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回家三天了。
這幾天,鄧明紹甚至有種樂不思蜀的感覺。
他看看家里那破舊的屋子,房頂上長了不少亂草。這房子太舊、太老了。便決定給家里辦個宅子。
作為中校,他一個月有幾百塊漢洋的薪餉,這幾年他自己積攢下了一筆不少的財產,雖說有不少用來買了武昌城里的宅子,可在這鄉里頭,蓋一處房子花不了幾個錢。
有了錢,于是便動了工。
當然,宅子并不是在舊宅上翻蓋的,而是在家里那塊小菜園上蓋起來的,為了蓋房子,又買下了周圍的幾片地,現在這六間正屋的宅子正在打著地基。
這會和鄧明紹完全沒有了軍官的模樣,他光著膀子,穿著小褲衩兒,挑土和泥,和其它人一樣,整整忙了一天。
“大哥,你真的是軍隊里的長官?”
鄧明權看著一身泥土的大哥,那雙眼睛中盡是崇拜,他沒有想到大哥現在居然成了軍爺,而且似乎還成了個官。
“嗯!”
“騎著馬的那種?”
在鄧明權的眼中,只有那些當大官才會騎馬,就像戲文里一樣。
面對老三的問題,鄧明紹笑著說道。
“沒錯,騎得還是高頭大洋馬!”
“哥,俺能當兵不”
鄧明權期待的看著十二年沒見的大哥。
“你”
瞧著自家兄弟的身板,鄧明紹并沒有說話,瞧他這身個頂多也就是勉強合格,可即便是合格,現在顯然不太可能,因為在河南地區的新兵招募已經結束了。
“哥,你既然是軍隊里的大官,那你回去的時候,就把我帶上吧,我給你牽著馬,家里還有二哥哪”
眼巴巴的看著大哥,鄧明權只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實際上這兩天村里的所有人都覺得,他的好日子來了,只要跟著大哥去了部隊,將來一定能當官,大哥還能虧了自家兄弟。
老三的話讓鄧明紹頓時頭痛起來,他又豈不知道老三的心思?別的不說,就是這幾天,村里的人之所以紛紛讓自家的年青后生過來幫忙蓋房子,他們為的又豈是工錢?他們大都是希望自己能帶他們一起去軍隊,像戲文里的那樣帶著家鄉子弟兵,將來他們自然能混個出身。
可事實上卻根本就不是這樣。
“老三,牽馬”
苦笑著,鄧明紹說道。
“別說你哥我沒有牽馬的,即便是有,由誰來牽也輪不著你哥我,你知道在縣里有募兵處嗎?所有想要當兵的都要先到那里進行檢驗,合格的才能去當兵。然后這些新兵進行新兵集訓,然后再則參謀部隨機分配到各部隊,即便是你能當上兵,我也沒辦法讓你到我那里去,因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到我那”
“哥,你不是團長嘛!不是管千把人來嗎?”
鄧明權不大相信的說道。
“我可是你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你不用我用誰啊。你說是不是!別的不說,就是鄰村的王大黑子,他當長毛的時候,帶出去的可都是自家兄弟。”
老三的話讓鄧明紹只是一陣頭痛,聽他提到別人,立即岔開了話題。
“王大黑子,你說的是那個長的跟塔似的,黑的和驢一樣的那個?”
隱約的對這個人他還有些印象。
“對,就是他!”
“我記得他小時候不是特老實的一人嗎?怎么想起來投長毛了?”
“早上到也不怪他,他是讓那邊那些不吃豬肉的給欺負急了,那些人就知道欺負人,所以就信了那個什么上帝,就成了長毛。”
“然后呢?”
“然后上帝就和那個什么主干了起來唄,然后就沒有馬白樓了,那可是好幾千畝地,都讓王大莊、趙樓的人給占了,要是咱這離那能近點,咱家也能分上二畝地,哎,你說咱家這片怎么沒有那樣的人呢?要是有的話,沒準能給二哥搶一房媳婦,你不知道,就連打了多少年光棍的王二憨都分著了包頭巾的媳婦”
看似玩笑似的話語,讓鄧明紹自覺啼笑皆非。因為信教不信教,北路太平軍在河南沒少殺人,后來大家似乎看到了信上帝的好處能殺不信教的人,然后搶人家的女人、搶人家的地,現在在這里基本見不那些一天做五次禮拜的人了。
在河南到處都能見到信教的人,就連自己家里,也花了二百文錢“請”了什么“上帝救世畫像”,成了所謂的“上帝教徒”。那二百文買的是平安。那些做五次禮拜的,顯然就沒有去買這個平安,結果自然是到另一個世界讓他們的主去保佑他們去了。
“哥,你們干不干這事?”
“別胡扯!”
聽著弟弟這種話,鄧明紹立即不滿的說道。
“再說,義軍是什么,仁義之師、文明之師,要是在部隊里,那種喪盡天良的事兒,你還沒干,沒準兒就讓憲兵一槍給斃了。”
“你答應帶俺了?”
眼見著老三誤解了自己的話,恨的都想抽自己一嘴巴的鄧明紹,借著喝茶的功夫,想要離開時,只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騎著馬的是個憲兵。除非敵我交界地區,賓兵通常不會下鄉,下鄉肯定沒有好事兒。
“你們誰是鄧明紹!”
騎在馬上的憲兵看著正在蓋房子的眾人大喊一聲。
“我就是!”
鄧明紹有詫異的答道。
根據休假規定,在他抵達休假地之后,需要在憲兵隊登計,他是在火車站完成的登計。難道還有什么事兒嗎?自己漏了什么手續?
“長官!”
憲兵跳下馬,沖著鄧明紹行了個軍禮。
“參謀部急電!”
說著憲兵將一個信封交給鄧明紹,同時將馬韁交給鄧明紹說道。
“根據命令,我的軍馬給您,你可以直接交給火車站的值班憲兵!”
現在不用再說其它的了,在憲兵將他的軍馬交給自己的時候,鄧明紹就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是緊急征召,意味著部隊要打仗了!
作為休假軍官他必須要結束休假,在接到命令二十四小時內,抵達憲兵隊登計,然后在最短的時間內返回部隊,要不就會作為逃兵。作為軍官他唯一的特權就是享受軍馬的使用權。
“長官,你還可以在家里再呆一個晚上”
“不必了,我現在就出!”
作為部隊主官的他必須要在部隊出前返回部隊。而且這份緊急征召并不是下達給他個人的,而是下達給所有人!他只是其中的一個接受者,這意味著,軍隊有大動作。
“大哥,這,這是咋了?”
鄧明權有些不解的看著大哥。
“老哥,哥要回部隊了!”
“哥,這是為啥啊?你不是才回來嗎?”
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舍不得自己的兄弟,鄧明紹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老三,打小咱娘最疼你,以后你在家里多照顧咱娘,我,我要是走的話,咱娘肯定舍不得,就不和她說了,你告訴娘,我不孝,以后恐怕不能盡孝了”
話未說出口,淚就已經從他目中流了出來,盡管他知道休假很快就會結束,但是卻沒有想到,會這么快,而且是以這種方式他不舍得去和娘告別。
“哥,大哥,你說啥,啥是不能盡孝了?”
雙膝“嗵”的一聲便跪了下去,沖著家的方向叩頭說道。
“娘,俺走了,兒不孝,不能在你面前盡孝”
說著“嗵、嗵”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便直接跳上了馬。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便朝著村口的方向奔去。
“哥”
瞧著大哥就這么走了,鄧明權愣愣的站在那,他甚至還不知道生了什么,只是看著大哥騎著馬離開了。
“這、這是咋回事兒?”
鄧明權看著身邊的背著洋槍、帶著白袖的兵,問道。
“軍爺,這,這是咋了,俺哥咋說走就走了。”
“因為他是軍人!”
憲兵的回答讓鄧明權有些不解,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可咋好,咋像娘交待。
騎在馬上,鄧明紹只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作為軍人,他比誰都清楚,這種命令從來沒有下達過,現在接到這樣命令,不僅僅只是打仗,很有可能是大打出手。
會是誰?
難道主公決心北伐了?
或者說要蕩平太平軍?
無論是北伐掃蕩滿清,還是蕩平太平軍,他都很清楚,作為騎兵團團長的他,必須要和他的騎兵一起,沖鋒陷陣。
相比于步兵軍官,騎兵軍官的傷亡率更高,這意味著他隨時都有可能身死于戰場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回來了”
嘴上這么說著,那淚卻是雨下的一般,他害怕娘知道自己陣亡后,會哭壞身體,如果沒回來,也許也許娘就不會那么傷心。
他慶幸著自己終于回了一趟家,至少現在他知道,娘還好好的活著,還有自己的兩個兄弟。
這次回來了,至少,至少回頭若是自己當真犧牲了,到時候撫恤金總有個地方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鄧明紹隱隱的聽到后面有人在那喊著。
“小紹、紹”
他急忙勒停馬,朝著后面看去,只見一個跌跌撞撞的影子在路上跑著,盡管看不清模樣,但是他仍然能夠認出來,是娘,裹著小腳的娘根本就不能跑,跑幾步就摔倒了,卻還在朝這邊跑著,一邊跑,一邊喊著他的小名。
“小紹子,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