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二二章 專業坑爹(下)
盡管張四維從前和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頗有些往來,但自從他被馮保盯上,就幾乎斷了這一層關系,更何況今天來的都是錦衣衛當中的小角色,他難不成還對著人家去吼,你們的頂頭大上司從前和我有舊?因此,他捏著這封如同燙手山芋一般的信,見那中年仆人憤憤瞪了一眼之前奪信的那個錦衣衛小校,他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yxgsk
“你家老爺可還有什么口信要帶給我的?”
那中年仆人連忙彎下腰去,畢恭畢敬地說道:“回稟張閣老,我家老爺說,他如今只求做個富貴閑人,沒心思再當官了。他和汪孚林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就算不往來,也絕對不會再管他的事,但汪孚林小節不缺,族中上下對其風評都很好,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可能憑著輩的身份就請族中開宗祠,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就更不要說了。”
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時候暗示過汪道昆,要其挑唆松明山汪氏族中輩開宗祠對付汪孚林?
張四維心頭大悔不該當眾詢問此人以示坦蕩。此時此刻,心亂如麻的他連回擊的心思也沒有,立刻吩咐轎夫抬轎子進門。可進門不多遠,他就想到,如果馮保派來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的這些錦衣衛真的那么盡忠職守,那么就一定會把這,n個中年仆人拎回去好好訊問一番,到了那時候,馮保說不定就會去找汪道昆的晦氣,到時候自己那兩封信的原稿未必保得住。
可是,那兩封信他斟酌許久,馮保挑不出太大破綻,可剛剛那中年人流露的意思,卻讓他非常警惕。
如果不是自己寫的信,難不成是汪道昆故意玩這一手,想要讓他更加狼狽?又或者說有人冒用他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
這后一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收拾,以至于張四維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甚至來不及等到下轎子,就立刻拆開了信拿出信箋。見汪道昆在信上用非常冷淡的態度表達了對鄉居生涯的滿意,并不想起復謀官,只打算就此致仕,隨即還援引了所謂的“原文”,表示他和汪孚林并非私怨,而是對于大事看法不一,所以才會反目不再往來,還請他日后不要再提汪孚林的事。
捏著信下轎子時,張四維只覺得腳下都是飄的。等到進了正房,他往正中的太師椅上一坐,就厲聲喝道:“來人,給我去把那個孽畜叫來!”
張甲徵還在蒲州老家,張四維這“孽畜”兩個字指代的當然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張泰徵。家里人往日雖看過張四維對兒子發火,可這樣口不擇言罵人卻還是第一次,屋子里幾個丫頭你眼看我眼,最后其中一個最年的就屈了屈膝,低聲說道:“老爺,三老爺今天從蒲州過來,說是想看看大姑奶奶,大少爺就帶著三老爺去馬家了。”
張四教來京師了?
張四維頓時一陣錯愕。他總共四個弟弟,三弟張四教是最精明,也是他最倚重的。須知為了供出他這個進士來,他的四個弟弟都沒能在科場上繼續走下去,張四教更是十六歲就遠赴江淮姑蘇一帶經商。尤其是等到他中進士之后,父親張允齡那經商賠本的德行實在是讓他和弟弟們都難以忍受了,因此就索性勸了張允齡在家做個富家翁,而張四教則是全盤接手了家里的鹽業生意。即便是在滄鹽經營最困難的時候,張四教也沒斷過對他的月例供給。
到了嘉靖末年,他和舅舅王崇古的官越當越大,張四教又通過操縱鹽利,而張家的家業已經比最初翻了數十倍!而即便如此,張四教也從來沒有提過分家,不要說他,就連他的二弟和四弟五弟,即便聯姻蒲州豪商,各有產業,張四教賺來的巨額利潤也不會忘了任何人一份。為了答謝張四教,他這才為其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也使得張四教能以官身游走商場。
盡管對張泰徵很可能冒用自己名義給汪道昆寫信的事恨得咬牙切齒,但聽說三弟張四教來了,張四維還是不得不姑且放下那火燒火燎的心思,暫且不再發火,吩咐幾個丫頭不許多嘴,又召來管家囑咐剛剛門上那一幕不許議論,更不許外傳。然而,他說是因為疲累而回家休息,等到泡腳上床之后,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根本睡不成這個午覺。到最后,他不得不爬起來去了書房,用練字來靜心。就這么消磨了一下午,他終于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隨著這個聲音,張四維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極其爽朗的聲音:“大哥,既然是從內閣回來休息的,怎么還在書房忙個不停?”
進門的中年人正是張四教,比張四維小五六歲的他因為成日東奔西走,風吹日曬雨淋,從前看上去比張四維要顯得更加蒼老一些,可如今兄弟重逢,他卻發現張四維兩鬢白發宛然不說,從前那保養很好的黑發中間也可見一根根醒目的銀絲。想到這兩年都沒入京,他走上前幾步就歉意地說道:“大哥,你辛苦了,早知道你累成這樣子,我就應該讓人多捎點人參鹿茸蟲草之類的補品,讓你好好滋補滋補身體。”
“精神虧虛,用再多的補品也沒用。”說到這里,張四維看向了張四教身后笑容滿面的張泰徵,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在內閣我這個次輔就如同泥菩薩,回到家里還要面對陽奉陰違的孽障,我能不老嗎?”
張四教聞言一怔,等回過頭時,看到張泰徵錯愕惶恐的那張臉,他不禁溫言勸慰道:“大哥,大郎是你的子,就算犯錯,你可以好好說他,何必發這么大的脾氣?今天他帶我去馬家,我看他和姑爺幾兄弟相處得都不錯”
“他如果沒有昏頭犯錯,確實勉強還看得過去,可這個孽障偏偏動不動就給我捅天大的簍子!”
這一次,不等張四教繼續求情,張泰徵就面色大變,竟是忿然問道:“爹,我這些天一步都沒出去過,就是今天三叔來了,我才陪他出了一趟門,哪里就又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了?”
“沒有?呵,那我問你,冒用我的名義寫給汪道昆的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嗯!”
張四維看到張泰徵一瞬間面色慘變,隨即卻又強行佯裝無事,他不等其辯解,就冷笑一聲道:“三弟,你看看他,敢做不敢當,我現在問他他還要抵賴!張泰徵,我告訴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這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可你有沒有想到,汪道昆非但沒有像你認為的那樣鼓動族開宗祠,處置汪孚林這個侄兒,反而還派了個人給我送回信來,而且還偏偏趁著錦衣衛護送我回家的當口,直接當著一大幫人的面送到了我的手里!”
這一次,就連張四教也為之遽然色變,轉身就不可置信地盯著張泰徵問道:“大郎,你竟然用你爹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了信?”
見張泰徵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張四教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比張四維還要更加顯得憤怒:“你之前和你弟弟被送回蒲州老家,老太爺親自督促你們讀書,你媳婦和老太太鬧得不大愉快,你偷偷跑出來,我還在家里給你打馬虎眼。就算你到京師碰到你爹被人陷害,出了那樣大的事情壞了名聲,還是我在老太爺老太太和你媳婦面前東拉西扯你都已經二十七八歲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
張泰徵萬萬沒想到,一向最幫著自己的三叔竟然也會這樣責備自己。他忍了又忍,此時此刻終于忍不住嚷嚷道:“我是錯了,我是不該拿著父親的名義去給汪道昆寫信,我該死!父親和三叔只要樂意,那就打死我這個張家的不肖子弟好了!”
瞧見自己一貫悉心培養的子就這么直挺挺往地上一跪,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死樣子,張四維只覺得額頭青筋簡直要一根根全都爆開來了。他的目光飛快在書桌上選擇著東西,到最后抓著一個硯臺就要劈手扔出去,總算說時遲那時快,張四教一個箭步搶上前來,猛地奪下了他手中的東西。饒是如此,跌坐在椅子上的張四維仍然氣得直哆嗦。
“我一個堂堂次輔,去暗示汪道昆開宗祠對付他的侄兒汪孚林,你的腦袋得成什么樣子才能出這種餿主意?你說,你用的什么理由?你當著你三叔的面說你用的是什么理由?”
從前是房嫡孫的時候,張泰徵只覺得自己順風順水,走在外頭人人都巴結奉承,可自從幾年前和弟弟犯了錯被送回蒲州,他就覺察到家中那些堂弟們對待他們的時候大不如從前,而繼祖母的態度變化則最明顯,否則也不至于給自己的媳婦氣受。然而,即便是那種時候,張四教的態度依舊是堅定而明確的,這也是他唯一的倚靠。所以,剛剛張四教竟然比張四維還要痛心疾首,張泰徵方才一下子受不了,竟是破罐子破摔。
可此時此刻張四教奪下了父親手中的硯臺,卻依舊沒有求情,而父親更是直截了當問出了那樣一個理由,張泰徵頓時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他本想沉默以對,卻不曾想張四教竟然跟著問了一句:“大郎,你實話實說,我還能和你父親求情,你若是不說,那么我拼著蒲州張氏多年令名受損,也不能讓你爹背這個黑鍋,少不得要請老太爺開宗祠把你這個不肖子弟逐出去!”
這一次,張泰徵貨真價實被嚇著了。如果沒有蒲州張氏房嫡孫的名義,如果沒有張家的庇護,那么他還能有活路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貫維護自己的三叔說的話,當看到父親那鐵青的臉色時,他終于丟開了最后一絲僥幸,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就是汪孚林的妻子是葉家庶女,身份顯然有疑點的傳言流傳得最厲害的時候,我把信寫出去的,”說到這里,張泰徵不知不覺已經是帶出了幾分哭腔,“后來父親是對我說了葉氏的身份不重要,汪家人會同意才重要,但那時候信已經送出去了,就是快馬去追都來不及了”
說到這里,張泰徵的第一感覺不是錐心刺骨的后悔,而是痛恨汪孚林為什么有那么好的運氣。明明是葉家一個婢女,又怎么會成了胡宗憲的女兒。就因為這一傳言,朝中不少同情胡宗憲昔日遭遇的官員,不知不覺也站在了汪孚林這一邊,就因為汪孚林不怕人笑話,寧可接受充作為葉家庶女嫁過來的胡家千金,在事情四方流傳之際,還大大方方坦陳了妻子昔日曾經在危急關頭逃離胡家,拋頭露面去投奔親戚的那段歷史。
而聽說張泰徵竟然是拿著這件事去妄圖打動汪道昆,張四維簡直更加狂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指著門口怒喝道:“出去,你給我滾出去!那次你對我提及此事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說了,格局這么低,以后就算勉強當官,張家也只會敗落下去!滾,給我滾!”
張泰徵如遭雷擊,求救似的去看張四教,見其同樣面沉如水,絲毫沒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萬般絕望的他只能扶著膝蓋爬起來,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當出門時,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看到的卻只是父親和三叔二人沉默無言的模樣。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之前一千次一萬次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是怎樣的情景,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這樣一件事的后果。
而等到張泰徵消失在門外,想必也不會有那樣的膽量那樣的心情在外偷聽,張四教這才輕聲說道:“汪道昆居然會那樣高調地送回信表明態度,說明他已經確實絕了起復之心,而松明山汪氏現如今只有汪道貫和汪孚林兩個進士,當然不會犧牲汪孚林這個前途無量的子弟,所以,已經致仕的汪道昆可以說是被宗族逼著表態的。從這一點來說,大郎確實格局太低。不過,大哥,事到如今,就算把大郎打死,那也于事無補。”
見張四維沒有回答,但顯然也是默認了這個回答,張四教這才輕聲問道:“大哥,我一到京師就聽說元輔病倒,至今已經好些天都在家里養病沒見人,據說連汪孚林王篆曾省吾這樣的親信心腹也沒能見到他。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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