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坊,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一場爭論已持續了兩個多時辰。
王鉷領頭,李黨的幾位骨干悉數在場。
“一成?憑什么要讓出一成?給了他們一成,我們自己就得少十幾個要職!”一名長著方正臉,留著花白胡子的老者氣呼呼嚷道,隨著胸膛起伏,胡子一翹一翹的。
“憑什么?你說憑什么啊!”坐在他對面的一位白袍儒生打扮的中年冷冷一笑:“不讓出這一成,咱們落在人家手里的人怎么出來?沒有這一成的份額,他們能善罷甘休嗎?大理寺現在連馬棚都改成牢房了!”
“我看沒這么簡單吧?”老者冷笑一聲,指了指周遭眾人,說道:“關在里面的人是誰家的大伙兒心里都清楚的很!這一成份額是我們大家伙兒的,你區區一家還不夠格替我們所有人做主!”
說起來慚愧的很,雖然大理寺、刑部、御史臺這三司向來掌握在李林甫的手上,但眼下這種局勢,連皇帝都做不到主導一切,更別說他李林甫了。
這句話或許很難理解,但現實本就如此。
這不是江湖人斗毆,不是誰的人多、誰的力量大就能稱霸武林、一統江湖。
眼下長安的局勢,其根源還是老套的皇權更替,但又遠遠不止這些…
歷朝歷代,皇權更替都是個大問題,總也少不了流血、死人,盡管過程也可能很復雜,謀劃十幾年、幾十年的比比皆是,但究其本質也簡單。
在不需要改朝換代的情況下,皇權更替的本質就是分蛋糕的人和順序稍微調整一下,勝者先分且多分一些,敗者少分或者不分,乃至直接被踢下臺,身死族滅。
但是,蛋糕還是那塊蛋糕,總量大體不變,桌子邊上的椅子個數也大體不變,只是新人上、舊人下的區別。
改朝換代則不一樣,這是要直接把桌子掀翻,重新再做一塊蛋糕,蛋糕的大小、樣式大多一定會變,桌子邊椅子的個數也會變,或許參與分配的人中還能保留幾個原來的老面孔,但也必定會被新人取代他們原有的地位。
所以皇權更替,不僅僅只是皇帝希望能夠平穩渡過,所有參與了分蛋糕的人都希望桌子能穩住,蛋糕能保住。
甚至于在一些臣重君輕的時候,皇帝還會有掀翻這張桌子,再擺另一張的想法。
眼下長安的局勢或者說整個大唐朝廷的局勢從一開始就脫離了這個固定的模式。
從整體上來講,大唐國力依舊鼎盛,百姓安居樂業,遠沒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的地步。
在這種局勢下,李家的統治地位依舊相當穩固,至少在普通百姓的層面上,依舊還習慣接受李家的統治。
但是最大的變數應該是從七宗五姓在南方挑起那場地皮風波開始的!
先是糧荒,繼而楊家作亂、荼毒天南。
南方的經濟實力依舊還處在恢復當中,但也正因為在土地耕種上的收益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南方的世家大族為了恢復自身實力,開始將目光從土地上抬起來。
若是在幾十年,沒有別的投資手段,這些世家大族也只能安安分分、老老實實種地,農民從土里刨食,他們趴在農民身上吸農民的血。
可有了海上貿易之后,他們突然間發現原來竟還有這么一種能夠在短時間里聚斂到大量財富的途徑。
當然,這種途徑究其本質和資源掠奪沒有多少差別,此處先按下不提。
楊家的叛亂逼迫他們將頭抬起來,水師、海商、揚州等等在南方喧鬧了一年多的東西,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盞盞明燈,指引著他們將目光轉到海上貿易上面。
而諸如揚州錢家、吳家這樣本就在海上貿易中浸淫幾十年的家族,更是不顧一切準備揚帆起航,利用海上貿易補回叛亂時期損失的血液。
如此明顯的榜樣,自然引得一大幫南方世家競相模仿。
嘉興陸家便是南方傳統家族的代表。
而除了南方之外,北方豪門在緊緊盯著七宗五姓的一番動作后,也很快明確了海上貿易所能帶來的驚人財富。
以蕭炅為首的關中豪門對許辰的發難、對琉球土地的掠奪便是這種認識所帶來的后果。
更不要說已經在登州建立了船廠并且已經開始對高麗、倭國貿易的七宗五姓。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想要看清目前大唐朝廷的政治局勢就必須要先認清經濟層面上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然而目前,能夠完全明白這一點,并且已經借此看清了全部局勢的人,滿天下也只有李林甫一人而已!
這當然也不是說他李林甫就比全天下人都聰明,只是源于他李林甫的勢力構架,占了一個先機而已!
李林甫最早就是從揚州發家,他當年在揚州城當差的時候,海上貿易剛剛興起沒多久,混跡于市井的李林甫很容易就發現了海幫這一新興的幫派形式。
李林甫隨父親到揚州上任,雖不是出生于揚州,但幾乎是在揚州長大,可以說完全經歷了海上貿易從出現在崛起的最初階段。
他混跡市井,和最先一批的海幫創始人相交莫逆,又由于父親為揚州大都督府參軍,本為官宦子弟,加之出身于大唐宗室,又算得上權貴中的權貴。
雖然他父親并不出色,家境到他這一代也差不多沒落,但也正因為李林甫這種復雜的背.景,他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海商集團,并且很早就參與其中。
等到他時來運轉,被舉薦至長安為官,急需大量錢財打點的李林甫沒有忘記剛在揚州興起,但又還算不上昌盛的海貿生意。
隨著李林甫官運亨通,他在海商集團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不說揚州錢家,就是豫章萬家這個海商集團中的源頭也和李林甫保持著相當密切的聯系。
就是因為這些事跟自己背后的勢力脫不了關系,李林甫才能先人一步看到導致眼下混亂局勢的深層根源。
然后,才是太子李亨在明白上的動作。
無論是當日在金殿上對李隆基的逼宮,還是年前發動的武裝暴動只能算是加劇了目前局勢的演化。
正是因為太子李亨在明面上的劇烈動作,讓一些根本沒看清局勢,或者只是管中窺豹又不懂裝懂的家伙產生了一些相應的應急反應。
大浪來襲,是個人都要求生。
到了生死關頭,誰還會管你李黨還是徐黨,自然是以保住自己和背后家族的利益為首要目的。
眼下大唐朝堂上所謂的黨派和往后的宋代、明代完全不同,除了少量經由科舉上位的寒門官員外,滿朝文武幾乎沒有一個背后不存在大家族的人!
此時的黨派不像宋代大部分都是以思想上的理念、政治上的看法為標準各自集聚,又或者像科舉已成唯一入仕渠道的明代那樣,以門生、座師為標準劃分黨派。
眼下的黨派絕大部分就是依據純粹的利益為目標來劃分各自的勢力團體。
每個官員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以此為根本,然后有利益共同點的家族就會自動將家里當官的子弟聚集在一起在朝堂上形成一個共進退的團體。
但以利合就會以利分。
現在面臨這么大的危機,誰都有完蛋的可能,幾乎每天都有抄家滅族的事發生,無論是李黨還是徐黨又或者其他的黨,都面臨著分崩離析的危險。
只是,也正因為所有的人都開始思考了,眼下的局勢才會演化到如今這種亂成一鍋粥的地步。
太子黨那邊想要努力渡過皇帝對他們的清掃,七宗五姓依舊對海商集團賊心不死,李黨、徐黨想要在保住自己的同時盡最大的可能瓜分即將出現的利益。
而蕭炅這邊的關中豪門除了保住自己、瓜分權力的目的之外,還有那么一點超脫眾人的自傲。他們想通過直接拿下琉球,從而直接達到插足海上貿易的目的,當別人還在長安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可能他們已經揚帆出海了。
而對于目前的李隆基來說,完全沒看明白也控制不了局勢的他又偏偏擺出了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又是拉攏山東豪門,又是對將門許之以利、威之以武,成天讓內衛上躥下跳,又是殺人又是抄家,搞得人心惶惶,局勢越來越亂。
有思考就會有行動,一旦行動就會有不合拍的人,原來各黨、各團體都有個統一的指揮,相互交手之后,幾位大佬坐下來一談,利益一分,也就相安無事了。
可眼下,每個個體都在亂來,大佬們光是穩住自家局勢都費力,哪里還有談的心思和資本?
你說要談,人家會說你現在能掌握手下的人馬嗎?沒了人跟你,你拿什么來跟我們談?你有和我們談的資格嗎?
這就是目前李林甫最為糾結的東西!
作為唯一一個看清了本質的人,手里卻已沒有了一舉定乾坤的實力!
之前他李林甫弄權,當然不是什么大公無私,但至少穩住了局勢,桌子還在,蛋糕也有。
可現在,桌子不穩,蛋糕搖搖欲墜,這幫參與分蛋糕的人卻在無頭蒼蠅一般亂跑亂叫…<!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