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四三五章 夏末的第一縷寒意
鹽運使是濁流,巡鹽御史卻是清流,哪怕官品相差懸殊,但鹽運使隱隱還要受到巡鹽御史節制。言情故而蘇氏說到巡鹽御史的時候,口氣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不快,顯然平日丈夫也沒少抱怨。對于她流露出的這一丁點態度,葉明月和小北全都察覺到了,但初次相見,她們默契地沒有繼續追問。然而,就在這時候,蘇氏冷不丁問了一句。
“對了,你們倆的年紀也都不小了,可曾定親了?”
這話長輩直接問原本不免唐突,可蘇氏知道堂妹蘇夫人為人最是闊朗,今天見其兩個女兒也是談笑自如,故而想到自己的幼子,少不得便問了一句。此話一出,她就看到小北面上一僵,而葉明月卻大大方方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心里自有主張,我們怎好多問?”
葉明月輕輕巧巧一句話,竟是把這個問題給含糊搪塞了過去。見蘇氏有些悵然,小北頓時心虛地打哈哈道:“姨母,娘在家里常常提到你,說您福氣好,三位哥哥讀書好,人又孝順,如今您又當了祖母,姨父官運亨通,可以說最是順遂不過了。”
這純粹沒話找話說,蘇氏卻最高興人家夸丈夫兒子,自是喜笑顏開。三人說笑了一會兒,蘇氏的兩個兒媳便領著各自的兒子過來了。第一次見輩分比自己矮一輩的晚輩,又現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尚在襁褓,小北稀罕得不得了。若非葉明月早就打點好了見面禮,她一時沖動差點要去摘項圈了。而她這個動作也引來了蘇氏的注意,見姊妹倆脖子上全都是一個黃澄澄的金項圈,只鑲嵌的寶石顏色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蘇夫人。
能把自己的女兒教養好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把別人的女兒撫養得如此好性子?而且就連用的飾也一模一樣。著實舍得。
蘇氏的長媳二十歲。次媳十七歲,在婆婆面前畢恭畢敬,直到蘇氏一再吩咐,她們方才顯得親近一些。得知葉明月和小北的父親中進士至今不過四年,可一任縣令還沒當滿便連升三級為徽寧道,她們嘴上恭維,心里也著實咂舌。待見姊妹倆言談并不拘束,和自己的婆婆也一點都不像多年沒見一般,妯娌倆總算漸漸放開了。看見葉明月和小北笑吟吟逗著孩子。可乐小说网已更新大结局葉明月還提到有一個還不到三歲的一母同胞小弟弟,她們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色。
看來蘇家人的御夫之術真是傳統,蘇夫人三十出頭還能生下一個幼子!就如同她們的婆婆蘇氏也牢牢拴著丈夫,對她們這兩個兒媳雖不能說完全當女兒一般看待。可也從來沒有塞人之類添堵的事,她們還曾經隱約聽說過,婆婆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對于兩個突如其來寄住在家里的客人,在最初的試探接觸不習慣之后,她們都很快就接受了。
原因很簡單。葉明月和小北隨身帶足了家人,送她們和孩子的見面禮也貴重,又只說住十天半個月就回,打賞下人從不吝嗇,對三個表兄也是頭天見面后就盡量避開,誰會怠慢這種知情識趣又大方的客人?
于是,葉明月和小北便安安心心住在了鹽運司后衙,至于出門往汪孚林那兒通風報信的,自然就是嚴媽媽。盡管身為鹽運使的顧廷貞總共沒見過姊妹倆幾回,但通過走夫人路線,她們打探到的消息卻很不少,又通過嚴媽媽順順當當遞了出去。這下子,汪孚林等同于在堂堂鹽運使身邊安了兩個高精度眼線,程老爺這邊他再配合一攛掇,一操作,鈔關東面堆棧中徽商們的那些正額鹽,終于在鹽運使顧廷貞的竭力主張下,從巡鹽御史那里得到了放行許可。
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得了葉家姊妹的幫忙,所以少不得托嚴媽媽捎帶點東西過去。當然傳字條就算了,反正他臉皮厚,要說什么直接捎口信就完了。他知道小北不愛紅妝愛武裝,按照自己對某些武俠小說的記憶,找能工巧匠定制了點柳葉小飛刀,梅花針,飛鏢飛梭……反正林林總總裝了一匣子。至于葉明月,他就更加省事了,反正當初最早被人嘲笑吃貨就是因她而起,他索性就讓嚴媽媽送過去一個能做寧波菜和徽菜的廚子,省得她們不習慣口味。
盡管徽商們正在等著程老爺對汪道旻以及那些商人們采取應對措施,但程府卻是外緊內松,程老爺甚至還有工夫拿著當年舉人的架勢,來指點汪孚林和程乃軒的制藝。汪孚林對此很歡迎,畢竟柯先生平日不拘一格,可負責應試教育的時候比高考老師還要兇殘,各種題海戰術用得得心應手。
要說八股文,并不像后世某些人駁斥得那樣一文不值,要知道他當年上學時那些議論文記敘文乃至于給材料作文,還不是另類八股,只不過結構沒有要求那么嚴謹而已。后世的高考作文尚且都有佳作,更何況如今這文道至上的年代?明朝開國這一百多年來八股高手輩出,歷經展形成的八股文確實令人嘆為觀止。程老爺當初能中舉人,也算是此中高手,和柯先生一搭檔,這師資力量頓時平添五成戰力。
當然,真正的兒子總是被他訓得狗血淋頭,汪孚林則是每每受贊揚。
當這天傍晚程老爺又是故技重施時,程乃軒終于再也受不了了,梗著脖子頂道:“爹你太偏心了,柯先生也說我和雙木的水平不相上下,我的文章哪有你說的這么糟糕!”
汪孚林見程老爺立刻一瞪眼睛,他成天被程老爺當成鞭策程乃軒的標桿,實在有些無奈,這時候便干咳道:“程兄,你還沒明白程伯父的心思?不夸你是怕你飄飄然,所以他越是滿意你的成績,越是要把你批駁得無所是處,天底下當爹的大多都這樣。你和程伯父繼續,我先出去透口氣。”
見汪孚林溜得飛快,程乃軒登時向父親看去,見其臉上果然掠過一絲不自然,他一下子就信了。可積威之下,他哪敢調侃父親,只能在那嘀咕道:“可成天只訓斥卻沒夸獎,就不怕我給壓垮嗎?雙木他爹就不是這樣的,我看他對雙木是說一句都怕重了,每次都是和顏悅色的。”
正走到門口掩上門的汪孚林聽到這話,差點沒嗆出來。真當他爹汪道蘊不想擺父親威風?那是根本就擺不起來!老爹當年那些不靠譜惹出了多少事端,而他則是無可奈何擦屁股解決了多少麻煩,所以老爹才會在他面前抬不起頭,又被吳氏給壓住沒法出邪火,只能對他客客氣氣好不好!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聽到前頭一陣喧嘩,登時有些奇怪。他連忙叫了墨香出去打聽,不消一會兒,墨香就一溜煙跑了回來,卻是臉色煞白。
“汪小官人,外頭說是皇上……說是皇上龍馭上賓了!”
皇帝駕崩?真的駕崩了?等等,按照歷史,隆慶皇帝該不該是年中這時候駕崩的?
汪孚林卻只是稍稍有些驚訝,想的卻不是這消息的真假又或者震撼力,而是歷史對不對。可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史學家,想了片刻就放棄了。而在他呆的這當口,墨香已經不管不顧沖進了屋子,顯然是為了把這個大消息告訴程家父子。不消一會兒,程老爺就臉色鐵青地從屋子里出來,后頭還跟著同樣大為震驚的程乃軒。
盡管從表面來看,天子是誰,對于他們這些并不在官場中的人影響非常有限,可有些問題不得不往深處思量。
比如說,隆慶皇帝即位至今,這才是第六個年頭,而且年紀也算不得很大,據說太子也還小,怎會就駕崩了?會不會是宮中又或者京城有什么事變?大明開國至今,已經有過兩次少君登基,第一次是英宗,結果有土木堡之變;第二次是武宗,結果先有劉瑾,后有江彬等人借豹房危害一時……現如今太子也不過八歲,不說別的,若是重蹈覆轍,這天下豈不是又要亂了?
“遇到這樣的噩耗,只怕官府忙著國喪還來不及,其他的應該再也顧不上了。”程老爺第一時間清醒過來,隨即苦笑道,“幸好田間地頭已經提早開鐮了,否則萬一被什么見鬼的御史彈劾國喪期間割稻有失敬意,府衙斷然不敢堅持。”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程老爺竟然會提到這一茬。后世喪禮也有各種各樣的禁忌,可比起這年頭那就真是簡略太多了,尤其是國喪。他心有戚戚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卻在心里默默地想,高拱是不是正自以為是托孤重臣,于是打算大刀闊斧干一場,借由大權在手的威勢把馮保給趕走?而邵芳是不是也正進入死期倒計時了?說實在的,高拱距離他實在太遙遠,而且胡宗憲能夠平反昭雪終究有其支持之力,邵芳之前又只是自作主張,他沒有理由遷怒于那位輔。
當然,他也沒能力做什么,他不過是惠州歙縣松明山的一個小秀才,不是救世主。現在他救不了高拱,以后他應該也救不了張居正……那么將來,他能否挽救得了薩爾滸大敗?是否能夠停止滿清入關的鐵蹄?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能夠感覺到,在如今這夏末之際,已然有了一絲微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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