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歌 第三十一章 活在背影之下
李宏源被他死死壓在身下,面如金紙,顯得很痛苦,他還是敗了,敗得徹徹底底,敗得一塌糊涂。所有美好的憧憬與愿望都不存在了,如此逆境下,邵白羽都還能拉自己墊背,不是自己太弱了,而是對方太強了。那股勇對逆境,毫不退縮的意志力,真是令人敬佩。
李宏源是怕死的,他不想死,他很留戀現在美好的生活,他很想大哭一場,但是,這些都被忍住了,不知為什么,即便已經一敗涂地,即便很想跪地求饒,討得一命,但當與邵白羽面對面的時候,但當看到他那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神情的時候,所有的乞求和茍且便都被忍住了,強吞在心里。
只在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他絕不能低頭。
此時此刻的李宏源顯得很高大,沈飛死后,邵白羽一敵一百一十三,何等豪情,何等壯志,如果不是看著李宏源始終沖在最前線的話,人們早就放棄了,所以,此時此刻,當李宏源非但不做任何求饒,反倒雄赳赳、氣昂昂地抬起脖子的時候,眾人都愣住了,有想將他和邵白羽一并亂拳打死的人也止住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李宏源再死了,那只能證明,這場二對一百一十三的戰斗,眾人徹徹底底地輸了。
他們還不是仙人,但人生在世間,誰無傲骨。
場間沉默,學員們互相極有默契地向后退,退到他們認為不能再退的地方。邵白羽臉上閃過一抹笑意:“呦,人緣不錯嘛。態度堅決的與我倆敵對,反倒成全了你,呵呵。弱小的人們總是喜歡團聚在一起,好讓自己看起來并沒有那么弱小。這種想法我曾經也有過,在我看到炎天傾的時候,我深刻的意識到,一個能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的兄弟有多么多么的重要。而你,李宏源,你將我的兄弟殺死了。”
整齊劃一的,在邵白羽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的時候,眾人向前整齊劃一地沖出一步。
“不要過來。”邵白羽將手中的劍柄稍稍旋轉了一下,李宏源立時顯得非常痛苦。
眾人止住。
邵白羽冷笑地看著他們,繼續道:“你知道嗎,如果沒有沈飛,我母親的舊疾就不會有祛除的希望;如果沒有沈飛,在和炎天傾搏斗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墮落成魔;如果沒有沈飛,通天路內我已經死了千百次了;如果沒有沈飛,或許我早已崩潰在枯燥無味的明禮生涯中;如果沒有沈飛,我就不會知道,原來天下間會有這樣一個人,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原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僅僅是一句玩笑之言,原來,劉備在關羽死后,傾全國之力,為他報仇的初衷是這樣的。你從沒經歷過,所以這些便都不能了解。你,李宏源,你將我的兄弟毀了,所以,便必須以命償命,用我兄弟二人的性命,換你一個人的賤命,你應該死而無憾了。”
邵白羽緩緩拔出劍鋒,李宏源右肩上的傷口迸裂,他的臉孔痛苦、畏懼到扭曲,所有人都在看著,沒有人想著去阻攔,因為貿然地前沖只會加速劍鋒下落的過程。
眾人只見邵白羽將緩緩拔出的劍鋒,對準了李宏源的心臟,就像是布道者在向神明貢獻自己的祭品,他最后看了眾人一眼,眼角有淚花掉下:“沈飛,我將這個人的血奉獻給你,安息吧。”
此時此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巴看著,沒人想到阻攔,因為很可能,你的貿然沖上,會加速整個過程的進展。
站在寒柏枝頭的蜀山劍派掌教李易之,目視著這悲愴的一幕,不禁回憶起自己和云烈年輕時候,日夜相伴的日子,心中產生一絲觸動,他第一次捫心自問:自己這番武斷的決斷,到底是對是錯。
一只與鴻鵠類似的彩翼大鳥,自天外飛來,落在殿上,大鳥上坐著靚麗、清新的身影:“白羽哥哥,你不要沖動啊,有話好商量,無端殺人,那在山上是重罪,你千萬不要沖動啊。”
白羽哥哥?
眾人看著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的納蘭若雪,感覺像是在看外星人。邵白羽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靈,見過這小妮子一面,自然記得是冷宮月的好友,只是不明白她此番作為,是真的為自己好呢,還是想方設法,在拯救李宏源呢。
總之,無論是在邵白羽的眼中還是一眾學員的眼里,都像外星人一樣,看著莫名闖入的納蘭若雪,只有李宏源,只有他誤會了對方的本意,在他眼里,納蘭若雪便像是上天派來,拯救自己的使者,青春美麗,靈動鮮艷,他怦然心動,默默地將對方認定為自己必娶不可的對象。
這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啊。
納蘭若雪的出現,只是個插曲,在如此緊張的局勢下,很快便沒人搭理她了,而她除了聲情并茂、滑稽夸張地大聲規勸之外,也是無能為力的。
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兩人的身上,鴻鵠劍鋒逼近到李宏源胸前的外衣上,青天碧水衣被輕易地刺破,血順著劍鋒和皮膚的相接處流淌。
這一刻,是如此的漫長,眾人屏息。
殿外,最黑暗的夜被躍然于地平線上的日光刺穿,火紅的日輪在云下閃耀,光芒普照處,邵白羽和李宏源同時抬頭,遙望紅日,都感覺,在這樣的一番景色下,進行這樣一番神圣的裁決真是再適合不過了,或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邵白羽將隨著這輪紅日一起,冉冉升起,用體內散發出的光芒普照萬物。
那雙狹長的眼睛放射出金輝,邵白羽仰天長嘯,摁下雙手。
“刺啦啦。”
“啊啊啊。”長劍貫入身體,李宏源痛苦的哀嚎。
李易之將一切看在眼里,喃喃自語道:“殺戮和報復的心思還是太重了,或許,死在亂拳之下才是你最好的歸宿。”隨著紅日的升起,他身上的氣勢大漲,腳下的寒柏先是被壓得彎折,繼而坍塌,最后粉碎,頃刻間,有萬年壽靈的高山寒柏化為齏粉,李易之踩在樹枝殘留的粉末上,背著手,轉過身去,順勢抬起右腳。
這一步落下,便又是十里距離,李易之要去哪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很顯然的,此間的事情已經不能再引起他的關注,或者換句話講,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哪有那般簡單。事情總會向著超乎想象的方向發展,因為,站在殿里的,是那兩個沖出通天路,登頂蜀山的少年人。
李易之猛回頭,甚至因為用力太猛,束發的深灰色緞帶都掉落了。
是什么使得一個已經進入了上善若水之境的男人如此震驚?
原來,在那紅日升起,璀璨光輝普照之處,一個瘦消的身影出現在了邵白羽的身后,“放手吧,今日就此打住。”
日光傾瀉,宏偉殿柱的斜影拉長。這男人身瘦,膀寬,青衫浸血,站在那里,將本來傾注在邵白羽身上的光輝爭去了一半,那只臟污的手掌和諧自然地搭在邵白羽的肩膀上,像是摟親人那般隨意自然。
聽到如此熟悉的聲音,邵白羽激動的幾乎落淚:“沈飛,你個混小子,裝死騙老子吶。”
后者目光冰冷的在眾人身上劃過,“哈哈哈,我的命大的很呢,哪那么容易掛掉的!”能讓掌教都吃驚到顫抖的,除了死而復生的沈飛還能有誰。
所有人都驚呆了,每個人望著沈飛的時候,都像在看死神。
沈飛未死,證明這場二對一百一十三的戰斗,眾人徹底落敗了。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童子金身,是極少數佛門圣僧方可修得的大神通,其玄妙之處,非一心借助外力的道門弟子所能想象。
本來,玄鐵釬刺穿身體的時候,確實阻止了身體的自愈,給沈飛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但那都是因為其內部熱勁的作用,當玄鐵釬被拔出的時候,這股熱力便消失了,童子金身的恢復力立時發揮作用,不死的“小強”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活過來了。
沈飛其實已經暗中觀戰很久了,他有意保持倒地時的姿勢,不加入戰斗,主要是因為邵白羽輕功了得,劍術超群,加上鴻鵠劍的加持,對戰一幫空手之人,輾轉騰挪的余地很大,自保綽綽有余。而自己手中沒有仙劍,貿然參戰反而會給他徒添麻煩。
學員們本來各懷心思,靠著一股子嫉妒心強行凝聚在一起,只要擒住其中態度最堅決的那一個,也就是李宏源,便能夠反敗為勝。
實際上,沈飛一直在等一個制服李宏源的機會,沒想到邵白羽自己就做到了,而且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了那樣一番讓人感動到流淚的中肯話語。
同樣作為兄弟,沈飛深知對方遠大的抱負,不愿意他為了一個小人,便將自己的前途斷送掉,所以,在最后時刻出手,加以阻攔。
兄弟相見,黑瞳對白目,深深的情誼在目光中傳遞,兩人都是微笑,因為起碼在這一刻,縱橫睥睨已不再是一句空談。就像他們曾經立下的誓言那樣,愿為天下第一仙。
二敵一百十一三,尤占上風,這個天下,還有什么好忌憚的。
邵白羽舍了李宏源,兄弟二人緊緊握手,眾人望過來的目光是怨恨也好,是嫉妒也罷,他們都不理會,也都不在乎,因為,只要彼此之手相連,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李宏源像個徹頭徹底的失敗者,被鴻鵠仙劍釘在柱子上,沈飛拔出了插在邵白羽背脊上的玄鐵釬,隨著他向著眾人邁出一步。
學員們人多勢眾,可在一番激斗過后,在這兩人面前,都顯得那樣渺小,驀地向后退卻。
兩人哈哈大笑,趾高氣揚地宣布:“爾等宵小,日后當以我們兄弟二人為尊,聽到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臉色難看。”
沈飛和邵白羽哈哈大笑:“記住,今后誰再敢挑起事端,我們二人,一定讓他付出慘烈的代價。”
仰天大步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兩人手執手,哈哈大笑地步出殿去,留下呆立的眾學徒,留下憤惱的李宏源,留下花癡的納蘭若雪,也留下那一班抱著不同想法,始終在看戲的“高人們”。
兩人大搖大擺地走出玄青殿,“今后,蜀山諸峰,任我馳騁。”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便是結束,今后那兩人的氣焰再難被壓制了,必然聲名遠播。然而他們都想錯了,在兩人坐上馬背,下山而去的時候,更大的殺機出現在了面前。
這份殺機來自于一個背影——李易之的背影。
李易之站在路的中間,擋住了兩人下山的去路,墨玉和白瀚王奔跑到距離他三米的地方,便不受控制的站立起,原地打轉,畏不敢前。
沈飛和邵白羽勒緊韁繩,凝目望他,看似居高臨下,實則壓力如山。
這一刻沒有人看到,因為李易之用自己的氣,籠罩了方圓三里之地,他已經做下了決定,他要做些事情。
沈飛和邵白羽望著他的背影,便像在看一座高山,似乎那堅硬、垂地的灰色衣衫,是一座刀削般下落的斷崖,李易之沒有回頭,他們也不愿下馬,和初次見面的時候如出一轍。
三人心里,似乎都莫名的執著著,執著于別人看起來無關緊要的東西。
風不吹,樹不擺,云無蹤,周遭靜極了,三人都不說話,墨玉和白瀚王悶悶地喘息,沈飛和邵白羽的額頭上現出汗漬。
這份壓力前所未有,這種感覺聞所未聞,帶來這種感覺的,是掌教身上散發出的勢,那股勢里含著不怒自威的威嚴,和莫可鳴的敵意。
師對徒有敵意?
這真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哀。
沉默,還是沉默。
萬籟俱靜,天地宏光。
沈飛姓沈,單名一個飛字,預示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邵白羽姓邵,名白羽,父母在起名字的時候,希望他擁有鳥兒那樣潔白的翅膀,既不被濁世污染,又可以展翅高飛,俯瞰蕓蕓眾生。掌教姓李,名易之,李是貴族姓氏,易即是道,恒長的道理。可見掌教在出生的時候,就被父母寄予了求道的希冀,也預示了他的一生都將為“道”而存在。
掌教心中執著的道,便是達成天地,振興蜀山。
所以,他做的每件事情,都與蜀山有關,他思考問題的時候也始終將蜀山放在首位。千百年來,沒有任何一位蜀山劍派的掌教能夠做到為了門派興盛,毫無私心,但他可以,因為他是李易之,他為此而生。
天道浩渺,無非陰陽;人心詭詐,無非善惡。
李易之的心,只容得下蜀山諸峰,無分善惡。
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只有他,才能踏入“上善若水”這只在傳說中,才會出現的絕妙境界。
李易之的心是冷的,他的師傅,前任掌教項浩陽或許便是看重了這一點,選擇他在天下巨變之際,繼任蜀山掌教。
若這個位子由云烈來坐,怕整個蜀山,又是一番別樣的光景了吧。只是或許而已。因為現在,掌教的地位無人能夠撼動。
李易之挺拔的身姿,始終未曾動過,馬背上的兩人都已汗流浹背,體力消耗之巨,甚至連童子金身都有些不堪重負了。
世人言不怒而威,掌教做到了。
而且這種威勢,如有實質,仿佛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兩人的背上。
兩人第一次意識到,在這被掌教執掌的蜀中劍山上,任意馳騁,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景而已,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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