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貴 第21章 割稻
平靜的日子如同小河的流水,在不經意間嘩啦啦地就流向了遠方。
半年多的時間,白糖鋪子給徐家掙來了數萬貫的凈利潤,再加白沙鎮上的酒樓酒鋪,還有徐平田莊里的收入,徐家已是身家十萬貫以上的大員外了。
自從經歷了上次的陳茶風波,徐正的心氣一下消磨了不少,不再一心想著掙更多的錢,而開始追求享受了。五月朝廷有旨意,今年又權停貢舉,到了六月徐正便在外城的永豐坊買了一座二畝多地的宅子,安下家來。內城當然更加繁華熱鬧,但也是寸土寸金,同樣的價錢,能夠買到座獨門小院也就不錯了。新家屬于新城城西廂,好壞也是在羅城里面,而且離汴河商業區不遠,與開封府也只隔著三五里路,又方便治安又好,也是很不錯的地方。張三娘說了,這就是兩年后徐平和林素娘成親的新房,還特意請了林文思一家去看。
石延年已經到了濟州金鄉縣任知縣,給徐平帶了兩次信來,說了自己任職的情況,看起來很不錯。到了京東,以他的話說,是到了圣人之門,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邀請徐平有空可以到那里游歷。而且上次在金明池邊認識的石介,雖然在東京兩人無緣結識,到了京東卻多有交流,相見甚歡。
徐平自然不知道,自石延年到了濟州,一群下層知識分子在幾年間迅速聚集起來,成為了讓道學先生痛心疾首的“東州逸黨”。更加不知道那個在金明池邊沒說幾句話的年輕人石介,后來成為“泰山學派”的創始人,開兩宋道學源流的先聲。這個時代是北方儒學最后的輝煌,自“徂徠先生”石介起,關學洛學相繼興起,石介所提出的“理”“氣”“道統”成為宋儒的一大分支,對后世影響深遠,他所創立的“徂徠書院”也成為宋朝四大書院之一。
說到底徐平在這個時代只是個半吊子的讀書人,讀書功利性極其明確,就是為了要考科舉,中進士,搏個出身活得舒服些。什么儒學道學,徐平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在后世已經被淘汰的東西,又何必去深究。
這開封城外方圓十幾里的莊園,才是徐平用心的地方。種幾萬畝地,產上千百萬斤糧,才是徐平在這個時代的氣魄。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水壩邊的五百畝水稻漸漸成熟了,金燦燦地一片。這片水稻哄動了中牟一縣,自在田里水稻開始抽穗起,就有人從各地絡繹不絕地前來觀看,每個人都在等著水稻收獲的那一天,打著自己心里的算盤。
就是官府方面,不只是中牟縣,就連開封府和周圍的幾個縣也都派人來看過,都等著徐平這片水稻成功了就在各縣推廣。開封府天子腳下,出了政績最容易被朝中大員看見,做得好了就一步登天。增加戶口,收更多的錢糧,是這個時代官員考核最重要的兩個方面,民以食為天,水稻種植的成功每個主官都清楚意味著什么。
倒是中牟的知縣徐平從來沒有見過,都是主簿郭咨忙里忙外。后來才知道,這位知縣是罕見的以恩蔭入仕的官員,只等做過這一任就退休,萬事都不管,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恩蔭入仕做到知縣不少見,但做到開封府的知縣就鳳毛麟角了。要知道開封府轄下的很多知縣都是在外州做過通判的,這一任之后再外放就是大州知州,進入中級官員行列了。
八月二十,徐家莊正式開鐮收水稻的日子。之所以選在今天,是因為八月十七皇上帶群臣到皇莊里觀看割稻,拖后幾天以示恭敬。
自一清早,莊子里人喧馬嘶,熱鬧非常,比上一次郭咨主持的農機具演示更多了幾倍的人。所有人都明白,皇莊里的水稻是不計工本種出來的,而徐平莊里卻是改善的鹽堿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此次主事的人規格更高,以同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張君平為首,中牟縣主簿郭咨為輔,參加的還有其他幾個縣的知縣主簿。
徐平也是做了精心準備,不是為了討好官府,而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要點優惠政策。從官手里隨便漏一點,就省他好多事。
張君平是個六十多歲的黑瘦老頭,表情嚴肅,在莊子里喝過了茶,便帶著眾人到了麥場上。
此時割稻用的農具已經在麥場上一字擺好,有牛驅動的收割機,人力驅動的脫粒機,為了晚上吃上新米,還有人力驅動的礱谷機和碾米機,以及用驢驅動的清選設備。除了沒有機械動力,也算是實現半機械化了。
隨著徐平做介紹的還有桑懌,前天特意從汝州趕來的。張君平因為父親與契丹作戰戰歿補官,以精于吏事善于捕盜而升遷,以善于治水而成名,對于同樣精于捕盜的桑懌有好感,徐平便讓他與自己一起招呼。
看著一樣樣的農具,徐平一一作介紹,每件的原理是什么,能達到什么樣的效果。這些東西在這時代說出去也沒人能完全理解,張君平對機械方面也不精通,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倒是郭咨算是專業人才,又向徐平的莊里跑得勤,不時問上幾個問題。
至于其他的官員和周圍的莊主員外,只能跟在后面乖乖聽著看著,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看看太陽升起,張君平道:“天已不早,田里的露水想必已經干了,小莊主這便安排人手開始割稻吧。”
徐平答應,叫過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來,讓他們各自安排人手,把五臺收割機抬進田里,其他的莊客分成幾撥,分別打捆裝車把稻捆運輸回麥場。
一眾人到了地頭,三三兩兩分成一撥一撥圍著稻田,紛紛品評著。
張君平看見稻田里滿布澆水的渠和排水的深溝,眼睛一亮,對徐平道:“你這地里溝渠密布,有什么說法?”
徐平恭敬答道:“這里五百畝地,原先都斥鹵遍地,只長蘆荻荒草。開的水渠一是灌溉稻田,再一個是用清水洗鹵,才好耕種。那些深溝,是用來把地下深處的鹵水排走,不然清水洗過也是枉然。”
張君平連連點頭:“小莊主是個行家!這些年來我治理河渠,深知鹵水最難治理,你倒用三兩句話就說得明白了。”
徐平忙道不敢。
張君平又問:“河北一帶,多有人家引河水淤灌治理鹽鹵,稱為淤田,成效也是顯著。小莊主聽說過沒有?”
講中國鹽堿地治理,必講黃河、海河及其支流的淤田,徐平怎么可能不知道?尤其是中國古代治理鹽堿,規模最大成效最顯著的就是王安石變法時引黃河汴河水淤灌,使開封一帶遍布良田。這是當年歷史課的重要考點,徐平多少還是記得一點的。但此時離王安石變法還久,甚至王安石這個人出沒出生徐平都不知道,對淤田的效果卻是拿不準。要知道鹽堿地的治理,必須要與排水結合起來,不然都只能一時得利。實際上也正是得益于張君平和其繼任者大力治理開封一帶的內澇,開挖了排水溝渠,才給王安石淤田創造了條件。這個工作張君平此時剛剛著手一兩年,效果還不明顯,開封一帶淤田還是不合適的。勞動人民又不是傻子,河北淤田早有成熟技術,如果可行,開封及其周圍早就開始了。王安石只是把淤田的進程加速,也并不能無中生有。
想了一會,徐平才小心答道:“淤田技術我也有聽說,無非兩點,一是用清水洗去表層鹽堿,再一個水退之后水中的新土蓋在表面,形成良田。但斥鹵進入地下,稍有時日,便會重新泛出。要想治本,還是必須要開挖深溝,把地下鹵水排走,才能一勞永逸。”
張君平嘆了口氣:“正是如此!沒有深溝排水,鹽鹵終究是不能除根。但開挖溝渠,又談何容易!”
他此時正兼著開溝治理河道的差事,從開封府往東往南,有十多個州府都接朝廷命令配合他,要把開封府的水排到淮河流域。雖然動靜很大,動用的民夫也是眾多,但依然困難重重。
看徐昌帶人已經進到地里,五頭大黃牛拉著收割機已經準備妥當,徐平請示張君平:“提點,是否現在開始?”
張君平看著地里金黃色的稻浪,沒說開始,卻問徐平:“你估一估這地里的產量,每畝地能產多少新米?”
徐平道:“這不用估,前兩天我已經帶人算過了,平均畝產大約是兩石三斗,比種麥要高一些。不過這是第一年種,再過兩年等地養得熟了,還能增長。那時畝產應該到三石多到四石的樣子,那就可觀了。”
張君平奇道:“畝產也能算?怎么算?”
他到底沒當過底層的親民官,對于畝產估算不熟。當然此時估算畝產的方法也很簡陋,不能與徐平前世比。郭咨就明白許多,聽徐平講過之后,已經在中牟推廣新的估產方法,用作評地等級和判斷豐年災年的根據。因為此時只要農田遭災,就可以上報要求免錢糧,到處虛報成風,這是個實用技術。
徐平便把自己前世估產的方法向張君平講了一下。至于選地塊,數苗數及仔細稱量這些都沒什么難理解的,就是得到數據之后進行誤差分析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張君平半懂不懂,只是點了點頭。
把這些講完,張君平才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對徐平道:“這便開始吧。”
徐平一聲令下,地里的五頭大黃牛一起向前走去,后面一片片的水稻便齊刷刷地倒在一邊,比人用鐮刀割快多了。
收割機的刀具已經被徐平替換成了往復式割刀,與前世的收割機也差不多,只是動力弱了,一次只能收割兩行。但即使這樣,作業速度也增加了很大一截,而且人也不費力,可以連續作業,算是農業技術的一個飛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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