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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五章 北上見聞(二)

  “特別憑證?哼,如此看來,那軍治下也并非其宣傳所說的人人平等,這特權一事,終究還是有的么。”

  張之洞如同發現了史前奧秘一般,挺起枯瘦的胸脯,干巴巴的手指頭把長胡子輕輕捋順,語氣之中頗多不屑。

  黃興幾人剛剛泛起的喜色被他這么一說,登時抹上一層窘意。適才他還在大聲夸耀軍政府的種種偉大創舉呢,一轉眼就被老頭子給抓住了把柄,實在令人面上無光啊!

  正思忖的當兒,忽聽有人朗聲道:“壺公此言卻是對咱們有所誤解了。政府非是留有特權,乃是傳承我中華之禮儀,對來訪貴賓盛情款待,不致冷落怠慢。”

  一眾人定晴看去,卻見一名青年男子穿著挺括的西裝,短發梳理的一絲不茍,面帶和煦從容的笑意,在那聯絡的中年人身后信步走來。另有數名穿著黑西裝戴墨鏡的特別護衛熟練地在四周散開,將他們牢牢地護衛在中間。

  那青年走到近前,沖著張之洞及黃興等人拱手道:“在下丁惟汾,字鼎丞,現為軍南方委員會委員,受楊總司令委派,前來迎接壺公大駕。楊總司令說,壺公乃清廷之中少有開明賢達,更為中華近代洋務之先驅者,對民族國家功勛卓著。您的來訪,必將為我們和平統一全國大業,帶來不可估量的積極推動作用。他要求本人代表,向壺公表示誠摯謝意!”

  丁惟汾禮貌周全,口吃分明徐徐道來,風度氣質之好,便是見慣了天下英才的張之洞也不由老眼微微長大,心中暗贊:“好一個年輕俊杰!”

  他老先生心里頭挺滿意的。丁惟汾的大名他是早就如雷貫耳的。年紀不大,雄心志氣不小,又是最早追隨楊浩的英杰,更一力推動了土改事業而受到無數人的憤恨懼怕。

  這樣一個楊浩親信前來關口相迎,面子上也算是足夠了。

  老大人早已修煉的寵辱不驚,臉上一派淡然的輕輕一揮袖子:“楊總司令過譽了。老頭子一生碌碌,當不得什么先驅后進的。倒是讓貴上與丁委員費心了。”

  他是擺明了不肯受人奉承,更要保持雙方的界限。丁惟汾不以為意的微笑著,側身往里一讓:“外面風大,且請壺公和諸位一起前往大廳辦理手續。”

  黎元洪幾個聽得一愣,頗為不解。既然你們派出重要人物前來迎接,怎的又要辦什么手續?難道別人來你家做客,還得在門口登記備案么?

  黃興等人也是頗感意外。在他們想來,以張之洞的身份之尊貴,便是為了順利接收兩湖,軍政府總要特事特辦,派出大員隆重接待才是。當初李鴻章應邀赴美,楊浩可是讓專門的隊伍從其家中一直護送到上海,又有一整個艦隊沿途保駕,那場面高了去了。

  縱然這一次張之洞是微服私訪,起碼也要做的像樣一些吧?

  雖然對軍心存好感,黃興還是覺得有幾分不滿。不過他家學淵源,向來不以表面現象做判斷,便先示意其余幾人按下疑竇,一路靜觀。

  張之洞并無不悅之色,他原本就要親身探看軍統治下的種種變化。若單純想與楊浩會晤,直接乘船出海或者走河南陸路,轉火車,反而更快一些。

  當下便跟著丁惟汾往特別隔離出來的一條通道走去。遠遠地,他發現那通道頂上橫著的藍色牌子特別標注了金色的“VIP”英文和“貴賓專用通道”的中文字樣。

  黃興落后一步,悄聲問前去接洽的中年人:“石屏兄方才是否問清楚,那所謂的手續是何道理?”

  中年人名叫譚人鳳,字石屏,是一名落第老秀才,在老家湖南新化福田當義學先生。早先便覺得滿清統治頗多不協,三年前得到楊浩發表文章啟發,自創新式小學堂。后被“華興會”發展為秘密會員,主動結交名人義士。那哥老會頭子馬福益和黃興,便是他主動接觸認識的。

  眼下,他的身份還是秘密,并未向眾人透露。

  譚人鳳沖著黃興和滿臉好奇的劉揆一笑著搖搖頭:“要說稀奇倒也沒有,不外是給每個人做一份簡易檔案,記錄些許資料,然后拍照頒發通行卡證。具體事宜,等下大家親身經歷一番便知。嗯,其實頗為有趣的。”

  黃興終究沉穩,只得暫時按下猜測。馬福益卻是粗豪魯直,忍不住嘟囔:“當真啰嗦!莫不是與那官府一般,須得弄個通關文牒不成?”

  劉揆一眨動明亮的雙眼,一本正經的道:“軍統轄區與朝廷故地之間,份數兩方,政治不同。交通往來,有個章程憑證也是正常。”

  馬福益不耐的撇嘴道:“仍是啰嗦!我還道那政府之下,便不似前朝一般的把人捆束在地頭不得騰挪,可以任意東西游蕩。此番看來,全然一般貨色!”

  他的嗓門稍微大了些,黎元洪聽到了,扭頭沖著他狠狠一瞪眼。這幫家伙不過是半路相遇,張之洞看他們是鄉里英才,稍加青眼,準許他們同行。但若都是這般粗魯放肆,他也只好出手趕人,免得壞了大人興致,更讓人家軍不滿。

  譚人鳳一扯馬福益的袖子,輕聲勸道:“馬兄就少說幾句吧。入鄉隨俗,人家的規矩終究要遵守的。”

  馬福益悶哼一聲,便不言語。

  一行人過了貴賓通道進入大廳,卻見一個軒敞明亮的空間被大幅玻璃隔開,內外景況一目了然。外面有十幾張桌案擺在入口處,穿著制服的短發工作人員操著京腔普通話對每一個人簡短詢問,在紙上登記,隨后放他們進入一個個用不銹鋼欄桿隔開的狹窄單間之中。

  沒過一分鐘,便可見進去的人神情恍惚、哆里哆嗦的出來,活似見了鬼被抽了魂魄似的,腿腳拌蒜的勉強挪到下一張桌子前,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張三寸大的憑證。

  黃興等人聽不到里面說什么,只看那場景,就感到一股子莫名的詭譎陰森之氣灌入后背,心中猜測:“到底那些人在黑簾子擋著的小屋里見了什么,竟嚇得這般德行?”

  他們幾個書生好歹是學了圣人教誨,“子不語怪力亂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另外也是對政府的一系列思想主張有過清晰了解,那是絕對嚴打一切裝神弄鬼勾當的。軍治下,都要將蠱惑眾生的會道門一掃而光,所有宗教人士必須經過嚴格考核,頒發認證才能執業。并嚴格規定了各宗教的傳教方式場所,對其一應經典的解釋都有明確規定。

  總而言之,軍基本是主張無神論的,更要求宗教必然在國法之下,傳經布道可以,但經文怎么解釋卻不能由著你胡言亂語。那種宣揚神啊主的要凌駕于眾生國家之上的,統統要打倒。管你什么教派,都不能傳播有害于國家統治的思想。不服氣的,殺無赦!

  數年以來,廣大軍統治區的宗教和會道門人士被清理的干干凈凈。凡是敢煽動對抗的,全都給打靶掃光;他們的種種戲法也全部被科普、普法宣傳隊給揭穿,騙不了人。不肯屈服的,要么滾出去往其他地方,要么被抓了接受改造教育。

  這要比歷史上任何一次滅佛、滅道的打擊更徹底,更狠辣果決。縱然是清廷治下的人,聽聞之后都不寒而栗。無數愚夫愚婦心中害怕,感到匪夷所思:“他們怎么就敢得罪神靈?難道不怕降罪下來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

  數以萬計的各種宗教騙子跳大神的逃亡周圍各省,多數去了山西和川中。張之洞以圣人學術教化治下,容不得這些神漢神婆在自己地盤整的烏煙瘴氣。發現有出頭鬧騰的跡象,立即動用部隊掃蕩過去。到了現在,多數幸存的都跑到了江南,繼續招搖撞騙去了。

  但今天難道會遇到新的一種神棍手段么?

  馬福益江湖草莽,又是三湘人士,向來對鬼神有崇敬的傳統。遇到這般不解的勾當,不由瞪圓了眼睛,轉頭看著貴賓廳內的那個小黑屋,心里頭盤算,待會兒一定得不住的念金剛咒兒,萬萬不給里面的妖魔鬼怪抽魂奪魄的機會!

  貴賓廳中有幾排整潔的沙發座椅,邊上有整齊的書架、博古架,放滿了各種中外書籍和報紙刊物,任由取看。角落里還有熱水機,下邊櫥柜放著茶葉與咖啡,可自行沖泡飲用。

  另外,還有穿著得體的服務人員叉手站在一旁,面帶職業的笑容隨時等待招呼詢問。

  丁惟汾微笑著招呼張之洞等人落座,解釋道:“壺公和諸位既然要以私人身份自行觀摩區,便只能與游客等同辦理相關憑證,否則這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會不方便。慢待之處,還請諸位多多諒解。”

  張之洞擺了擺手:“丁委員不必客氣,老朽等人突如其來,已經打擾你們正常工作。既然到了貴轄區,自當尊從相關制度。到底這憑證怎生辦法,還請丁委員明示。”

  丁惟汾一笑,招手讓人送過來一疊登記表,分發給諸人:“這是一份簡易資料登記表,諸位只需將其中類目填了,然后到照相室中留影即可。”

  “喔,原來那小黑屋是照相室啊,嚇人一跳!”

  黃興等人心中稍安,照相如今也不是什么神秘東西,報紙上天天看到照片,都知道那不是啥抽人魂魄的神鬼道具。

  只不過,這年頭照相終究是稀罕物,大多數人從來沒見過,更沒有經歷過,大概邊上的通關者冷不丁來一下子,會給嚇一大跳吧?

  張之洞接過來打眼一掃,卻是要求填充姓名、籍貫、性別、年齡、職業、所屬單位,以及入關目的等等。不算繁瑣,但他敏銳的發現,每一張表格的抬頭一串編號,全都不一樣!

  老頭子當下心中暗吃一驚:“這政府對治下操控當真嚴密!區區一份通關憑證,都弄得如此周全細致,怪不得所過之處,無人能組織起反叛來。”

  區區一份表格,單獨編碼,表明關口地址和編號,每個人的基本資料登記清楚。只要出了事,一查就能查個清楚明了。這要比歷朝歷代的管制要更加嚴密!

  張之洞從服務員手中接過毛筆,一揮而就。其余人也跟著粗粗填完,隨后老頭子第一個拄著拐棍兒進了小黑屋,卻發現只不過是個一丈見方的狹長空間,光線柔和。一張奇怪的椅子靠在右側墻根,正對七尺開外一面四方鏡片。

  他還是給嚇了一跳!簾子一起一落之后,忽聽的有個柔和女聲傳來:“歡迎您進入照相室,請摘下帽子和眼鏡,到椅子上坐正。”

  張之洞左右沒看到人在那里,不過他見識多,猜測是由喇叭傳話,便淡定的坐上那椅子,正襟危坐,又聽到聲音響起:“請將頭靠緊枕托,目光正視前方鏡面,不要眨眼。三、二、一!”

  “喀嚓”一聲輕響,小屋之中一道亮光閃耀,晃得張之洞眼前一片雪白,目為之盲。他心中登時嚇了一大跳,硬是憑著養氣功夫才鎮定的沒跳起來。

  幾秒鐘后,視線恢復正常,聲音再傳:“照相完畢,請帶好您的物品離開,謝謝配合!”

  這就完了?

  張之洞心中疑惑滿滿,不過他懷疑有人暗中偷看,故而不動聲色的戴好帽子,拄著手杖從容出來。

  眾人看到他面色如常,紛紛暗自松了口氣,隨即一個個的輪流進去拍照。

  其他人都還循規蹈矩的,馬福益大佬哪里肯老老實實的聽話?他先是給那喇叭里的聲音嚇了一條,繼而卻饒有興致的到處踅摸。特別是那張奇怪的椅子,卻沒有聽令立刻就坐下,特別在椅子背上突出來的弧形托兒上下左右仔細的研究,生怕里面有什么機關,在自己坐下的時候突然暗算。

  這也是老江湖的毛病,怎么都不肯放心。不過看來看去都沒找出啥暗器消息,他又轉頭去琢磨那四方黑黢黢的鏡子。剛想用指頭刮兩下看看,忽聽喇叭里一聲冷漠的呵斥:“請不要隨意觸碰照相設備!”

  “娘的!果然有機關!”

  馬大佬倏地縮回手指,嘴里小聲嘀咕著,不甘不愿的回去坐到椅子上,接著又給閃光燈給晃得跳起來,兩手在身前擺了個如封似閉的架子,生恐遭到偷襲。

  很可惜,并沒有人沖他下黑手,不過他倒是整明白了,為何外頭那些人都跟丟了魂兒似的。換做是誰進了這么一間屋子,給閃那么一下子,都得心慌意亂。他這江湖大俠都扛不住的,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

  嘿,這軍還真是會折騰人啊!通個關都得照相,照相還不見人影,怪鬼祟的。

  所有人照完相,沒多會兒便有一名工作人員拿著一疊子三寸寬的卡片出來,一一分發下去。

  張之洞一看,自己的大頭照赫然印在了不知道啥材料的硬卡片上,旁邊注明了姓名、字、籍貫年齡,職業“公務員”,工作單位“湖廣總督府”,卻并不標明其總督身份。

  不過他并不在意這些,特別關注了一下其他內容,發現抬頭果然有一個編碼,與登記表上的一般無二。表面覆膜的卡證翻轉之時,還有防偽圖案一閃一閃,卻是萬里長城的形狀。

  丁惟汾解釋道:“諸位務必保管好此憑證,新政區之內各個關口,各個店鋪和銀行、政府機構的窗口,無論辦理各種事務,都需要以卡證登記。沿途各處也有巡邏隊不定期查驗,一旦丟失還請立即向最近的警務部門報告。”

  張之洞捏著卡證久久不語。

  黃興卻聽的清楚,忍不住問道:“貴政府的此種管理手段,豈不是與前秦法家制度一般無二?”

  中國的戶籍制度,早在秦國商鞅變法之后,就首開身份證登記管理辦法。每個人都要一份竹子“照身貼”,把大秦管理的井井有條,嚴絲合縫。最后他自己卻也因為不敢向旅店提供身份證,終于被抓回去車裂了。

  眾人通過手里的卡證能夠想到,他們到任何地方,都得留下登記,只要犯了事兒,官差一查一個準兒,大喇叭一喊,根本沒地方藏!

  儒家歷來把秦國制度批評為“暴政”,如今軍政府居然也實行這等管理辦法,莫不是要向大秦靠攏?這指控罪名有點大啊!

  丁惟汾卻并未直接回答,微微笑道:“究竟如何,諸位還是親自體驗之后再說吧。”

  他也沒有一路陪同,講明情況之后便灑然離開。

  張之洞收起卡證,輕輕一頓手杖:“走,且讓我等一覽新政之盛景!”

  老頭子內心憋著一股火氣,既然你們如此放膽讓咱們隨便看,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非得給你們挑出一大堆的毛病不可!

  黃興卻是一臉的凝重,他非常擔心中國成了暴秦統治,那會極大的打擊他對軍政府原有的信心和期望。R1152

飛翔鳥中文    立鼎1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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