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八一七章 骨肉姻親
歷史軍事第八一七章骨肉姻親
第八一七章骨肉姻親
汪孚林原本準備了一大堆道理,而且在他心目中,金寶還是當年那個憨憨的小童,只要是自己說的話一定會照做,所以,他壓根沒料到這位養子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板起臉想要教訓兩句,但見金寶一臉的正色,他突然覺得,原本準備的那一大堆話,就如同冰塊一般消融散去。
見他默不做聲,金寶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爹,如今外界對于元輔奪情的事眾說紛紜,爹雖說站在首輔大人這一邊,但那是為了松明山汪氏處于危機之中,并非是真心贊同,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才會千方百計勸了元輔勿用廷杖,難道不是嗎?禮法綱常,天倫大道,怎么能不遵守?就如同爹當初將我從狠毒的兄長手中救出來,又將我養在膝下,教我讀書明理,如若我因將來可能會遇到的阻礙便不認這父子關系,怎對得起良心?”
這和張居正是不一樣的!
汪孚林很想這么說,而且他更想對金寶說,其實自己真不在乎張居正奪情與否,甚至對所謂三綱五常的儒家禮法,他都不是那么在意——忠君之心就更加不用說了。他是純粹因為張四維這個仇人如鯁在喉,這才不得不緊跟張居正的步伐。可是,金寶終究是自幼在學校偷聽的圣賢書,跟的老師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許國這種翰林院非常知名的學士,在講授經史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灌輸那些禮法。所以,他想想就不費那個勁了。
“你想好了,情分不在于外在,而在乎于心,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樣的事,但你好容易才考中這么一個舉人……”
“爹!”
看到金寶那張不想繼續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臉,汪孚林頓時有些悻悻然。他從來就不是個君子,奈何他敬重的長輩同輩,他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一個個卻特別君子,喜歡在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問題上死爭,比如汪道昆,比如沈懋學,比如金寶……汪道昆那至少是人老成精,說真君子沒人信,偽君子太過分,只能說有自己的堅持。可看看沈懋學,看看金寶……說實在的金寶這性子實在是太適合當沈家女婿了!
由著死硬態度的養子在那一動不動跪了一刻鐘,汪孚林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一只手就把人拉了起來。然而,因為跪的時間稍長了些,腿腳發麻,金寶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的時候,卻被穩穩地托住了,但前沖的勢頭卻依舊未止,竟是直接撞在了汪孚林的肩膀上。好容易站直了身子,他顧不得去揉發痛的鼻子,趕緊站得端正筆直。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已經岔開話題了:“既然你認準了,那好,剛剛那話,就當做我沒說過。”
金寶登時喜形于色,隨即便趁機說道:“還有表字的事,爹,我來時許學士還說過,表字還是由您來起,他雖說是我將來的老師,但不在乎這個。而且……您總不會說之前就真沒想過吧?”
汪孚林不由得沒好氣瞪了養子一眼。給你這么好機會,也不知道奉承一下那位前途無量的老師,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呢?瞪歸瞪,但他心里卻還是有幾分欣慰和嘉許。
“你的表字,我之前確實想過很久。你的名字雖說如今聽著有些俗,但那是你死了的親生父親給你起的,那就讓它繼續隨著你。而這表字,也從你這名字起。金乃是五行之一,而尚書對五行有云,‘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所以,就取一個辛字。”
這確實是他想了很多天的結果,此時說來,自是侃侃而談:“而寶者,天子印璽曰寶。至尊至貴。貴者,高也尊也。如果不是三皇五帝的帝嚳出自高辛氏,我當初想取表字高辛的,只愿你歷經辛勞之后,能等上高峰頂點。然高處不勝寒,高便不如維了。天子之寶是印璽,然則一國之寶,卻在于維,管子牧民篇有云,國有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我給你取的表字,便是維辛。”
“維辛……維辛……”
金寶咀嚼著這幾個字,卻沒有在意汪孚林引經據典的解釋,而是想到了自己當初在社學偷聽,私底下用樹枝學寫字,那苦中作樂的時光,一時禁不住癡了。這么多年過去,當初那段苦難得好像永無盡頭的日子,已經漸漸從腦海中淡忘了,可如今那段記憶卻冷不丁再次跳了出來,讓他重新審視了如今的生活。在默立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再次下拜磕了個頭道:“多謝父親費心了!”
汪孚林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事實上,他簡直都快把書翻爛了,這才最終想到了這個表字,和當初譚綸看似信手拈來完全不同——當然,譚綸是不是早就從汪道昆那里知道那么一件事,于是做好準備,早就起好了一個表字放在那,他就不大清楚了——他之前一口氣起了十幾個備選,但仔仔細細品味其中含義,最終便還是挑了維辛。見金寶顯然接受了,他如釋重負,再次把人扶起來之后,便拍了拍小家伙的臂膀。
“我今天在張府,恰逢沈君典寫了信給張嗣修,想要為吳中行趙用賢兩人求情,但張嗣修正在火頭上,連回信的意思都沒有。我之前勸過他和馮夢禎,照此情形看,沈君典應該會告病回鄉。他既然回鄉,旁人興許要想東想西,所以等到許學士正式收你為學生之后,你就回徽州去,到宣城把媳婦娶回來。”
“是。”金寶想都不想便答應了下來,見汪孚林又看了一眼那封報喜添貴子的家書,好像是發起愁來,他就小聲問道,“爹難道就沒給弟弟妹妹早點起些名字備著?”
“男男女女的名字起了一百多個……但最后全都否了。”汪孚林有些惱火地抓了抓頭發,隨即就有些賭氣地說道,“反正大名不急,小名兒你祖父和你娘他們都會商量著,我再起兩個送回去,拖一年半載也不要緊。”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養父這樣孩子氣,頓時不禁莞爾。等到汪孚林提到過幾日休沐時,程乃軒會搬遷過來,汪家這邊也會調整各處院落的功能,請了刑部左侍郎王篆前來溫居,順帶給各處屋舍題名,他自是答應屆時早些過來。而今夜已經有些晚了,他便留了下來,次日等到汪孚林去衙門時,方才回許家。
昨日又是罷官,又是流放,廷杖的陣仗都已經擺在了皇極門外,次日卻依舊有人上書抗辯,同時為吳中行等人求情。然而,送到通政司那些奏疏中最顯眼的,并不是彈劾張居正的,而是彈劾的吏部尚書張瀚不稱職的奏疏。張瀚此前沒有告病,便是抱著萬中無一的希望,希望翰林院和六部那些清流能夠喚起科道官員的膽氣,跟著一同彈劾張居正,將奪情之事扳過來,可如今看到科道萬馬齊喑,他自知躲不過這一劫,便在這一天晚間干脆利落上書求去。
然而,往日疏入至少要挽留個兩三回的慣例,放在他身上卻如同狗屁,他一上書,萬歷皇帝便準了,直叫他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添了幾分不甘。然而,除卻他不甘心再為張居正傀儡,奮而爭取獨立的心愿落空,因而生出的那股悵惘之外,他也不是沒有一丁點如釋重負。
就張居正這剛愎自用,容不得人的性子,日后絕沒有好下場,他還不如趁此一退了之,說不定還給子孫留了一條后路!
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這兩個需要大廷推的職位先后空缺,自然讓朝中上下震動不小。而就在這時候,工部尚書郭朝賓也以年老體弱為由,幾次三番請求致仕。汪孚林看看勉強被自己勸下來的刑部尚書劉應節,年紀一大把還暫時在任上死撐的左都御史陳瓚,想想這朝中內閣之外權力最大的七卿差點兒就要先后換去其五的局面,再想想張居正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舉世皆敵的窘境,他在私底下和程乃軒議論時,便把根子歸結到了隆萬之交的權力更迭上。
“高拱那時候受遺命輔政,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想要把手伸到內廷,打算把一直都看不順眼的馮保給拿下來。那是兩宮皇太后都很信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他把持了內閣還不夠,卻還想朝司禮監伸手,馮保再挑唆兩句,怎么會不激起兩位太后的反感?幼主權臣,兩個從來都沒參與過政務的太后,是信得過顯然對她們恭敬有加的馮保,還是高拱,這不是明擺著嗎?再說馮保都勾結上張居正了,不踹掉高拱他就自己要被趕走,還用選嗎?”
“所以,哪怕張居正對外臣壓制再厲害,只要忠君敬上,對本該屬于司禮監的事務絕不逾越插手,皇上和兩位太后自然就不會動他,他就算應該丁憂守制,也會奪情起復,你是想說這話吧?在宮里看來,皇上還沒親政之前,外廷最好別有變動,否則上來一個要對內廷指手畫腳的,那便不可忍受了。”程乃軒捋起袖子親自布置著自己的書房,嘴里同樣對宮中至尊以及首輔大人沒太多尊敬,等到將盆景最終放對了位置,他才拍了拍手。
“反正不關我的事,如今科道那是萬馬齊喑,我就更不會做出頭鳥了。今天你不是說刑部左侍郎王紹芳會來嗎?你說我要不要委婉提一提放出去的事?”
汪孚林之前從張居正那看到的幾份計劃,卻還沒有對任何人提過,此時程乃軒再提放外任,他略一躊躇,終究還是開口說了張居正打算丈量土地,禁絕私人書院,以及要把原本在幾個布政司試行的一條鞭推廣到全國。果然,因為之前費盡心力將安陽縣治理得頗好,對當好外官信心十足,或者說雄心勃勃的程大公子,登時面如土色。
他和那些豪紳大戶無不打過交道,怎不知道張居正日后要推行這些政令,要得罪的是天底下一大批富紳地主以及讀書人?
“元輔這簡直是在……”程乃軒好容易才把作死兩個字給吞了回去。盡管國朝并沒有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種說法,起始于朱元璋,在成化正德嘉靖年間發揚光大的廷杖更是把士大夫的臉面作踐殆盡,可是,一國之君無論如何都離不開士大夫,不得不捏著鼻子一面用一面制衡,更何況張居正還只是區區首輔?完全氣餒的他一屁股在書桌后頭一坐,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樣看起來,首輔大人異日要平平安安退下來,安逸過晚年,難啊!”
誰說不是呢?所以,他是不指望力挽狂瀾了,可如果能讓張四維早點滾蛋,沒有這個對張居正暗地里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當首輔,而是換成申時行又或者其他人,也許日后清算能控制點兒?反正他還在呢,和點稀泥應該問題不大。當然,最好的辦法是讓萬歷皇帝和張居正之間不要完全決裂,但如此一來,他得抓好張宏這條線……同時,如果有可能,在萬歷皇帝身邊的張鯨和張誠這種狗腿子身上打打主意,那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畢竟,這不是為了張居正,也是為了他自己啊!
在這種年頭謀生求存,他容易嗎?
“汪大哥,王大人來了!”
屋子里合起來可以稱之為科道的兩個主人立刻站起身,程乃軒更是一時愁容盡去,打了個呵欠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走,我跟你去見識見識刑部這位剛一上任就傳出精明強干名聲的少司寇!”
王篆今日應約而來,一到胡同便發現,地面仿佛是重新鋪墊修整過。朝著胡同口一共是兩座門樓,此外再無別家,顯然就是汪孚林所說的,做了鄰居的好友程給諫也把家安在了這里。他畢竟是汪孚林邀來的,走過第一座門樓看見掛著程府的匾額,本待繼續前行,誰知道里頭一個門房似的,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探出頭來一瞧,隨即就立刻迎了出來。
“可是王司寇?我家汪公子眼下就在這程府,您若不介意,就先來這里坐坐?”
王篆只帶著兩個隨從,聽到汪孚林竟然在隔壁,他也沒太在意,當下笑著應了。等到又是一個少年出來迎接,聽其通名,赫然是汪孚林從廣東帶回來的書記陳炳昌,他隨其入內時,少不得隨口問了幾句,等經過一道中墻時,看見一道門正敞開著,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這應該就是通到汪府的門吧?”
“王司寇說對了,我和程兄是從進學之后相交至今的,一起讀書,桂榜杏榜全都是一同題名,兩家好似一家,所以這次搬到一起做了鄰居,為了彼此方便照應,就干脆開了一道互通的門。”
隨著這話,汪孚林和程乃軒便一同出現在王篆面前,又替程乃軒引薦道:“這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翰林院許學士的女婿,他的妻兄,便是我的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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