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年夜風云(六)
時間一點點過去,捕快們的問話還在慢悠悠的進行,許辰也懶得再去思考,該來的總會來,靜觀其變就是!
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王琳依舊昏迷著,腦袋靠在許辰肩上。
許辰略顯僵硬轉頭,沖著畫屏說道:“你扶下不行嗎?我要吃飯啊!”
“誰讓你把小姐的腦袋放在肩上的?像剛才那樣放你腿上不就好了?”
“大庭廣眾的,有損你家小姐清譽啊!”
“那敢情好啊!太原王家呢!你敢不負責嗎?”
“你家小姐都昏迷這么久了,是不是該帶她去看看大夫啊?”
“沒事!我家小姐就是累了,好好睡一覺就好!是好好睡!靠在肩上…是沒法好好睡的!”
“王家的丫鬟都像你這樣嗎?”
“就算被主家沉了荷花池,那也不關你事啊!”
許辰的另一邊,兩個少年的腦袋已經低的幾乎貼到了桌面,身子一顫一顫的,為了不笑出來,不停往嘴里塞食物,以至喉嚨里發出怪異的聲響。
為了不讓肩上的腦袋掉下來,許辰轉頭的動作變得緩慢而艱難。
而一旦肩上的腦袋滑落下去,身旁這個大膽的丫鬟立馬就會收起眼下這張笑盈盈的臉,大聲嚎哭,然后,整座大廳的視線又將再一次匯聚過來。
雖然此刻匯聚過來的視線也不算少…
王琳能在昏迷的狀態下從大門口轉移到這角落里,自然也是許辰的功勞,換了別人,畫屏會哭的。
若不是許辰鐵了心不從,眼下王琳的腦袋還會枕在許辰的大腿上…
望著那兩個埋著腦袋只顧著吃的兄弟,許辰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們兩個!就知道吃!教了那么久,連人家一個丫鬟都不如!”
見大哥發火,兩少年連忙抬起頭來,嘴里還在咀嚼,猛地抬頭,急促的吞咽讓少年的臉很快變紅,兩眼瞪得圓鼓鼓的。
咳嗽聲響起,緊接著便是一陣慌亂的杯盤撞擊聲,等到酒液入喉,二人臉上的表情這才平息過來。
“…”許辰看著二人,心中忽感悲涼,嘆道:“素質教育要跟上啊!情商這么低,以后怎么混啊!”
另一邊的畫屏掩著嘴偷笑,心中暗喜:“小姐的眼光果然不錯!對下人都能如此,該不是個薄情寡性的,為了小姐的終生幸福,挨打就挨打吧!”
期待已久的仵作終于在千呼萬喚中走了進來,一陣不知真假的忙碌后,仵作給了那姓武的捕頭一張寫滿了字的白紙。
吃過飯后的許辰就那么平靜地看著,時間都耽誤快兩個時辰了,這間酒樓里發生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說以前也就罷了,在這個騷亂剛剛平息的日子里,老師徐番的手中握著皇帝剛剛授予的巨大權力,這里的事,他不可能還不知道!
然而直到現在卻連一點動靜也沒有,只能說明背后的勢力尚未浮出,或者有著一些連此刻的徐番都在忌憚的東西。
會是什么呢?
連帶著之前的疑惑,今日發生的事太突然了,一點征兆也沒有,情報不足的許辰摸不到絲毫的頭緒。
“果然還真是龍潭虎穴啊!”許辰搖頭輕嘆。
今日年夜,政事堂里值守的宰相是請假多日的右相李林甫,自那日騷亂后,左相陳.希烈便再也沒有出過家門,從李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起,陳.希烈的命運就已經注定。
如今徐番大權在握,在年后的一輪清洗中毫無疑問又將成為最大的贏家,出于制衡的考慮,病假中的李林甫被皇帝請了回來。
以徐番如今的實力,抗衡李林甫已能做到不落下風,陳.希烈這個之前被皇帝寄予過厚望的左相也到了落幕的時候。
錢益捧著一摞文書走進了李林甫的廂房,將文書擱在桌上,又走到炭盆邊加了幾塊銀絲碳,眼見火光變盛,屋子里溫度了許多。
“相爺,這些都是今年各地官員的考評,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李林甫停了筆,抬眼望他:“為什么要看?”
錢益笑道:“吏部如今畢竟還是相爺管著,看看也名正言順嘛!”
李林甫一笑,微微搖頭:“不一樣!圣上年后就要對太子黨動手了,那么大一樁因果,能不沾就不沾!”
“可…”錢益猶豫片刻還是說道:“可大伙兒都覺得相爺可以借這個機會做點什么,太子黨那些人里面還是有幾個可以爭取的。”
“這些人也能要嗎?”李林甫笑著看錢益。
“相爺這是在考我了!”錢益一笑,沉吟片刻后說道:“太子這次輸了,但卻沒有敗!圣上如今有心無力,所以非但沒有降罪,反倒給了太子許多虛榮。目前看來,太子的位子是很難動搖了,盡管圣上心中不喜,但百年之后,皇位應該還是太子的!”
“就這些嗎?”李林甫又低下頭開始批閱奏章。
“當然不止!”錢益笑道:“這一次騷亂里面,徐番得到的好處最多!年后的清洗倒是其次,關鍵是這些天來徐番的作為,保全了很大一批無門無派的中下層官吏,也讓朝廷上下認可了他作為一個宰相的能力。如此,徐番底蘊不足的短板就能很容易被填平,再加上一貫的圣眷,徐番上升的勢頭已無人能擋了!”
“所以呢?”李林甫再問。
“所以制衡就要開始了!”錢益回道:“這一次圣上把相爺請回來就已經有這個意思了!”
“圣上畢竟是圣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堂的平穩,只有穩定的朝堂才能讓他心無雜念的享受著盛世繁華。”
李林甫抬起頭看他,笑問道:“這么說來,你覺得圣上只是個貪圖享樂的君主咯?”
這話有些誅心,好在錢益也夠坦蕩,在李林甫面前也無需隱藏,便徑直回道:“若說以前,圣上自然是一個圣明的賢主,然而舉凡雄主到老總也逃不了對生的渴望,他們不甘就此老死,總要做些什么來留住自己壯麗的一生。”
“秦皇漢武俱是如此,我們的太宗皇帝也是如此!不像這幾位,或許咱們的圣上還沒有感覺到蒼老的到來,如今還只是肆意享樂,沒有生出對長生的欲望。”
話題說到這里,李林甫忽而來了興致,又問錢益:“那你覺得這都為什么呢?”
錢益早有計議,直接回道:“因為這幾個雄主出身都不錯!秦皇漢武自不必說,便是咱們的太宗皇帝即便能說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壯語,可說到底他對民生的疾苦也僅僅來于書本、奏章上的文字,或是賢臣們的諫言,一個從來沒有挨過餓,沒有吃過觀音土、啃過樹皮的人去談百姓疾苦,總像是隔靴搔癢。”
“他們或許能將這種對百姓的悲憫堅持很長一段時間,但由于沒有具體的經歷,等到國勢強盛之后就很容易想當然的認為,百姓的日子已經在自己的勵精圖治下變得富足,自己的任務也已經完成了,奮斗了這么多年,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不是?”
“哈哈!”李林甫笑了起來,伸手點了點錢益,笑罵道:“你小子還真是膽大包天!”
錢益悻悻一笑:“這些話出得我口,入得相爺耳,出了門我可不會認的!”
李林甫笑笑,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像我,混過市井,所以知道市井之人的想法,一些事底下的官員瞞也不瞞不住我!”
“就是這個理!皇帝從小就生于宮闈中,外界的事永遠都只能聽別人說,百姓是窮苦還是富足,他們永遠都看不見!”錢益說這話的時候雙眼帶著些許悵然。
李林甫微微點頭,卻轉而說道:“皇帝身在宮城內,所以對外面的事想當然,而你在宮外,對圣上的事會不會也是想當然呢?”
錢益眉頭蹙起,望著李林甫。
李林甫悠悠道:“不光是你,就是徐番,也看錯了!”
“看錯了什么?”錢益忙問道。
“看錯了圣上的想法!”李林甫的眼神恢復了銳利。
“什么?”錢益有些驚訝。
“你覺得圣上老了,無心國事,只愿享受!徐番覺得圣上還有當年的雄心、睿智,所以為了大唐不愿再換一個庸庸碌碌的太子!”
“難道不是嗎?”錢益望著李林甫,帶著驚疑。
“不全是!”李林甫微微搖頭,回道:“你沒接觸過圣上,而徐番還在用幾十年前的老眼光看圣上,會錯,很正常!”
“圣上如今確實沒有換一個太子的想法,但是有一個前提!”
“什么前提?”
“誰先死!這是最直觀的判斷!”李林甫笑道:“就像太子不敢背上弒父殺君的罵名一樣,圣上也有這樣的顧忌。在無法動手的情況下,也就只能等著時間和意外把對方消滅!”
“這…”
“圣上同意了徐番的建議,給了太子諸多虛榮,但高處不勝寒,圣上的兒子也不止一個!”
“可那幫廢物哪里是太子的對手?”
“狗的數量多了也能咬死獅子!”
“可…為什么啊?”
“因為他是皇帝!是真龍天子!龍這種東西最是喜怒莫測!圣上做了幾十年皇帝,早就學到了龍的威嚴。君威不可犯!無論是誰,都要承受代價!”李林甫侃侃道:“圣上一方面要給太子懲罰,借以尋回被冒犯的威嚴,一方面也是對太子進行的最后一場最殘酷的考驗!”
“活下來,他就還是太子,也會是未來的九五之尊,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這…”錢益滿臉的不解,苦笑搖頭:“我還是不能理解!”
“呵呵,這也正常!畢竟你不是皇帝!”李林甫打趣一句,又說道:“幼鷹初次離巢時,老鷹會用翅膀將它們一一推下懸崖,只有活著的那些才能算是它的兒女!”
“圣上從來都是如此!自從當年立太子后,皇子間的明爭暗斗就沒有停息過,只是讓圣上沒有想到的是,太子的功力實在太深厚了!不僅完勝其余皇子,就連他自己也被迷惑住了!”
“那相爺當初支持壽王…”錢益望著李林甫,瞠目結舌。
李林甫失笑道:“我也是看走了眼!一則那時必須順圣上的意,否則只能死在牛仙客的手上,二來也是自己想要找個強硬的靠山。”
“難怪…難怪如今相爺再不理會壽王!”錢益這才恍然大悟。
“磨刀石就要有磨刀石的覺悟!”李林甫肅然道:“若是連刀都被主人放棄了,你一塊磨刀石再湊上去能有什么好下場?”
“這也是如今相爺這塊磨刀石太利了!”錢益笑著拍了一記馬屁:“再用相爺去當磨刀石,便是太子也承受不住的!”
李林甫微微一笑,接著說道:“磨礪太子是挑選合適繼承人是一方面,朝堂的安穩又是另一方面!咱們的圣上是尸山血海里走上皇位的,雖然比那些縱橫沙場的開國之君少了幾分豪邁,但對這些陰詭的權謀反倒更加精通。”
“如今的太子已經到了最后的關頭!無論是死是活,圣上都要一個結果!”
“那要是太子承受不住死了,圣上這些年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嘛!”錢益還是不能理解帝王的思維。
“在圣上眼中,只有成或敗,過程并不重要!”李林甫說道:“若是太子能熬到圣上過世,那么皇位自然就是他的,若是在這之前就被他那一幫兄弟弄死了,那么勝利的那一個皇子便又將接受其余皇子的考驗,直到圣上過世。”
“這…”
“你無需感到驚訝!就如你剛才所說,有什么樣的經歷就會有什么樣的表現,圣上當年就是這么過來的,所以圣上堅定的認為,從這樣的環境里走出來的帝王即便成不了賢主,但至少能守住李家的江山,讓武周之禍不再重演!”
錢益久久無言,世人皆言相爺最善揣摩圣上的心思,卻不想相爺對圣上的了解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所以,徐番那個寶貝徒弟現在才會被困在朱雀大街上的一間酒樓里出不來!”徐番想起萬家給自己送來的那份信,忽而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