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零七章 天子私詔
汪孚林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朱翊鈞這位萬歷皇帝的授權,不論是什么形式。
盡管田義有些為難,但看到汪孚林那誠懇的樣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后,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畢竟,如今的天子說是已經親政,但票擬大權掌握在內閣首輔張居正手中,批紅大權則是掌握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手中,皇帝若要干預政事以及人事,當然并不是不可以,但慈寧宮還有個能夠轄制皇帝的李太后,因此深居宮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籠絡底下的官員。而若有官員想要通過媚上來試圖討好皇帝,那么生怕慣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后一個眼神,張居正和馮保就能把人聯手滅了。
所以,田義相當清楚,立時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個傾向于皇帝的班子,這實在很難。其實,如今舉步維艱的內閣次輔張四維,那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奈何張四維樹大招風,馮保恨不得把錦衣衛的眼線直接塞到張家門前去,而張居正回閣辦事之后,對張四維的態度也已經冷淡了許多,不能冒這個風險,而且小皇帝對張四維的手段實在是不信任,打心眼里覺得人戰斗力弱了點。
相形之下,汪孚林這個位子很合適,強大的戰斗力更合適,更何況,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選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給事中程乃軒和文選司的李堯卿!
這樣一個身處低層,實則卻相當要緊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對于要想掌握大權的皇帝來說,著實意義重大。至于汪孚林身在曹營心在漢……德行這種問題,和皇帝用人有任何關系嗎?只要為皇帝所用,有才無德有什么關系?否則,張居正和馮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后也還年輕,萬歷皇帝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應該屬于他的權柄?
帶著這種認知,田義在匆匆回到家里之后,借口宮中有事,立時三刻就進宮去了。
而送走了田義,汪孚林吩咐馬車調轉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過錦衣衛收拾掃尾,以防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現象。
今天他之所以興師動眾讓郭寶陳梁等人為他掃尾,也是為了給他們造成另一個深刻的印象。只要萬歷皇帝朱翊鈞肯答應田義的這么一個請求,從宮中捎帶相應的東西出來,不論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書,又或者僅僅是一件御用的物品,那么,他就可以進一步讓郭寶和陳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擔心反噬。
有什么能比皇帝的信賴更加容易取信這些錦衣衛的?到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放下心來反過來摸劉守有的底牌了。
僅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來了田義的公然造訪,這位司禮監文書房掌房專門跑過來的原因很簡單,又是賞賜甜食點心。若不是上次之后間隔了好一陣子才有這次,非得讓很多聰明人生出疑竇。除卻左都御史陳瓚以及一個新上任左僉都御史之外,監察御史中的幸運兒就只有汪孚林一個。
以至于他送田義出都察院的時候,都有一種后背被人扎的感覺。雖說這是自己惹出來的,他還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這陣仗實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燒,我日后沒法立足?”
“也是因為皇上得你通風報信,對你頗為賞識,這才特意吩咐賞了那一盒點心出來。至于那些御史的嫉妒,呵呵,反過來說,你越是得圣眷,依附你的人才會越多,不是嗎?”說到這里,田義又特意格外壓低了聲音,“你要的東西,就在墊點心的油紙下面,記得收好。這是得天獨厚的信賴,你可不要辜負了皇上一番希望。”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過食盒里頭夾東西給他這種伎倆,可堂堂皇帝也竟然來這一套!而且如今他還被有心送個機會讓他和宮里的司禮監新星多多接觸的陳炌支出來,那個十萬分要緊的食盒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直房,雖說因為之前王繼光的前車之鑒,他給下頭的監察御史以及小吏們做規矩做得很充分,可卻很難擔保萬一有人沖到他那屋子里去,然后對那食盒動手動腳的,到時候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田義敏銳地感覺到了汪孚林那臉色的變化,大略也猜到了一些,只能有些尷尬地說道:“畢竟,這大庭廣眾之下,我也沒那么快的手,塞什么東西給你就太明顯了。嗯,咱們走快兩步,免得你不在,萬一有人動過東西。”
那是,您趕緊走吧,田公公!
汪孚林心里這么說,腳上也加快了腳步。等到總算把田義給“禮送出境”,他哪里敢耽擱片刻,趕緊快步回來。當來到廣東道和福建道共用的院子時,他就只見自己的直房門口正是鄭有貴守著,心下頓時一寬,待到上前,得知鄭有貴考慮到御賜的東西非同小可,所以主動在這里看門,他對這個自己挑選的白衣書辦那簡直是滿意極了。
“很好,見微知著,到底是可造之才。”
撂下這絕對過高的評價,汪孚林立刻進了門。等看到那個直接放在書桌上的食盒,他沒有半點遲疑地直接打開蓋子,見下頭赫然是個霽紅小圓碟,上頭堆著七八個整整齊齊的方形糕點,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緊跟著卻沒有先尋找自己向田義要的東西,而是目光落在了這食盒上。
賞賜甜食點心也就算了,難不成連這食盒外加盛器也是賞的?記得上次可沒有這么考究,那真正是一盒點心——還是紙盒的!
“看來還真是待遇不同。”純粹的招攬,相比要差遣人干一件真正的大事,待遇當然不同!
汪孚林小心翼翼地將碟子拿出來放好,心想光那碟子就可以當傳家寶了,但真正的心思卻還是放在底下墊著的油紙上。等到把油紙挪開,他就看到下頭壓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張紙展開,就只見上頭言簡意賅地寫著幾行字。
大意很簡單,表明汪孚林乃是朕的心腹,替朕辦應辦之事,爾等不用猶疑。而最下頭的印章,他原以為十有八九是私章,怎么都不可能蓋上那些尚寶司尚寶監掌管的皇帝xx之寶,可讓他大為凜然的是的,這一張紙上,赫然就蓋著屬于天子二十四寶之一的皇帝之寶,這是正經發詔令和敕文用的!
汪孚林有些吃不準自己苦心孤詣要來的這份東西究竟是否管用,但海口已經夸出去了,他這會兒也不可能再回頭,當即小心翼翼收好了這份可以算無價之寶,也可以算是容易掉腦袋的東西。緊跟著,他才咳嗽一聲把鄭有貴叫了進來,吩咐他去請本道其他幾個監察御史。等到人都到齊了,他就指著桌子上這一碟點心,笑著說道:“來,都嘗嘗這宮里賞賜的東西。”
宮里賞東西,未必就好吃,這是作為資深吃貨的汪孚林上一次得出的經驗教訓。而作為科道,每逢端午節之類的大節,都會和部閣大臣一樣,賞賜不少東西,只不過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制宮扇,以及五彩絲縷,唯一比那些郎官司官優越的,就是時常還附帶一串小粽子。然而,在平日非過年過節時頒賜香果甜食,這終究是大臣以及經筵講官的待遇。所以,上次就蹭過汪孚林獲賞的甜食,王繼光和王學曾顧云程倒還反應平靜,趙明賢那就有些出離詫異了。
盡管吃過那水晶糕,覺得滋味普通,甚至有點冷硬,可并不妨礙趙明賢在離開直房之后,再次感慨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太會做人。當然,如果他知道汪孚林在直房里想的是什么,那就不會這么想了。
御賜的東西又不能隨便倒掉,這么爛的水平,拿回去討好媳婦更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難吃的東西大家分分也就消滅掉了。
從來沒把這種事當榮耀,汪孚林自然根本就不看重此番獲賜甜食,更沒時間去考慮這樣的殊遇落在都察院的同僚眼中,那會是怎樣的羨慕嫉妒恨。他給家里捎了個信,接下來的半天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務處理,一直捱到散衙時分,他這才混在眾多同僚中間離開。
出門和來接的劉勃會合之后,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少夫人派嚴媽媽先送了信過去,說是打算去探望張家太夫人,太夫人竟是親自見了嚴媽媽,喜得無可不可,還說盡管來,人多才熱鬧。嚴媽媽探了太夫人的口氣,太夫人說首輔大人最近都是亥時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大意外,首輔大人晚上能回來。所以午后未時少夫人就過去了,留了二姑奶奶在家。”
得到這樣的答復,汪孚林自然如釋重負。田義動作快,他當然也希望動作快,畢竟,因為光懋和程乃軒的回歸,光懋的題本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而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也已經不甘示弱地上了書,如果程乃軒一直都沒有任何動作,他舉薦這小子去遼東走一趟,那就全都白費了,日后程乃軒只會被人視作為是打醬油的。因此,他立時匆匆上馬,似笑非笑地說道:“走吧,我們去大紗帽胡同張府接人!”
當外間媽媽說汪孚林來接人,一下午都在和趙老夫人天南海北瞎侃的小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年紀大的人不像年輕的人,對于天下各地的見聞,遠沒有對家長里短感興趣,但好在趙老夫人是個異數。大約是在江陵老家呆了太多年,雖說也有不少聰明的官員想方設法往江陵張家去送禮,但張居正挑了人在那把著,再說有媳婦孫媳婦主持,趙老夫人半點不用操心,所以,對于絕大多數都不認得的京城官員,她自然也就不大關心人家家里那點事。
所以,小北那些各地趣聞,總算能夠糊弄住這位太夫人。可一想到日后恐怕還會需要她做這種事,她就忍不住暗自哀嘆汪孚林的媳婦不好當。于是,聽到趙老夫人二話不說開口吩咐把汪孚林請進來,索性今晚在這吃過飯再回去,她一面慶幸出來前就事先吩咐過汪二娘,一面卻還少不得推辭了一番。可就這么磨來磨去的時候,汪孚林已經到了門外。
張敬修三兄弟的三個媳婦見狀連忙起身要回避,趙老夫人卻搖搖頭道:“不用了,我看大郎一向是把他當成半個兒子看待的,你們三個的相公又都和他交好,便是打照面也不妨事,再說我今夜還留他用飯,一會兒把孩子們都叫來,熱鬧些,倒是你們的婆婆,讓她自在些,過不過來都隨意。”
說完這個,趙老夫人就提高聲音,叫了汪孚林進來。見人進門之后果然目不斜視,大大方方,她越發覺得當年自己眼光極好——卻忘了若不是張敬修兄弟幾個提醒,她早已經忘了這個只造訪過江陵張家一次的過客。而汪孚林也自然是非常善于活躍氣氛,當張敬修幾兄弟也都過來了之后,他就言笑盈盈開始亂扯,甚至還把杜騙新書拿來當笑話講。等到一場完全違背了食不言寢不語的晚飯過半時,他終于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太夫人,老爺回來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室內歡聲笑語突然停頓了下來,雖說僅僅是一小會便繼續,可終究是和之前截然不同。顯然,雖說人人都知道趙老夫人乃是家里輩分最高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
當朝首輔張居正,不但是在朝中那個說一不二的人,也是在這個家里說一不二的人!
而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也在張居正進屋之前,就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兒媳婦們紛紛起身告退,張簡修這三個尚未成年——其實也就是尚未成婚的兒子,也暫且起身告退,反正昏定,也就是請晚安的時候,他們還要單獨見父親,哪怕父親太忙顧不上,他們也得在院子里對著書房長揖。所以,小北東張張西望望,發現這屋子里除卻趙老夫人和王夫人,竟然只剩下了自己這一個女人,她倒是挺后悔之前沒跟著高氏她們妯娌三個先閃人。
果然,等到張居正說了幾句話之后,那種嚴肅沉悶的氣氛就更加明顯了一些。好在張居正也就只站著和趙老夫人交談片刻,隨即就拿眼睛看著汪孚林:“跟我到書房來!”
竟連兒子們都沒有多做理會,直接把汪孚林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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