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寂靜,有風。
邊疆商業重鎮海蘭泡經過一整天的喧囂,終于陷入徹底的寧靜。
完全不同于其他類似地理位置的城市,這里沒有幾家娛樂場所歡飲達旦、歌舞吵鬧,一到晚上十點,城中紛紛關門閉戶吹燈拔蠟,相繼睡下。
除了街上的路燈,建立在外圍的臨時貨場的探照燈,連個夜游神都稀罕。倒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隊人數不等的民兵排著隊伍悄然的巡視過去。
正常情況下,城中的巡視活動也會在午夜十二點后結束,轉為街頭定點崗亭和外圍的明暗哨所負責。
雖然近十年來,絕少有人敢跑到這里找事兒,整個東北有那能耐折騰的大股綹子土匪,早都被革命政府給剿殺了干凈。一些聰明的及早過江跑去了毛子的地盤,偶爾會摸到附近尋一些倒霉的商隊下手,卻絕不敢進攻海蘭泡。
不僅僅是這里的各家各戶全都有槍,每一處房子都能當臨時據點展開攻防作戰。更組建了整整一個營的民兵維持治安,有大橋直通的對面大黑河鎮,還有北疆建設兵團的正規軍駐扎。
沒有幾個活得不耐煩了,敢來討野火。
再過幾天,中俄鐵路建設的樣板工程就將通車,海蘭泡正好在鐵路通過的節點上,可以預見的未來,是必然要大發展、大興盛的。
全城的人都歡欣鼓舞,熱切的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中俄友好合作,意味著他們可以放開手腳全力搞買賣,不用擔心兩邊兒打仗弄得擔驚受怕。
但有一些人。不但睡不著覺,更在今天夜晚降臨的時候,越發精神的瞪大了眼睛,望著陰沉欲雪的天空怔怔的出神。
民兵營長趙大成便是其中一個。
趙大成是榮軍出身,前清甲午年第一批參加新軍。跟著楊浩去朝鮮打日本蘿卜頭,被崩瞎了一只左眼,身上挨了一顆槍子兒,不得不退役。不過卻換來了一家大小十幾口的田產和工作、上學的機會。
在楊浩親自主持的戰斗英雄表彰大會上,趙大成披紅掛綠的接受數以萬計鄉親的歡呼喝彩。從那時起,他發誓這輩子都要給楊先生賣命。
卻沒想到。幾年之后,楊先生成了揚大元首,干掉滿清韃子開了新朝。按照一般老百姓說法,那就是新皇帝。
作為從龍起家班底的老兄弟,趙大成和其他早起的軍中兄弟。被無數人當成接近大元首的橋梁。一家上下給拉關系走后門送禮的人折騰的晝夜不寧,一氣之下,他干脆帶著分家后的老婆孩子加入北疆開拓大軍,直接跑到最偏遠的海蘭泡來。
有著大元首親自頒發的第一批軍功章作證,趙大成成為最可靠的人士,被任命為民兵營長,負責起整個海蘭泡日常警備防范的重任。
他時刻想著不能給大元首臉上抹黑,就任之后兢兢業業。不管春夏秋冬風吹雨打,沒有一天懈怠。必得是熄燈巡查完了之后,最后一個回去歇息。
幾年以來。風雨不改。
今天晚上,趙大成如常巡視完了,回家躺下。
用柞木板鋪成的熱炕烘的格外暖和,兩層玻璃窗更是隔絕了外面的寒風呼嘯,一般時候他洗腳擦臉,去了渾身寒氣神話大宋 。往被窩里一鉆,幾分鐘就能睡熟。
但今晚上不一樣。從躺下開始。他就跟烙餅似的,每隔幾分鐘翻一下身。滾來滾去的把被子都給扯歪了。婆娘也被他攪擾的睡不安寧,生氣的掐了幾把。
這也并不管用。老趙憋不了多久,又動彈,被婆娘踹了一腳。
他嘟囔一聲,索性起身披了棉襖到外間,也不開燈,挑旺了土暖氣爐子的煤火,就著跳動的火炭點上一根煙,坐在馬扎子上吧嗒吧嗒的抽著。
如此尋常的表現,婆娘也沒法睡得踏實。過不多會兒也跟著起來,給他從灶上倒了一茶缸子熱水過去,壓低了嗓門問:“平白無故的不睡覺,你折騰個什么?”
趙大成接在手里捧著,任憑蒸騰的熱氣混入煙氣熏染面孔,蹙著眉頭哼哼道:“困你的覺去!爺們的事兒,娘們少操心!”
山東老爺們的大男子主義,在新朝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老趙婆娘也是烈性脾氣,當即回嘴:“你那么個整法兒,怎么困的著?是不是晌午頭里李軍來和你說什么了?”
一家人被逼著跑幾千里外的關東,都過了黑龍江了,離家那么遠,老實說婆娘并不是很樂意的。因此,對于上門來說事兒的熟人,她不但沒有好臉色,更是一肚皮的提防。
自家爺們的脾性改不了,為著成全大元首的恩義,那也只能自家咬牙撐著,不能把臉掉地下。
不過同樣的,也必須得讓那些來犯事兒的人知難而退。
白天的時候,同為日照老鄉的李軍忽然來了一趟,兩人關起們來不知道商量了些啥。老趙心思重,臉上看不出來。結果晚上到底是憋不住,覺都睡不成。
趙大成皺緊眉頭憋嗤了片晌,抬眼一瞥,發現婆娘怒目瞪過來不肯放松,無奈的悶哼一聲,道:“也沒說其他的事兒,就是叫我這兩天注意著點,旁的都是敘舊嘮嗑唔得。”
婆娘冷哼道:“還想糊弄?老娘跟你困一個炕頭十了年,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開看不出來?是不是他們隊伍上有行動,叫你配合?”
趙大成頭疼了,有點后悔當年為了把媳婦糊弄到手,不少次的吹噓自己多么的牛逼。當民兵營長之前又上過幾個月的軍官夜校,那理論上也相當不含糊。要不是有那本事,怎么能憑一個殘疾人糊弄回來個漂亮能干的老婆?
他牛皮吹了,婆娘也上心了。
白天李軍來找,立即讓她提起了小心。在看男人這模樣。哪里還想不到問題的根源?
所以說,老婆太聰明了也不是好事兒,鬧心啊!
老趙實在人,臨時想不出瞎話糊弄,干脆悶聲不吭的裝啞巴。
婆娘臉皮呱嗒往下一撂。扭頭回到屋里,翻箱倒柜的折騰。
趙大成聽出不對勁,起身過去發現她拿出個包袱皮來整治衣物,上去一把按住,瞪眼低聲喝問:“大半夜的你鬧騰個甚?!”
婆娘狠狠一巴掌拍開,嘟囔道:“我帶孩子過江去表姨家!恁爺們痛痛快快的折騰。省的俺們在跟前礙事。”
趙大成粗黑的眉毛豎起來,厲聲呵斥:“混賬!不許去!關鍵時候,我老趙的家人哪能自己先跑了?這不是......。”
看著婆娘臉上的冷笑,他知道自己說漏嘴了。
也不怪自家老婆太精明,狠狠的哆了自己倆嘴巴子史上最強內線 。趙大成往杌子上一坐,長嘆一聲道:“行了,別鬧騰。李軍也是說提高警惕,沒說一定有什么事兒。”
婆娘轉身靠著炕沿,低頭使勁絞動包袱皮,那力氣恨不能揉搓成碎片。沉默了小會兒,怨聲道:“才過了幾年安頓日子,都到了這荒山野地的。還避不開。”
老趙不吭氣,吧嗒吧嗒一根煙抽到盡,把煙頭丟地上抬腳碾碎了。騰地起身,硬邦邦的道:“咱受了國家的恩惠,得知道報答。我當這個差拿了工資,那就要負起責來。”
婆娘感到些許的悲哀,平時來說,自家男人的這份覺悟絕對值得稱贊。不論在老家鄉里。還是到了海蘭泡來,碰到的人沒有不對此肅然起敬的。一個正直無私的人。一個有擔當能抗事兒的男人,不但撐起了自己的家當。更為許多人撐起了安全的保護傘。做老婆的,深感榮耀。
但現在卻是要辦大事了,兵兇戰危的,有覺悟有擔當的人,往往面臨更大的風險啊!一個不好......趙家婆娘覺得天要塌了。
不過,她卻沒有跟一般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拽著不讓去。結婚十幾年,她跟著耳濡目染的知道了太多東西,明白許多道理。
緊緊握著拳,任憑指甲掐破了掌心,她鞋也不脫的上了炕,扯被子把自己整個蒙起來。
趙大成默默的又站了片晌,把棉襖穿好,又從抽屜里摸出槍套卡在腰間,提著手電筒吱呀一聲開門出去,輪胎底兒的反毛大頭皮鞋踩著剛硬的地面吧嗒吧嗒響,一路走到街上。
農歷早春二月的后半夜,寒風依然冷的刺骨。
趙大成一邊搓手搓臉的讓自己盡快適應,略微干澀的眼睛也慢慢的恢復銳利。他健碩的身量慢慢出現在路燈下,影子拖得老長。腳步聲在一片寂靜的街道間回響,很快驚動了街心的崗亭。
“什么人?!”
隨著一聲斷喝,一道雪亮的光柱直刺過來。
老趙偏頭避開正面,瞇縫眼睛不讓光芒閃花了,甩手迎著光柱大步走近。
“哦,是趙營長啊!我當時哪個膽大包天的夜貓子喝多了......。”
崗亭里的警察立即把他認出來,心中稍稍驚訝,倒也沒有多想,關上手電筒,笑著調侃起來。
趙大成來到近前,跟里面的兩人打個招呼,就站在外頭說話:“眼瞅著鐵路要通車,有不少大人物往來,咱們得多加小心,提防有人趁機鬧事。”
警察不以為然的笑道:“誰敢啊!咱們十萬大軍那是開玩笑的?不說別人,光是趙營長帶著民兵聯防,也能收拾他一堆!我看,你這純粹是多想了。”
“多想也好過出事兒啊!”
趙大成也不跟他們多廢話,借了崗亭的摩托車騎上,突突突的快速奔向城外的民兵營營地。
海蘭泡的建設,跟內地的老縣城并不一樣。
這里之前就是個貿易商人和獵虎、礦工、二道販子和冒險者的聚居地,常住人口不多,流動人口偏大。因此,早期的建筑五花八門毫無條理,清政府除了收稅,也壓根不管。
新朝之后。借著一次小規模的軍事沖突,這里納入了軍管的行列。城市規劃設計和功能傾向,也因此而發生巨大的變化。
到了現在十年時間,海蘭泡的規模擴大了十倍。秩序井然的建筑群平鋪在精奇里河匯入黑龍江的岸邊上,一條鐵路從南邊越江而來。縱川小城后又橫截精奇里河而去。兩座大橋分別溝通兩岸,東側的那邊已經與江東六十四屯的治所連成一體,或許在未來幾年后,兩地會成為一座跨越江河的奇特大型城市造化之門。
十幾年的急速發展擴張,讓這座原本只有數千人的小城暴增到兩三萬還多,除卻極少數的老住戶。多半是加入到商業物流運輸貿易等等領域的。反而是服務業的,并不是太多。
這都源于當初的規劃要求。
海蘭泡是作為中俄貿易的交易中心而存在的。兩國的商人只能把貨物儲存在各自的國境之內,中國這邊是大黑河鎮,俄國人是克勒喀其和。雙方商人或者代理人在海蘭泡設立代辦處,每次交易時。帶貨樣見面談判,商定之后由設立此處的公證處蓋章作保。
之后,雙方各自把貨運到臨時貨站,驗收拉走,不做存儲。交易完成,也各自離開,不能在本地停留時間太長。
這么一來,兩方商人也都沒了就地消費的機會。每天人流往來,卻是除了常規消費和貿易稅收外,不能從第三產業獲得多少利益。
按照一般商業規則。這么干顯然是不對頭的,人家求不得把城市變成物流中心、消費中心呢。海蘭泡倒好,居然反著干?
一般人不清楚為什么,趙大成卻知道,那是因為政府從來都不相信對面的毛子,隨時準備著要以海蘭泡為前沿基地。開兵見仗!
從整個城市的建筑風格就看出來,這都是必要時當街壘用的。那些臨時貨場。稍微收拾就能當兵營。
為了保證不會有太多的毛子暗探和內奸存在,不會因為有太多的平民常駐導致治安的復雜化。犧牲些許商業利益,根本不算多大事兒。再說了,好處也沒流到外頭,江對岸的大黑河受益了。將來,兩邊發展成一體,就是一個城市。
也是為了麻痹毛子,海蘭泡沒有駐軍,只有民兵聯防。
如此一來,趙大成的責任之重,不言而喻。
騎著摩托車,在寂靜的街道上以三十公里速度奔行,路燈不住的接近又甩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急劇變幻的影子。
趙大成眼睛微瞇,任憑寒風吹得臉頰發木,頭腦越發的清醒。白天戰友李軍的話一字不差的浮現在腦海里。
“大成,上邊得知一些情況,對面的毛子想趁著通車慶典的機會找事兒,很可能朝海蘭泡和江東屯子下手。咱們要占道義上風,不能給毛子抓著把柄,所以不能先派兵過來。你這里任務就很重,萬一有事發生,必須得抗住第一撥兒敵人。不過你放心,我這里也預備下了人手,只要槍聲一響,立即就能增援到位。”
現在回想起來,趙大成都覺得心里頭發憷。
他不是害怕打仗,經過戰火廝殺,他沒覺得多了不起。但中俄雙方明明好似蜜里調油一樣,正在熱熱鬧鬧的慶祝空前的合作成功,背地里卻都亮出刀子準備互捅!中國這邊更進一步,下手的同時還要設法搶占道義制高點這打仗牽扯的雜七雜八忒復雜了些!
趙大成沒當過高層軍事將領,沒法掌握太多謀略知識。但他畢竟上過短訓班,很清楚中國這一做法的陰險毒辣之處。
看起來似乎很不爽利,不那么光明磊落。但從國家利益的大局考量,卻不是那么計算的。這也非常符合中國文化的傳統做法,不行不義之戰。名正言順,才能獲得上下一致的支持。
太多的東西他管不了,現在就盼望著,最糟糕的事情不會發生。
但怕什么來什么,眼瞅著快要到營房了,陡然間漆黑的天邊上竄起一道亮麗的焰火!
趙大成渾身一激靈,汗毛都豎起來敵人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