵羽摩擦發出“擦擦”的聲音。
王天逸一計擺拳狠狠的抽在那弟子臉上,鐵鏈一聲脆響。
那弟子就如同被頑童豎起來的布偶,這一拳打的他身體一連轉了兩圈,然后“撲”的一聲慢慢的軟榻榻的倒在了地上。
黑鷹落地。
寂靜的夜里再沒有半點聲息。
王天逸的身體標槍般立在黑暗里,攪動著黑暗,好似黑暗圍著他旋轉,哪里還有剛才的半點如狗猥瑣。
轉眼之間,王天逸就干掉了兩個看守。
胡不斬的殺手預感又一次被證實。
他像胡不斬一樣偽裝自己,裝得好像已經被打的奄奄一息,已經萬念俱灰,像狗一樣等死。
但實際上,他受的傷都是皮肉傷,并非看起來那么嚴重!
不過兩天沒吃飯的人,武功再好也打不出剛才那兇狠無聲的攻擊。
所以王天逸必須要吃飽。
但他面前只有一桶混了人尿的飯!
是等待丁三?還是吃下這尿泡飯自己行動?
王天逸已經下定決心要逃,他并沒有把一切都壓在丁玉展身上,他更相信自己。
于是這個年輕人大口大口的吞咽著那人人見之欲嘔、狗不會吃的食物!并壓抑著自己不吐出來,好像那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吃尿泡飯?
人尿?!
而且甘之如飴!
而且面不改色!
為達目標,不惜代價!
這樣的人稱的上可怕。
所以胡不斬這次怕了。
那邊的王天逸已經開了自己的鐵鏈,他把兩把劍掛在腰間,抽出了其中一把劍握在手里,打開了胡不斬的牢門。
聽著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鎖,胡不斬直覺的渾身的冷汗的滋滋的冒了出來,他最害怕的情形終于還是來了。
“和尚?和尚?”王天逸的聲音輕輕的,在黑夜聽起來感到非常的友善,就像叫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起床:“睡著了沒有?來,一起走啊。”
“嗯…嗯…”胡不斬鼻子里發出兩聲夢囈一樣的哼聲,就像睡熟的人對聲音的反應一樣。
王天逸站在牢門,整個身體裹在黑暗里,手里的長劍被流動的黑暗摩擦著,但被握的穩穩的一絲也不動,可以想見當他揮出去切開擋在他前面的物體時候,必然也會穩穩在那物體內穿行,絕無抖動。
王天逸等了一會,看胡不斬鼾聲連連,他冷笑起來:“和尚,不要裝了。如果剛才你還能睡著,你也別當殺手了。來,我們一起走。”
最后一句音調甜蜜,好像《西廂記里張生引誘崔鶯鶯私奔一般。
但胡不斬絕非崔鶯鶯,他是江湖老手,但他的心和崔鶯鶯一樣劇烈跳動起來,不過崔鶯鶯是因為甜蜜的激動,而他是因為可怕的恐懼。
他很清楚,自己和王天逸絕非朋友,他知道王天逸也知道這一點。王天逸要逃,而這里是青城,外邊靠近弟子寢室,只要這個屋里有一個人大呼大叫起來,不消多少時間,附近將站滿全副武裝的教官和弟子。
那樣一來,王天逸絕對插翅難逃。
他要逃就必須要讓所有人都閉嘴,其他兩個弟子都被打昏了,打的很重;但是還有一個胡不斬在,而且王天逸對他很不放心,胡不斬是因為他被抓的,一個看到自己倒霉哈哈大笑的人怎么可能讓自己悄悄溜走。
王天逸只有打開籠門讓自己也和他一樣,處于可以逃生的地位。這樣自己肯定不會對他的出逃大喊大叫了。
但不論王天逸對放了幾次都差點殺了他的胡不斬是否甘心,就說他既然打定主意出逃,肯定逃跑路線都想好了,而自己一個外人,青城又不熟,若是在外邊瞎跑肯定會被人發現,這樣一來,青城大亂,說不定王天逸也跑不成。
若是一起跑倒還可能,但王天逸怎么能肯定自己不會一掌打死他?
所以最穩妥的只能是讓胡不斬閉嘴。
而王天逸卻不能如法炮制打昏胡不斬,因為胡不斬武功太高。
但殺死一個人總要比打昏一個人容易。
尤其是對高手而言。
特別是胡不斬這種人,王天逸就算拿著劍和空手帶鐵鏈的他激斗,感到也是勝負難料,他覺的應該能干掉他,但很可能用時間過長,驚動外人。
最好的法子是不讓他反抗,突然一劍刺過去,一了百了。
那么不如誘惑他一起和自己逃跑,但胡不斬很清楚王天逸心里想的,自己和他是敵非友,能眼皮都不眨就喝下一桶尿泡飯的人,怎么可能對自己手軟?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如果是他,恐怕也是會裝親熱靠近對方,一劍結果對方。
兩人的思考方式是一樣的。
但胡不斬對無聲無息的空手殺死拿劍的王天逸,一樣的毫無把握——他也想逃啊!
“什么?好….”胡不斬好像剛睡醒一般,抬起頭來看了看王天逸,很驚訝的說道:“你怎么出來了?”
話音未落,胡不斬突然一躍而起,一股勁風四處沖撞起來,他巨大的身軀好像要把鐵籠沖破一般,轉眼間,這個有名的殺手已經貼墻而立,兇光閃閃的眼睛盯著王天逸,銅缽大的拳頭捏的咯咯向,手臂之間的鐵鏈發出嘶啞的呻吟,好像馬上就要被拉斷了。
胡不斬暴起,直如一頭兇虎。
這氣勢沖的王天逸身體后傾,他微微搖了搖頭,又把身體立直了,絲毫不讓和他對視著,氣勢絲毫不遜。
“他發覺了!”剛才一瞬間,王天逸很想轉身退出胡不斬的牢籠,但他馬上就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一旦自己失去了門口這個可進可退的地位,那么再想進來是想也別想,若是出去就跑,自己已經開了籠門,萬一被他纏住,或者他瞎跑驚動了巡夜的弟子也是危險萬分。
所以不能動,看有沒有機會!
“和尚,”王天逸輕松的一笑,握劍的手卻更緊了:“我知道你沒睡,過來,我給你開鐐子,我們一起走。”
“嘿嘿,”胡不斬冷笑起來:“不要玩了,你想殺我。”
王天逸的瞳仁陡地成了兩個點,緊緊的盯住了胡不斬,過了片刻,他笑了起來:“不愧是殺手中的高手。”眼睛卻打量胡不斬的守姿,盤算自己此刻突襲的勝算。
不過胡不斬委實可怖,王天逸根本沒把握片刻之間無聲無息的制服他。
胡不斬也盯著王天逸,看他打量自己身體,笑道:“我雖然帶著鐵鐐,此刻卻成了武器,你想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干掉我根本不可能!而且在這里打起來,誰干掉誰還不一定呢!”
此時的局勢是要么無聲無息的干掉對方,要么被發現一起玩完。
王天逸知道,胡不斬知道。
王天逸知道胡不斬知道,胡不斬也知道王天逸知道。
雙方都知道了對方知道,所以誰也沒把握第一種結果。
這種結果只能靠偷襲,但現在絕無可能。
若是一方動手,另一方只有動手,那么久持不下必然一起玩完。
若是一方退去,另一方也只有退去,大難臨頭各自逃命好了。
王天逸想了片刻,不甘心的一笑,慢慢的朝牢門外退去——計策失敗,那么只好讓開牢門,讓胡不斬也逃獄,這樣他就閉嘴了。
“慢!”胡不斬叫道。
“你想怎樣?”
“小哥,我不識青城的路,若是瞎逃必然被發現,青城警報四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如我們一起逃命如何?”
王天逸盯著胡不斬卻沒有說話。
胡不斬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理由,他開口說道:“小哥,你剛才吃尿飯,我就看出端倪來了,我卻沒有壞你的好事。最重要的是現在我被江湖通緝,全是敵人,我能相信誰?我只能相信和我一樣走投無路的人!這樣的人就是拿我的頭去要賞金的時候,也會被砍了頭的人!你現在逃了,一樣是走投無路!你也只能信任我!孤身逃亡總不如有個人照應好!這周圍我不熟,需要向導,而你武功和江湖經驗不如我多!不如合作,一起去安全的地方!否則只能同時被殺!”
胡不斬說完,王天逸卻如根本沒想一樣,手一揚,鑰匙就落在了胡不斬手里,他早想好了:“開鐐,跟我走!”
胡不斬舒了口氣,滿頭都是冷汗,剛才他若反應不當,必然有被殺之險,畢竟那家伙手里有劍啊。
他也畏懼了一次。
“小哥,做事不夠干凈。”胡不斬出的籠外,指著地上的人說道。說著他拎起了手里的鐐銬,做勢要往地上的人腦袋上砸去。
話音未落,王天逸的長劍已經指向了胡不斬的脖子,王天逸的聲音就如長劍上的劍氣一樣冰冷:“動他們你就死!”
雖然出來了牢籠,胡不斬好像對王天逸的話很慎重,他身上那種氣味提醒著胡不斬,這個家伙非常的可怕。
他拎起了鐐銬,肅然說道:“手軟會壞事的。”
這是勸誡和商量的口吻。
“他們罪不至死,這是我的原則。”王天逸聲音微微有些傷感。
他看著胡不斬,一歪頭,兩個人一前一后無聲無息的融進了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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