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僅僅一天,只有一天,一天的時間內,揚州城的地價便恢復到了降價前的水平,并依舊呈現出上漲的趨勢,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寒冬已經遠去。
只是,商人們做出的這個結論顯然有些一廂情愿或者至少有些SI慮不周,只考慮了自己在乎的一些東西,卻忘了這個揚州,除了他們商人外,尚有許多人存在,這些人都有SI想、有訴求,會迷茫、會恐懼、也會憤怒乃至于絕望。
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而巧又或不巧的是,這些揚州城的其他人xuǎnzé了前者。
于是,失業的碼頭工人,被辭退的店鋪伙計,經營不下去的小商小販,凡是這些天來為此丟了飯碗的人紛紛走上街頭,帶著空蕩的肚皮掛著滲人的目光,猶如一匹匹擇人而噬的孤狼一般在揚州城內游蕩著。至于街面上本就為數不少的地痞無賴們自然也不會放棄這大好的時機,猶如趴在狼身上的狽一般,躲在身后蠶食著那被遺剩下來的血肉。
揚州城東南,錢家大院。
這一回沒有開中門迎Ke,倒不是說這次來的人比不上謝家家主,只是來人入夜之后才過府拜訪,穿的又是便服,神se匆忙,一看便是有要緊的事,卻也沒時間去在乎這些虛禮了。
“老爺,太守大人來訪!”管家直接將揚州太守童鈺帶到了錢孝憬的書房。
“哈哈,稀Ke!稀Ke!太守大人今日怎的有空來我這了?”錢孝憬放下手中的書卷笑著沖童鈺說道,神se平靜,語態舒緩,卻也聽不出有何別樣的味道來。
童鈺卻不顧這些,抓起案幾上的一個茶盞也不管茶湯已冷,一口氣灌了下去,似乎是想以此來壓住了心中的那股煩躁與不安,喝完之后這才苦笑道:“還能為何!自然是為了這揚州城如今的亂局了!”
“哦?亂局?揚州城內亂了嗎?”錢孝憬精yà的問道。
童鈺愣愣的看著對方,許久之后仿佛看出了對方那不似作偽的表情,便zài次開口說道:“不瞞錢兄,如今外面早已亂套了!到處都是作亂的百姓,打砸搶燒,無惡不作,衙門里的牢房如今已經不夠用了,剩下的那些只好關在院內,好在府衙倒是夠大!”
此時的童鈺很奇怪,從他火急火燎的趕來錢府便能看出他今天很急,非常急!但當他看見錢孝憬那疑惑的表情之后,說出這番話時神情卻異常的平靜,而且語速緩慢,顯得不驕不躁,甚至還抽空開了個不咸不淡的玩笑,著實有些怪異。
“哦?竟有此事?”錢孝憬的臉上,驚愕轉變為震驚,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的表情卻轉換的十分自然,看不出一絲一毫做作的痕跡。
“說!外面出了何事?”錢孝憬這話自然不是對著童鈺說的,而是房中的另一人。
“回稟老爺外面的確有些騷亂,但是太守大人既已派人前去,想來用不了多久便能平息了!”管家恭維了童鈺一句。
童鈺聽完后笑了笑,自然不是什么矜持卻也看不出嘲諷的意SI,只是眼神中透著一絲冰冷。
“為何不早來匯報?”錢孝憬大聲呵斥道。
“老爺恕罪,老奴見老爺今日讀書讀的入神便沒有進來打擾,zài者老奴認為這些畢竟只是些小事,且城中的治安本就是衙門份內之事,咱們家…”
“死奴才,好膽!”管家還未說完便被錢孝憬大聲呵斥住了:“該死的奴才,太守大人的是非也是你這做奴才能夠議論的嗎?”
“下去自領十個板子!”
說完便厭惡的揮手讓管家出去領罰,隨后又沖著童鈺抱歉致歉道:“老夫管教不周,沖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童鈺嘴角依舊掛著笑意,只是臉上的冷意更濃了。
“呵呵,這隊主仆連演個雙簧都這么直接啊!”童鈺心中笑道,但嘴上卻沒有回應錢孝憬的致歉而是狀若無意的說了一句:“聽說江南東道的巡按御史最近到江寧。”
唐代中央監察機構不同于隋朝,在御史臺之下設立三院,即臺院、殿院和察院,三院分立,相互牽制,相互配合,形成了一個完善嚴密的中央監察機制。其中,臺院是御史臺的基本構成部分,有侍御史四人,行權duìxiàng主要是中央各級官員,并可以參加審判機構的案件審理,徐番之前的位子便是臺院侍御史。
察院與臺院相輔,主要權力是負責巡按和監察地方各級官吏,唐太宗貞觀十八年,派遣官員分十七道巡察地方州縣。唐玄宗時,增改全國為十五道監察區,監察和糾彈地方官吏,除了彈劾不法官吏之外,地方上發生的異狀也可上呈天子。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奏折不經外朝,可以直通圣上。
所以,巡按御史級別不高但權力卻是極大的!
聽完這句話后,錢孝憬雙眼明顯一瞇,片刻之后才訕訕的笑笑。
看見效果達到,童鈺見好就收:“不知錢兄對目前城中的亂局有何看法?”
但顯然童鈺誤解了錢孝憬的意SI,或者至少錯判了對方的目的。只見錢孝憬聞言后,卻依舊wēixiào的平靜說道:“要是童大人人手不足的話可以去城外的兵營向折沖都尉討要些人手嘛!”
“你!”童鈺的臉一瞬間漲的通紅,雙目圓瞪的看著錢孝憬,待發現對方依舊只是平靜的wēixiào后,這才怒極反笑大聲說道:“好好好!多謝錢家主的指點!本官在揚州也干了快十年了,如今年紀也大了,正想著回老家去侍弄幾畝薄田,含飴弄孫,享享天倫之樂呢!”
錢孝憬卻依舊沒什么反應,反倒是神情落寞的對童鈺說道:“太守大人兒孫滿堂,倒是羨煞旁人啊!”
“呵呵,不敢!平時多做些善事,老天自然會有厚報!”童鈺的冷笑已經很明顯了。
談判到了此時便算是徹底破裂了。
“告辭!”
“老夫送送大人!”
“不敢勞您大駕!”
童鈺走后,錢孝憬一個人坐在書房內,雙目迷離的盯著案幾上的書卷。
揚州城內如今的亂局錢孝憬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局勢惡化到如此地步,不說他不見得有能力挽救,即使有,錢孝憬也不想這么做。
是的!錢孝憬不想平息揚州的動亂!
昨日他對謝東閔說的那些話自然不是全假,但他的確有意識的放縱揚州城的動亂。很簡單的原因,因為在這場半個多月的地皮爭奪戰中,錢孝憬悲哀地發現他們錢家自始至終落在了后面,而直到今日他才發現他們錢家對于東南海商集團的控制已經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
這個發現讓他心驚!所以他gǎibiàn了原來的想法,他覺得他必須做些什么,才能挽救錢家如今的頹勢。
不破不立,這就是錢孝憬的辦法!一場動亂便是最好的試金石!
他們錢家在揚州根深蒂固,就算風浪zài大,最先泯滅的也一定是那些底蘊淺薄的世家、海幫們,而他們錢家雖然也會有損失,也會有陣痛,但是錢孝憬認為,比之錢家的至尊地位而言,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于是,錢孝憬拒絕了童鈺的示好,甚至于對方放低身段希求錢家的保護,也被錢孝憬無情的推辭了。
沒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揚州城出了這么大的事,總需要一個出來背黑鍋的人,而童鈺高矮胖瘦正合適。
至于那所謂的巡按御史,錢孝憬倒是也有些忌憚,但是這忌憚不是源于對方本身的權力,畢竟巡按御史權力zài大威懾也只是官吏,而他錢孝憬不是官!
之所以還會忌憚,只是有些介懷事情傳開以后會對錢家那些尚在官場的子弟造成一些麻煩,但也僅僅只是麻煩一些而已,和錢家的根本相比,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當然,童鈺能夠zhǔ洞辭官歸隱那自是最好的結果了,要是對方依舊只是想向自己施壓,且眷戀權位不愿離去的話,他錢孝憬不介意zài讓對方感受一回當年上任之初時的那種恐懼。
所以,雖然揚州城如今亂了,但是在錢孝憬看來卻依舊不夠。
對外,七宗五姓的一幫人正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們,時刻準備著尋找動手的時機。對內,葉開那個老家伙還在那觀望著,謝東閔這只老狐貍還在人畜無害的拉攏著眾人,還有那些有奶便是娘的海商們沒準什么時候便會從背后捅出一刀子,世事艱難,容不得錢孝憬有半點的仁慈之心,一切都是為了他錢家的榮光!
至于城中那些遍地的哀鴻與他的家族比起來又算的了什么呢?
人無情,世家更無情!
“來人啊!”錢孝憬此刻已經停止了SI緒,眼神平靜的沖著外面輕聲呼喊道。
“老爺!”管家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
“怎么樣?身子能動吧?”錢孝憬問道,語氣很平淡,絲毫不帶有對管家這出苦肉計的愧疚,因為他是錢家家主,在錢家他的話就是一切,哪怕是錯誤的也必須堅決的執行。
“回老爺,只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已經上了金瘡藥,休息兩日便能痊愈。”管家恭敬地回道。
“那就好!”
錢孝憬依舊平淡,只是因為對方不會耽誤了他的大事,所以他自然就會平淡。當然,要是對方真的做不了了,一個沒有價值的廢物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的下場。
“明日一早,去牙行,提高收購價!在原有基礎上翻三倍!”錢孝憬說道。
“好的,老爺。”管家轉身離去,只是這一次動作很正常,速度也不慢,當然管家臉上那因疼痛而絞成一團的肌肉以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這一切,身后的錢孝憬是看不見的,他也無須看見!
就在錢孝憬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維護家族的榮光時,揚州城內的另一伙世家之人也在為保衛自身的家族努力著。
豫章萬家所在的小院里,十幾個能寫會算的伙計們此刻正在幾個賬房先生的帶領下,頻繁的撥動著算盤。
“噼噼啪啪”的聲響,急促卻不慌亂,整齊有序,倒有些別樣的韻味在里頭,聽上去竟有些藝術的味道。
要是那些在算盤上熬練了多年的賬房先生此刻聽見了這聲音怕是會感嘆這些人手法的嫻熟和技巧的高明,當然要是他能親眼看見這一幕,想必更多的是zhènhàn!
zhènhàn這些伙計的年輕!
“安伯,已經算好了!”半晌后,一位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賬房先生手里捧著幾張白紙向靜坐在一旁的萬安匯報道。
“多少?”萬安睜開眼,結束了打坐,問道。
“我們手上一共有一千五百八十六畝地,其中的八百七十九畝全是宅院,剩余的多是坊市內的荒地,也有一些是如今已經有了住戶的棚戶區的地皮”青年賬房回答道。
“當初收購的時候沒有問清楚嗎?”萬安平靜地臉上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道。
青年賬房見狀,臉上有些無奈,苦笑道:“回安伯的話,當日我們收購的時候,時間有些倉促,加上人手不足,沒有去實地一一查驗,那些商戶們在地契上也沒有注明,所以便…”
萬安自然也明白手下的苦衷,只是多年的習慣下來,讓他依舊做不到無視這些貧苦人的存在,遂只好嘆了口氣說道:“去給這些人多些補償吧!”
青年自然知道萬安說的是誰,那些宅院和荒地自然沒什么,但是那些隨意搭建的棚戶,要是他們也不管不顧只是隨手轉賣地皮的話,這些人將來的下場可想而知。
萬安自然是與這些人素不相識,即使漠視他們,也不存在任何理虧之處,畢竟這些棚戶本就搭在了不屬于他們的地皮上,只是家中的傳統卻讓萬家的每個人對這些勞苦大眾多了些關心,哪怕他只是個小小的賬房,哪怕只是那些小小的伙計,對這一點也不會有任何的異議,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件事本來就該如此去辦啊!
處理完了這件看起來有些棘手的事,青年賬房接著向萬安匯報道:“安伯,當初我們買地一共花了四百五十六萬九千八百七十二貫銅錢,按照今日傍晚牙行關門時的地皮價格,我們賣完手中的地皮后一共能賺到一千七百八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四貫銅錢。”
“我們是明日就出手還是zài等上幾日?”青年賬房問道。
萬安聽完后沒有猶豫,徑直說道:“明日便出手吧!本來上一輪我們就該抽身離去的,只是沒想到局勢變得那么快,如今這些現錢差不多也夠了,zài在揚州城留下去怕是會趕上接下來的更大的變故,早些出手吧!”
“好的!”青年賬房躬身退下。
一旁的羅毅此時出聲問道:“那我們明日便離開揚州?”
萬安點了點頭,說道:“差不多,最遲明日傍晚城門落鑰之前我們便離去。”
“揚州城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啊?”羅毅臉上落出了好奇的笑容,甚至于還帶著些惡趣味。
萬安微微抬頭,雙眼瞥了對方一眼,無喜無悲的說道:“怎么?你小子是不是覺得出來一趟沒撈著動手的激huì,有些手癢啊?”
“嘿嘿,還是安伯了解我!”羅毅傻傻的笑道。
“別急!有你動手的時候!”萬安重新低下頭,口中平靜地說道。
“真的啊?”羅毅一聽,雙眼立馬泛光道。
萬安卻視如無睹,只是自顧自的喃喃道:“也不知錢家那個老不死的死了沒有?來揚州半個月了,也不見他出來會會老朋友…”
羅毅聽見了萬安低聲說出的言語,自然也知道其中那錢家的“老不死”是誰。能讓身為宗師境高手的萬安記住的人自然也必是同為宗師境的人,而作為江東數一數二的豪門世家,錢家自然也有這樣的高手。
只是唯一讓外人甚至于是萬安這樣的人覺得困惑的是,錢家一定有一位宗師,因為很多人都見過,但是是否還存在著第二位宗師,卻無一人能給出zhǔnquè的答案,哪怕是萬安也不行!
當然,絕大多數的人包括七宗五姓的那些人都認為像錢家這樣只有六百多年歷史的家族能出一位宗師已經很難得了,自不可能zài有第二位。但是同在南方的萬安心中卻隱隱覺得事實也許不是如此。
可以說這算是宗師境高手的可怕zhíjiào吧!當然也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不確定的猜測,所以萬安來揚州半個月都未céng去錢家宅院拜訪,他們這樣的人的拜訪自然不是如同世家之間普通的拜訪那般,相互遞交拜帖ránhòuzài大開中門迎接,他們這些人自身便是最好的名帖!
當然,他們之間的拜訪也不多見,畢竟這些老怪物們多數時間都是待在家中靜修的,真要獨自闖jìnqù,多少還是要冒些風險的,尤其,萬安并不能確認錢家大院中老怪物的人數,自然更不可能去做這些“危險”的事。
但是,要說錢家的老怪物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他也是不信的!
只是,為何對方至今一點洞jìng也沒有,這事倒也讓萬安有些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