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看看王沿,沉聲道:“王副使,還是先把我們身上的差事辦好了,再去考慮其他。真有賊人,交給地方官府就好,何必要我們分神。”
到手的功勞到了眼前,哪有向外推的,王沿聽了徐平的話就有些急。
不等王沿再說什么,徐平站起身來:“不管怎么樣,先到中牟再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誰備起程吧。”
說完,抬腿出了驛丞的官廳。
王沿看著徐平的背影,恨得牙直癢癢,怎么自己跟了這么一位腦子不清楚的官員出來辦事?這一路上,還能夠有個好去?
起程上路,再無枝節,剛過中午便就到了中牟縣三異驛。
驛在縣城之外,知縣蘇紳帶著中牟的一眾屬下官員早早就等在了路口。見到徐平等人到來,忙上前行禮:“下官蘇紳,與中牟縣一眾官員,恭迎徐副使和王副使!”
徐平下馬,行過了禮,當先向驛館行去。
到了驛館,分賓主落了座,問過了行止,蘇紳道:“縣里備了一點薄酒,為兩位副使一行接風洗塵,不知是什么時候方便?”
徐平道:“且不急,你先派人回縣里去,取這幾個月孟州的公文,看河陰縣那里有沒有行文說是黃河水道改變。讓人速去速回,此事緊急。”
蘇紳應諾,吩咐了縣里的主簿,回去縣里查看,相關公文直接帶到驛館來。
吩咐罷了,蘇紳讓人上了茶水來,對徐平道:“下官是福建路泉州人,這茶葉是鄉里人從邕州帶回來的邕州茶,還是副使在邕州為官時所制。”
徐平聽了,看了一眼蘇紳,端起茶喝了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徐平并不講究這些,吃的喝的只要味道好有營養就行,還沒細致到去分辨哪個產地甚至哪個季節。周圍的人在茶上最講究的是蔡襄,徐平雖然曾經安排制茶,實際上自己對于一些細節卻并不能分辨。
不過蘇紳特意拿了自己當年傳下來的茶出來,顯然是費了心思的。他在中牟縣為官,卻一直沒有機會跟徐平拉近關系,難免心里不安。中牟這個地方,徐平的莊子占了很大一部分面積,又是本地如今在朝里地位最高的人,蘇紳這個地方官自然要小心謹慎地面對。好了就是自己的機會,壞了就是自己的災難。
喝過了茶,眾人便說些閑話。
蘇紳從人群后面叫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對徐平行禮,介紹道:“這是犬子蘇頌,隨著下官游宦。這孩子自小讀書,如今詩文都過得去,以后徐副使多多指教。”
徐平看蘇頌,十四五歲年紀,眉清目朗,舉止沉穩,一看就知道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這個名字有些熟悉,應該是自己前世聽過的,不過對他的具體事跡卻記不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平對蘇頌點了點頭:“不錯,最近都讀什么書?”
“《春秋三傳》。”蘇頌答得很小心,說完猶豫了一下,“學生有一事相請,不知副使能不能行個方便?”
這事出乎蘇紳意料之外,忙道:“徐副使多少公事在身,你有什么大事忙他!快不要亂說,聽聽徐副使教誨就好!”
見蘇頌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徐平笑道:“你有什么事盡管直說,不過我不一定幫得上忙,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蘇頌聽了面上現出喜色,拱手道:“學生自小得外祖母的教導,頗知天文星相之學,聽聞副使在京里制了望遠鏡,可以觀察星相,不知能不能讓學生一觀?”
徐平聽了這話,好奇地上下打量眼前的這個少年。自從宋太宗坑了天下民間的天文學者之后,已經很少有民間野生的天文研究者了,沒想到他還能在這上面用功,而且聽起來家學淵源的樣子。
蘇紳在一邊著急,雖然官員士子研究天文并不是什么大事,館閣里甚至儲存了各種天文書隨便閱覽,但沒中進士之前,這總不是什么好事情。
想了一會,徐平對蘇頌道:“讓你進司天監是不行的,那里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見蘇頌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徐平又道:“不過,崇文院里也有一具望遠鏡,那里倒是不禁止人進去。我可以推薦你去,但是有個條件。”
蘇頌喜道:“副使請講,我一定盡力。”
“不難,你只要寫篇文章,讓現在判館閣的宋子京看了中意就行。讀書人,終究還是以詩賦論英雄,你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其他。”
蘇頌拱手,重重點了點頭:“學生一定做到!”
宋祁以直史館判館閣,管著這些雜事。實際上以徐平的地位,只要寫封信去,宋祁也不會難為蘇頌,肯定會讓他進去,不過那樣對年輕人不是好事。
見事情這樣結束,蘇紳才出了口氣,對徐平道:“謝謝副使成全。”
王沿在一邊見蘇紳只是與徐平講話,把自己冷落在一邊,心里有些不舒服。不過他自己才不過是直昭文館,還沒有那個地位讓宋祁辦事,也只好生悶氣。
又聊了一會閑話,回到縣衙的主簿乘快馬趕來,捧著幾本卷宗對徐平道:“稟副使,河陰縣確實有說今年的河道改變,而且越來越向北移。”
聽了這話,徐平一下站了起來,口中道:“拿來我看!”
把幾本卷宗看見,徐平抬起頭來,長出了一口氣:“天助我也!”
王沿在一邊道:“從在八角鎮,徐副使一直關心那個孩子說的真也不真。在我看來,何必如此費心思,只要派個人去河陰縣,行文問個清楚,那些人是不是縣里的公人就好。不是公人,只管按照是賊嚴刑拷打,還怕他們不招?”
徐平看著王沿嘆了口氣:“王副使,且不說我們無權辦案,就是有權,現在有差使在身,又何必在這些事情上虛耗精力?我問的這件事情,與抓起來的那幾個人并無關系,而是與我們的差使有關?”
王沿一愣:“與我們要查看的河道有什么關系?要查的是引洛水入汴河,管什么黃河的水道翻滾到哪里去!再怎么樣,我們也不會把水渠挖到黃河去。”
徐平搖了搖頭:“你還是不知道引洛水的水渠難在哪里,不然就是會這么想了。”
聽徐平話說得如此直率,王沿的臉色有些不好看:“還請徐副使指教一二。”
“洛水開渠引水,從鞏縣開水口,到氾水縣都一路平曠,開起來容易,用工也并不多。但到了氾水縣后,與汴河中間夾著一座廣武山,原先郭諮回報,是預計從廣武山南引水,過去都是山嶺堅石,開渠極為不便。雖然橋道廂軍有火藥,但在山上開渠終究是有許多不便。現在黃河水道北滾,與廣武山腳之間留了一片十里左右的河灘出來,便可以在河灘開渠,從廣武山北引水,水渠最艱難的地方一下就繞過去了!”
說到這里,徐平呼了口氣:“王副使,你說這件事情,對我們不是比幾個犯事的公人重要得多?我們出京做的就是這件事情,心思當然要放在這上面!”
王沿沒想到徐平真地指教他,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道:“既然如此,徐副使何不在八角鎮就把話說清楚,白白讓我們心神不定!”
“我那時說了,如果黃河水沒退怎么辦?平白惹出其他議論來!”
徐平沒有明說,我是信不過你王沿,如果到了中牟發現這事沒譜,按徐平的意思不行便就開山,但那時候搞不好王沿就會拿這說事,要等到黃河的河灘露出來再開渠引水,那樣就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見兩位副使話不投機,蘇紳在一邊打圓場道:“時間已經不早,徐副使想知道的事情也有了消息,不如便開酒筵如何?”
徐平搖了搖頭:“不用太過鋪張,弄點便飯來我們吃過就走。難得有今年黃河給我們這個機會,必須抓住時機把事情做完。”
蘇紳哪里肯如此草率,忙道:“兩位副使難得到了下官治下,怎么能夠走得如此匆忙?好壞在這里住一宿,讓下官略盡心意,明日一早起程也不遲。再者說了,現在起程晚上只能趕到白沙鎮,那里驛館狹小,也住不下這么多人。”
徐平道:“不了,我們不去白沙鎮,便從這里北上,沿著汴河到河陰縣去。”
“什么?!”王沿聽了這話吃了一驚,“臨行前不是說好,我們先去鞏縣,選好了引水口再順著下去,找尋合適路線嗎?怎么又要去河陰!”
“此一時彼一時,我們出來做事,當然要隨著事情變化而定行止。現在知道了河陰縣那里黃河水道北滾,這是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要先去那里。”
聽了徐平的話,王沿一梗脖子:“在下不敢茍同!莫說是臨行時已經定下來了路線,就是沒有,巡視河道也要從引水口看起,這是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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