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一一五章 杜騙新書(第一更)
李師爺天賦異稟,一面滔滔不絕給三個學生講課,一面卻還能分心留意汪孚林這邊的動靜。后,在汪孚林那兒逗留了好一會兒,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他的臉上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至少,他不用太擔心前腳逃脫了被家里人逼婚的命運,后腳又遭遇到葉縣尊的許婚美意了。只不過,對汪孚林手中那一堆肯定不是圣賢書的東西,他卻有些不以為然。
于是,他須臾就進入了課間茶歇時間。吩咐三個小家伙稍微休息片刻,他就起身信步走到了汪孚林面前。見對方也正好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就隨手抽走了最上頭那張紙,掃了一眼后就皺眉說道:“又是這些?要我說,這些被騙之后哭天搶地的人固然可憐,但也有可恨之處。古往今來,這些騙局雖說花樣翻新,可不外乎就是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這些苦主要么是貪得無厭,要么是無知愚蠢,否則怎會被騙子有機可趁,掉入陷阱?”
李師爺你也太毒舌了,讓那些受害者情何以堪啊!
腹誹之后,汪孚林把手中這摞東西往旁邊一放,隨即誠心誠意地請教道:“李兄說得雖不錯,但天下愚人太多,你覺得可有辦法向更多人揭破這些騙術?”
“所謂愚夫愚婦,就是那些根本不聽好人言,一心一意只相信騙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等到受騙之后,哭天搶地,撒潑尋死。反而要怪從前好心點醒又或者揭破的人沒有堅持到底。恨不得把自己損失賴在別人身上。比如之前賴上你家,之后訛詐邵員外不成丟了性命的那個家伙。”
這還真是犀利……不過細細一想確實如此。
李師爺漠然地嗤笑一聲,繼而就若有所思地說道,“賢弟要有興致,可以自己寫這么一本書出來告誡世人。”
他寫?他經歷最多的可不是現在這種騙局,而是從最簡單的丟包到最微妙的您兒子住院了這一類電信詐騙!不過,記得當年看過《杜騙新書》……
見汪孚林竟然開始認認真真考慮這種可能性,李師爺不禁有些意外。他隨手把汪孚林手中剩下的那些文書都拿了來。見全都是從賦稅,到案子,再到各色上下公文之類的疑難,他不禁額頭太陽穴微微直跳,情知這是葉大縣尊推過來的公務。雖說有些埋怨東翁偷懶,可他更心驚的是這縣衙事務之繁雜,要是自己日后殿試能進二甲,自然是步入清流,不用和這些打交道,可若是不幸掉到三甲。留京無望,豈不是也要日日和這些事務為伍?
那么要不要現在也稍稍熟悉一下?不行。他明年就要去參加春闈,教書育人不要緊,還能自己好好溫習制藝,可分心其他,他就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汪孚林在發呆,李師爺也在發呆,那邊葉小胖登時有些蠢蠢欲動。可之前才剛被李師爺狠狠罰過,他不敢輕舉妄動,就沖著金寶使勁使眼色。金寶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悄悄站起身來,可還不等他走到汪孚林和李師爺那兒,就只聽汪孚林輕輕拍了一記扶手。
“就這么辦!李兄此言可謂是撥云見月,我這就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商量一下!”
金寶就只見汪孚林一下子站起身來,笑著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竟是抱著那一堆東西又出去了。他什么話都來不及說,只能眼睜睜看著人風風火火地離開。正發怔時,他便看到面前有一只手晃了晃,回過神就發現李師爺正用溫和的表情看著他。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至于你,只要勤奮苦讀就足夠了。從明天開始,我會給你開。”
過了縣試府試,方才有資格被稱作童生。金寶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愣住了。而那邊廂葉小胖正在和秋楓嘀嘀咕咕,卻不想李師爺突然又看向了他們兩個:“秋楓也可以去試一試。”
葉小胖聽到先生唯獨漏掉了自己,立刻松了一口氣,但心中卻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論年紀他還比秋楓和金寶要大,就真的連參加縣試府試的資格都沒有?此時此刻,他壓根沒有看到李師爺嘴角的一絲笑意,更沒去想,自己籍貫在浙江寧波府,根本就不是徽州府人,只一味沉浸在少有的自怨自艾之中。
汪孚林之所以要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是因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現在給葉鈞耀出主意,葉鈞耀會認為他一部分是天賦異稟,一部分是得益于背后的汪道昆指點,就連趙五爺也很可能會有相應的誤解。而汪家兄弟不會了解到太多的細節,如此兩邊一岔開,總不至于讓他被人降妖除魔了。可他又不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怎么能寫出《杜騙新書》那樣歷數各種騙子行徑的故事?而數一數身邊的人,無疑馮師爺很合適充當這么一個角色。
果然,教諭署中,他只對馮師爺一提此事,馮師爺就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馮師爺科場折戟,仕途蹉跎,對于再往上爬已經沒有什么奢望,而這年頭出什么詩集文集,名氣也是硬道理,憑他的水平很難賣出去幾本。所以,之前葉鈞耀給了他就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寫一篇題記的機會,他就已經感激涕零了。所以,他這會兒臉上笑開了花,偏生還得努力按捺立刻答應的沖動。
“縣尊認為,此書不但在于杜絕騙子,而且在于教化世人,馮師爺德高望重,擔此重任最合適不過了。”
汪孚林確實是請示了葉鈞耀,游說在書中宣揚歙縣破獲的這連環詐騙案,得到了這位縣尊點頭之后,才來找的馮師爺。葉大炮本人的話當然不會這么軟和。可馮師爺哪里會就此去和縣尊對質?在這樣的好話蠱惑下。馮師爺終于答應了下來。隨即方才有些扭捏地說:“只不過,我雖年長,這些騙子惡棍行徑,卻也只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不是太了解。”
“這還請馮師爺大可放心,刑房那邊諸如此類的案卷堆積如山,回頭我請縣尊差遣一個書辦來打下手。以馮師爺妙筆生花之才,定然能夠教化世人。嚴防騙子。縣尊還說,到時候如有機會,會請南明先生提筆作序,總之一定要將此書推廣天下!”
馮師爺登時喜出望外,只覺得汪孚林這此前葉鈞耀和他商量弄個廩生名額犒賞一下汪孚林時,他還有些猶豫,那么現如今他就一點遲疑都沒了,甚至他還在琢磨,要不要在歲貢的時候出點力,酬謝對方給了自己一個揚名的機會。
懷揣這樣喜悅興奮的心情。馮師爺竟親自把汪孚林送出了教諭署。他素來是有幾分威嚴和矜持的,縱使那些家境豪闊背景很深的秀才。下頭人也沒見過他如此禮待,因此汪孚林走出歙縣學宮的時候,當初幫過他安置劉會的門子和一個雜役頭兒全都是滿臉堆笑,話里話外全都是阿諛奉承,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紫陽書院門前那副對聯。
汪孚林很明白,從今往后,只要他沒犯下什么大奸大惡,那一對無人能更易一字的門聯,一定會長長久久地在歙縣學宮中繼續掛下去!
請劉會幫忙,引介了那個打了頂頭上司小報告的刑房書辦蕭枕月給馮師爺,又友情提供了不少素材,汪孚林的日子終于清閑了不少,能夠定定心心地和李師爺探討一下如何應付歲考,甚至如何進一步弄個舉人功名的問題。然而,和金寶秋楓的求知相比,他雖說在當初為了應付大宗師的時候,四書五經粗粗看過一遍,馬馬虎虎記得個大概,可制藝是真的天分不足。
要不是下午秋楓金寶都回了家,葉小胖也不在,光是那慘不忍睹的破題就足夠他顏面盡失了!
“這么簡單的題……你這道試到底是怎么過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失憶了,從前閉關苦讀修習的那些東西都忘光了,忘光了!”
“那也不至于涓滴不剩吧?我聽說民間如果有人失憶,用點什么沖擊就能想起來,要不再找兩個人打你一頓?”
“為人師表,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以后我還怎么放心把金寶交給你教?”
短短十幾天,在李師爺的高壓之下,汪孚林只好托了康大去松明山老家,把當年留存的那些備考資料拿回來,耳濡目染之間,雖不能說突飛猛進,可他竟然真的從記憶之中壓榨出了一些東西出來,至少,他終于大致明白破題承題是個什么玩意。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面對十個八個趙思成邵員外這樣的人渣惡棍,也比應付這種八股文輕松。而李師爺看過那一摞厚厚的制藝習文,確定汪孚林從前是真用功,現在是真“失憶”,終于沒有再苛刻強求。
每日往返兩頭,磕磕絆絆撿起制藝,汪孚林竟也漸漸忘記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這一趟出門拜友,似乎是出了遠門,至今還不見人回來。
眼看府衙那邊發還贓物的進展緩慢,汪孚林干脆又提醒了一下葉鈞耀,正式令刑房司吏張旻出面,協助本縣苦主討回失物。有了這道金牌令箭,張旻登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干勁十足,哪里顧得上其他的事,兩個典吏也全都摩拳擦掌帶著一堆書辦跟了他走,整個刑房只剩下了小狗小貓的白衣書辦兩三只,其他人全都扎根府城,去和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打擂臺了。
如此坐山觀虎斗的悠閑生活,汪孚林自然而然就能夠沉下心來,仔仔細細思量自己重獲新生這段時日,那些一樁一樁令人眼花繚亂的事情。于是,一個丟在牢里幾乎都要被他忘記的人,終于被他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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