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了很久很久,大雨終于停了,當柳塵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張面帶微笑的肥臉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小哥兒,醒了啊!”肥臉的主人見到柳塵醒來,頓時滿面春光,笑容不斷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啊?今兒遇到老爺我,可有什么感想?”
“我叫…我叫柳弋!”
“不不不…你不叫柳弋!”大胖子賊笑一聲,從柳塵的懷里夾出了一份路引,“當當當當…嘿嘿,越州開的路引,老爺我看看啊,你叫柳塵,塵埃的塵,祖籍云州榕城,在越州出生,父親柳有福,是個泥瓦匠,母親柳張氏生你的時候死了…這里,哦?充州加蓋的印戳,嘖嘖,那邊在打仗啊…難怪,你爹也死了啊,哎,小哥兒你節哀順變,嗯,正巧老爺我在城里閑置了一間小院兒,要不,租給你?”
“越州?充州?這到底是哪里啊…”柳塵渾身脫力,腦子里一片混沌。
“哦,這段時間,充州來的難民確實多了點啊,小哥兒你是餓糊涂了吧…來,吃個饃饃,吃飽了,老爺我和你聊聊人生!”中年胖子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夾饃,輕笑著放在了柳塵的手中,他又盯著那路引嘆道:“嘖嘖,可憐人啊,多俊的娃兒,就這么丟在地上沒人要了,以后,你就跟著老爺我吧,記住,這里是云州,樊城,老爺我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樊城糧草都司富大海就是本老爺!”
看著富大海那張越來越清晰的臉,聽著熟悉的鄉音,聞著熟悉的肉夾饃的味道,柳塵鼻子一酸,忍不住微笑著流下了兩行熱淚。
“這孩子,哭什么,雖然本老爺確實比你帥上很多,但是你要相信,等你將來長大了,一定能接過本老爺的位子,樊城第一帥,十年后就是你的了!”
“那是您的兒子么?”望著遠處那一臉怯怯的小童,與富大海的壯碩身形相反,那孩童穿金戴銀,像極了暴發戶,可是他身形很瘦,那寬大的錦衣穿在他的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如同戲臺子上的丑角兒,滑稽的很。
“沒錯,正是本老爺的兒子!”富大海伸手將柳塵扶起,一邊撫摸著他的腦袋,一邊牽過了那瘦小孩童的小手,把兩只小手放到了一起,胖員外仰天大笑道:“論模樣,本老爺樊城第一帥,論錢財,本老爺樊城第一富,現在,咱家就缺點貴氣,所以,本老爺的兒子,就叫富貴,富貴富貴,天生富貴,哈哈哈!我他娘的就是一個天才!”
夕陽西下,雨后初晴,懶懶的微光披散在眾人的身上,身材肥碩的富大海老爺口中輕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一手牽著柳塵,一手牽著富貴,落日的余暉,將他們三人的身影拉的好長好長。
走過那寫滿滄桑的樊城大門,聽著街角的算命先生搖頭晃腦的輕吟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柳塵微微一笑,長長的青石板路,通向了天邊,說書人的慷慨激昂時不時引得那酒肆里滿堂喝彩,在酒客們的呼喚下,酒樓掌柜家的俊俏女兒扎著羊角辮,一蹦一跳的來到了大堂,聽到街上的人們不斷的像樊城首富問好,小姑娘眨巴著眼睛,撲閃撲閃的望向了柳塵,長長的故事,漸漸的模糊了那些回不去的童年。
鏢局,酒肆,賭坊,老街。
這里有他最好的朋友,這里有他曾經無比傾慕的姑娘,這里人潮擁擠,這里車水馬龍,這里是江湖,屬于樊城游俠的江湖。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場雨,柳塵策馬揚鞭,走過了斑駁的城門,穿過了錯落的巷道,沿途向北,傾聽著佛國的梵歌,深嗅著秋天的凋零,黑水原上,他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長槍,一路鐵馬金戈,怒吼著奔向了戰場。
家在后方,世界,在身前。
塞外的風霜黝黑了他的雙頰,木字營的大旗插上了龍門鎮的高墻,桑干河的水,伴隨著夏人的呼嚎,柳塵帶頭沖鋒,從此一往無前。凜冬來臨的時候,柳塵打馬為將,走上了那條年幼時自己百般抗拒的路,離開的人們已經無法看到,他流著淚,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當柳塵終于夢完了這十九年。
秋風蕭蕭,落花裊裊。
躺在這略顯濕潤的桃園之中,著眼一望,滿山蕭索。
掙扎著站起身來,柳塵走到了流水潺潺的小溪邊,洗去了臉上那早已干涸的淚痕,草廬里早已沒了人影,桃樹下的茶幾上,依舊是放上了兩個茶杯。
他已分不清哪里是夢,哪里,才是屬于他的人生。
“吼!”怒吼著將沉積在胸腔中的煩悶全部驅散,柳塵一蹬腿,幾個閃爍便消失在了山道的盡頭,感受著那失而復得的丹田氣海,他一邊奔跑著,一邊大笑著,一夢千年,煅骨早已第三層。
十里長亭,落楓漸晚。
小和尚通紅著雙眼,一臉不舍的望著打馬而立的柳塵,身負陌刀的吳桐已經揚鞭走遠,柳塵帶著徐玉爻高坐在追星馬上,回首長安,滿臉微笑。
“頂多一年半,我就回來了,你哭什么哭,多不吉利!”
“可我忍不住!”小和尚一抬頭,自顧爭辯道:“這極星海戡亂,每年都要死好多人,塵哥兒你又是一個受不得氣的性子,萬一與人發生沖突給弄死在十萬大山里,那我不得難過死。”
“我呸!”柳塵還沒說話,徐玉爻早已柳眉高豎,那明媚動人的臉上,早已掛上了一絲寒霜,沒好氣的白了小和尚一眼,她挪動著身子朝柳塵懷里擠了擠道:“你這小禿驢,咒姑奶奶守寡是吧,老娘日子不好過,包管你也過不好,哼!”
“別鬧!”苦笑著搖了搖頭,自打幾個月前在青龍畫船喝花酒之后,徐玉爻便對小和尚一肚子意見,有事沒事總得找他麻煩,柳塵從后山回來之后,小和尚可沒少給他告狀。
見得小和尚面露懼色,柳塵伸手輕拍徐玉爻的肩膀,等她氣呼呼的轉過身去,他才低頭沖小和尚笑道:“苦難你先回去吧,趕明兒見到了你家師兄,我自當替你問好!”
不等小和尚搭話,柳塵一揚馬鞭,追星馬嘶叫一聲過后,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慢慢的消失在了小和尚眼前,官道上的風沙模糊了身后的長安,柳塵歡笑著,將腦袋埋在了徐玉爻那光潔的脖頸處,短簇的胡茬不斷的刮擦著少女頸彎的柔軟,使她忍不住笑出聲來,落日余暉下,故人遠去,未許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