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的二月初七,白云城下了一場雨。
斑駁幽深的青衣巷,布滿苔蘚的老舊墻皮,在清風細雨的籠罩下,顯得愈發安靜下來。
一墻之隔的紫春園內,富麗堂皇。
楚軒靠在椅子上,靜靜的看著眼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女人。
一個保養極好、很有氣質的女人。
這是他父親明媒正娶的女子,卻不是他的母親。
那女人也在打量著他,面無表情,不過,一雙白皙素潔的手卻攥的很緊,手背浮起了青筋,還是暴漏了她內心的一些真實想法。
——她很不高興!
但是她發現他似乎很開心!
哪怕他絲毫沒有在笑,但嘴角抽動的頻率,依然落在了女人敏感的眼眸里。
女人再次用目光審視的打量了幾眼,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長的很是高大俊朗,氣質儒雅,猶如丈夫年輕時候的模樣。
她沒有在那張臉上停留太久,因為無論是她在當年在那件事情里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也好,還是她的丈夫薄情寡義也罷,一個失蹤了二十幾年的私生子,忽然回到楚家,這對她來說,都不是一個好消息,尤其是那個掌握楚氏最終權柄的老夫人近年來對她的態度并不友好。
出現了這種局面,她沒有絲毫準備,原本不該出現的人卻真實的出現在她的面前,幾乎打亂了她逐漸平靜的生活。
她一直認為,真實的東西…其實最不好看!
這樣想著,她的腦海里卻再次浮現那個獨特獨行的女人。
嗯,每當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她的心臟都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肆意的,擠出里面猩紅流淌的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再次看了楚軒一眼。
的確長得和她有幾分相似呢!
她嘴角掛起一抹冷笑,卻發現對方依然從容淡定,仿佛對她的打量毫不在意的模樣,這樣看著,她心里生升出的不喜就愈發多了幾分。
“你…”蹙了蹙眉,似乎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干脆忽略掉,用一種很沉穩的語氣問道︰“多大了?”
楚軒抬起眼皮,回應著︰“二十有五了。”
“我想…也該有這般大了。這些年怎么過來的?”
“四海為家。”
“哦?四海為家,我想日子過的一定很苦吧!”女人笑著,眼角的皺紋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苦中作樂,依然妙不可言。”他瞇著眼。
“呵呵…”
女人嗤笑,搖搖頭,繼續問︰“第一次來白云城?”
“第一次。”
“你母親叫你來的?”
“二十年前,她就已經去世了。”
“這么說,前來尋你父親是你自己的主意了。”
“呃…”楚軒眉頭蹙了蹙︰“似乎你們…”
“其實誰的主意都無所謂!”
女人打斷了楚軒的話,嘴角露出一種輕蔑嘲弄的意味,她看著楚軒,這種笑意展現的愈來愈明顯︰“你的身份若是被祠堂證實,原兒應該管你叫聲哥哥的,可惜,他在遠在清水城的荒古道場修行,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不然,知道自己多出一個庶出的哥哥,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呃…”
楚軒眨了眨眼睛,仿佛要從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女人。
他的目光很平和,絲毫沒有女人想象中的羞惱和憤怒,反而是那種平靜卻如刀割的目光,看的女人自己反而有些溫怒起來。
“我是你父親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照慣例,你該管我叫聲大娘的!”
女人端起茶水飲了一口,動作優雅高貴,眼角也充滿笑意,“賢良淑德”四個字在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仿佛想要將自己最強大的一面展現給楚軒一樣。
只是…
就像一壇老醋,壇子包裹的在華麗嚴實,也改變不了酸溜溜的本質。
他忽然笑了笑︰“夫人的自我感覺真的是…很良好呢!”
聽到這話,女人怔了怔,只是瞬間,她的臉色忽然變得陰沉起來︰“你母親就是這么教你和長輩說話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產生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
一種若有若無的能量波動從她身體潰散出去,迅速的融入了外面的空氣中。
楚軒笑了,他望向了窗外。
哪里,原本下落的雨水脫離了原有的軌跡,詭異的漂浮在虛空中,忽然,那漂浮雨水竟然逆流而上,如利箭般沖上了蒼穹!
“咔嚓!”
炙白的閃電劃破云端,炸的天空轟隆作響,也在一瞬間變得風云幻滅了起來。
是道法!
似乎是白云城陰家的《洞水真經》!
這很正常,作為一個千年門閥的女主人若是不懂道法倒是顯得奇怪了。
不過,正所謂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一個外嫁的女子身懷家傳道法,哪怕這個家族已經沒落,卻依然有些不合常理了。
“道法不錯!”他靠在椅子上,手指輕敲扶手,點頭贊賞,神色根本沒有女人想象中的失措。“我原以為,陰家教出的女人不該有這般淺薄的城府的。現在看來…夫人的心思似乎放在了修行上,心無旁貸,道行自然勇猛精進!”
“放肆!”
女人冷著臉,衣衫鼓動,一種龐大的氣勢瞬間潰壓在楚軒身上,重如山岳。
楚軒仿佛絲毫未受到氣勢的影響,他仰著頭,雙手托起,將女人的輪廓納入雙手的半圓︰“夫人。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高高在上的你,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我這個所謂的私生子,很是有些幸災樂禍呢!”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笑意,甚至,末了還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起來。
“——砰!”白皙的手掌在堅實的硬木桌上拍出一個掌印。女人冷著臉站起︰“我真應該替你母親好好教訓教訓你!”
“估計,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豎子…”
“夫人。”一道略顯沙啞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女人的話。
屋子里走進來一位老嬤嬤。
老嬤嬤身材消瘦,看起來很蒼老。她朝著女人微微一禮,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如千溝萬壑般堆積起來︰“宗祠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家主命奴婢帶楚軒進宗祠問話。”
“楚嬤嬤!”
女人皺眉,點頭示意,卻沒有在意老嬤嬤打斷她的話。
老嬤嬤是老夫人的貼身婢女,在整個楚家有著不一般的地位,哪怕家主都會給予她應有的尊重。
女人當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兒對她發作,一個私生子而已,遠不能讓她得罪這個老夫人身邊兒最信任的人。
在楚家,她最在意的,永遠都是隱居在宗祠后院的那位老人的態度。
“嬤嬤自便即可。”
她饒有深意的看了楚軒一眼,揮了揮衣袖,轉身離開客堂。
外面早有一大群人候著,前簇后擁的,穿過池塘雨廊的盡頭。
望著長廊兩畔生長的荷花,她忽然駐足,忍不住蹙起了雙眉。
“如此行徑,倒像是在故意激怒我,是有恃無恐嗎?”自言自語的嘀咕了會兒,女人揮了揮手,招出一個人來︰“去查,查查這個私生子,以往的二十多年里,到底發生過什么?”
“是。”那人輕聲細語,轉身離開。
“流落海域,與海匪為伴二十多年?”女人停下腳步,轉身望著宗祠的方向冷笑︰“這種借口,也只有那些不經世事的老不死的才會相信。”
外面的雨依舊在下,淅瀝瀝的雨勢已經開始變得愈來愈小了。
穿過七道長廊,十三座庭院,楚軒已經離開了紫春園,行走在色彩斑駁的青衣巷內。
這是條老巷,是楚氏先祖的最早發跡的地方,不過,如今它的子孫早已經忘記了先輩“謹行儉用”的祖訓,建起了一座更為寬大、更奢華的宅院,那座堂皇富麗號稱白云城第一園的紫春園,花掉的,是整整六代先輩積攢下來的貯備用度。
楚軒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老嬤嬤似乎對他很感興趣。
她一直說著話,講述著楚氏一族的種種,不厭其煩,態度很和藹。
楚軒不好晾著,收斂起思緒,偶爾搭話。
他母親一直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這從他名字里就能窺見一斑,雖然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和“溫文爾雅”四個字搭不上邊,但是離開過去的那記憶,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改變一下現有的生活習慣。
老嬤嬤似乎看出他心不在焉,笑著搖搖頭,不過,行至祠堂外面的時候,她卻忽然問了句︰“你對夫人的印象怎么樣?”
“心機婊!”他說。
呃!雖然沒聽過這詞兒,但字面的意思還是明白的,老嬤嬤點點頭,評價道︰“嗯,用詞新穎,字句簡練,不錯。”
一個楚氏門閥的嬤嬤,一個楚氏門閥的私生子,在楚氏宗祠的外面評論楚氏一族的女主人!場景有些可笑。
“您也覺得不錯?”微微搖了搖頭,楚軒笑了笑,眼睛像瞇成了一道縫︰“其實這是我小的時候聽我媽說的,當時還不曾理解,后來長大了才明白了幾分,一直覺得是金玉良言。”
“媽?好奇怪的稱呼,應該是母親的意思吧。”老嬤嬤看著楚軒︰“你母親我見過,很…很奇怪的一個人,只是…可惜了!”
老嬤嬤嘆了口氣,打開了一間很尋常的屋子,指了指︰“進去吧,族老們都在等著你。”
楚軒點頭,向老嬤嬤行了一禮,然后走進了這件屋子。
外面看不出來,這間屋子其實還是蠻大的,像是一座大殿,應該是加持了道法的緣故,顯得很神異,尤其是每根支撐大殿柱子的基座都是一個個惟妙惟肖、形態各異的小人,顯得十分奪目。
這些小人都是青鋼澆鑄而成,它們或蹲、或坐、或起、或俯,但無一例外,每個小人都是面目猙獰,被沉重的青銅柱壓住了上身。它們充當地基,用力托起青銅柱,猶如地獄里掙扎哭嚎的惡魔,讓人莫名戰栗!
楚軒沒有受到這種氣勢影響,他前行了十幾丈,最后停下腳步。
因為有人遞來蒲團,示意他在此等候。
他盤腿坐下,望著面前阻擋他視線的幕簾,幾十個身材不一的身影出現在幕簾后面,似乎在爭執什么。
聽了一會兒,他明白了,這些人是在爭執族內對他的安置方式。
氣氛似乎已經達到了最激烈的階段!
估計他們也沒想過,隔絕道法與聲音的幕簾在這一刻喪失了作用,他們面紅耳赤的爭執被一字不落的傳到楚軒耳中。
“我不同意!”聲音很沙啞,也很刺耳︰“一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突然出現在楚家認祖歸宗,生活的一切軌跡不在宗族的掌握之下。心中是否對宗族有憤恨之心?是否和其他勢力糾纏牽扯?這些也根本無從得知。這樣的人,輕易讓他入駐主脈,實在顯得有些兒戲!”
“沒錯。家主一脈乃是重中之重,他若入駐主脈,是不是意味著日后也是有機會掌握楚氏莫大權利、進入族老會?”另一人說著。
“先祖奠定我楚氏一族千年基業,主脈一事的確需要謹慎。”和稀泥的。
“那倒也未必。不要忘了,我楚氏第十三代的家主,不就是一個私生子么?只要心性人品是上上之選,嚴格考驗一番,如何進不得主脈?況且,如今主脈子嗣凋零,對我楚氏而言,已是大忌,這個時候,將這個…這個孩子叫什么來著?”他問。
有人接話︰“這人叫楚軒,據說是他母親所起的名字。”
“嗯,楚軒,名字到…咳咳…到不怎么好,不過這都是小事,改一下就行了,畢竟是要列入族譜的。”他嘀咕了下,繼續道︰“這個時候,將這個孩子遷入支脈,對于主脈來說是一種力量無形的消耗。”
一聽這話,有人臉色變了︰“話不能這么說,十三代家主已是特例,那段歷史是特殊時期,族中有妖魔作祟為禍。而十三代家主驚采絕艷,道法天賦超絕,又豈是常人所能媲美的。況且,這孩子已經二十有五了,老六探查的時候,沒有在他體內發現絲毫道力,也就是說,這種人根本沒有修行過。這樣的一個普通人,骨骼經脈早已定型,在修行上幾乎是沒有多大發展的。想達到十三代家主的地步,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老九說話雖然偏激了點,卻也是事實。家主候選人不用考慮,原兒本是極為優秀,早就是下一代家主的不二人選,一個庶出的私生子,怎么也輪不到他來繼承楚氏得榮辱。但是主脈子嗣的確是個問題。”這人猶豫了下,看向主位蒲團上做著的那個身影︰“家主,是否考慮下從支脈選出出色族人,充實主脈!”
此話一出,霎時間堂中諸人精光閃閃,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而堂上那人的態度,也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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