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六章 再見春帆樓（三）
馬關，又稱下關，山口縣下屬的一座建于1889年的小城鎮，如今也沒有多少人口居住，卻因為環境優美氣候溫和，又沒有特別頻繁的自然災害，顯得尤為優美靜雅。
春帆樓，也不過是一間位于啊彌陀寺町的小旅館，因有伊藤博文的題名，又在1888年成為日本第一間提供河豚料理的餐館，而稍有名氣。當然了，中國人對這里是絕對不熟悉的，所有談判人員甚至難以想象，到底是怎么發現這么個小地方的。
李鴻章卻并不嫌小，他在意的是具體的談判內容。忽然更改談判地點，這在正常國際爭端策略中不罕見，但對于日本人來說，卻有點心驚肉跳。
按照他們一貫的思維邏輯，認為如此做法必然深藏某種用意，卻正是他們怎么也猜測不出來的。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出其中的奧妙，搞不好接下來的正式談判中，就要徹底的陷入被動。那太糟糕了！
從東京到馬關的一路上，中國海軍艦隊沿著日本海岸線一路晃悠過來，把龐大雄偉的身軀毫無掩飾的展現給大半數的日本人看。無論是駕船遭遇的，還是在近海眺望的，無不見之渾身發涼！即便是精神最麻木的下層民眾，給他們的政府制造的各種謊言蒙騙了那么多年，此時也必然恍然大悟，更生無⌒，..限的悲哀。
所謂的大日本帝國，這是要遭難了啊！
以定鎮二艦為首的分艦隊開進瀨戶內海，一路耀武揚威那叫囂張，全不是泱泱大國的含蓄溫潤作風。兩條“河北級戰列艦”則在數艘艦艇簇擁下。繞行九州島。一直轉悠到對馬海峽。給海岸線上的日本人開眼，威嚇。
如此張揚霸道的做派，把一眾自詡為熟知中國人脾性的洋鬼子驚了個目瞪口呆，日本人上下腦袋里一團漿糊，感覺完全不認識這里的中國人到底是咋回事了。
也正因為這樣，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正式談判，再沒了半分把握。即便之前打聽到了各種消息，也決然不敢相信了。天知道。中國人準備了什么條款，磨利了刀鋒，等著他們挨宰呢！
李鴻章頗有些不適應。他一貫的出去，都是面臨令人焦頭爛額的糟糕境況，不得不絞盡腦汁的費盡心思，解開一團亂麻似的困頓，從中找出一條令人勉強可以接受的生路來。
今番卻可以全無顧忌的放手折騰，一點掣肘的事情都沒有，反倒是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了。誒？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毛病呢？
入了春帆樓，打算上來表演一番所謂魚儈手藝的廚子。被李鴻章自帶的人手毫不客氣的請走了。御廚級別的大師傅撇著嘴鄙視日本人，一群光知道吃生冷的玩意。哪里懂得大吃貨帝國在飲食上的強大之處？知道怎么處理上好的食材才能保證激發出最原始純粹的真味么？
于是，日本人連最后一點想要套近乎的辦法也沒了。陸奧宗光為首的談判團只能咬著牙忍著恨，無奈的看著李鴻章老家伙大快朵頤，暢快淋漓的與列國觀察團代表夜宴一場，焦灼的等待審判時刻的到來。
總算他們比較走運，李鴻章年紀大了，當年作戰留下的病根紛紛發作，在如此潮濕的地方老寒腿犯了，便不想再拖沓下去。
休息一天之后，雙方正式坐到了談判桌的兩邊。
李鴻章并不跟他們廢話，抬手就把擬定好的條款陳列出來。
第一，確認琉球國和朝鮮國為中國之藩屬國，日本對兩國的入侵毫無疑問侵犯了其主權，中國有責任為兩國出頭趕走侵略者。故而，于此相關的一切行動，中國擁有無可置疑的正義立場。日本則必須為兩國遭受的苦難和損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并必須給予完全賠償。賠償總額為一億兩庫平銀。
第二條，確認日本幾次三番挑起的對中國之戰爭為侵略行為，因此而造成的一切損失，必須做出完全賠償。賠償總額為兩億兩庫平銀。
第三條，日本須割讓北海道及周邊附屬島嶼、庫頁島和南千島群島給中國。
第四條，日本須向中國及列國開放福岡、廣島、大阪、神戶、名古屋、橫浜、東京等七個城市為自由通商口岸。
第五條，中國須在日本橫須賀、佐世保開辟海軍基地，在橫田、座間開辟陸軍基地，用以監督日本軍事建設，并為其提供“保護”。
等等以上一堆條款羅列出來，每一款剛剛由翻譯念出口，談判桌上的人就不由自主的渾身一哆嗦！包括李鴻章在內，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堪稱荒唐的索賠白銀數量，和割地賠款的條件，聽到耳朵里，卻依舊震撼的他心旌搖蕩。
倘若當真能按照這些條件談成了條約，估計他的成就要堪稱空前絕后了！
不過他更有些擔心，這么搞法真的能談成？小日本根本不可能答應，更會為兩國在未來埋下仇恨的伏筆呀！
日本代表們是越聽越憤怒，一個個渾身顫抖，兩手抓的桌子嘎吱嘎吱直響，臉皮憋屈的發紫了都。強忍著直到所有條件念完，陸奧宗光忽地跳起來，脫口大叫：“荒唐！可笑！簡直不可理喻！你們哪里是要談判，分明是想把大日本帝國變成你們的奴隸！我們堅決不能答應！一條也不行！”
其他人也紛紛站起身，七嘴八舌的叫囂：“開什么玩笑啦！居然會提出那樣苛刻的條件，分明是看不起我們大和民族，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
“寧可五千萬總玉碎，也絕不向卑鄙的清國人低頭！大日本帝國絕不會就此認輸，我們一定可以重新振作起來！”
“不要說那么多廢話了，大不了跟他們硬拼到底。帝國臣民從來不畏懼犧牲。看看他們敢不敢真的把部隊開到我們國土上來！”
“對！對！決不妥協！”
…嗷嗷吼叫的聲音。充滿了春帆樓的里里外外。站在外面伸長了脖子等消息的無數記者和觀眾，登時明白這是談崩了！
英國駐中日公使薩道義遺憾的兩手一攤，沖李鴻章道：“尊敬的李先生，我們不得不說，貴國提出的條件有些過分了。我們承認日本對中國的進攻是不妥當的，但也不至于因此就作出那么荒唐的索賠數字。另外，有關朝鮮和琉球的問題，整個西方文明世界都已經達成共識。不可能再允許存在藩國這種可笑的制度。中國既然宣稱要建立一個世界最文明的國家，怎么還會保留這樣的條款？”
美國前國務卿，也是這一次日本高價聘請的調停團代表科士達，從一開始就表情肅然的坐在邊上觀察，此時跟著起身，清了清喉嚨拖長了調門道：“我不得不說，貴國在此次的和談之中，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頭。一切戰爭賠償的達成，要基于兩國之間的沖突造成的損失，同時也要考慮戰敗方的承兌能力。這方面。我不認為國土狹小而貧瘠的日本，可能同意割讓國土和幾億兩白銀的可笑數字。”
法國人、俄國人同樣表示不可思議。絕不支持。
李鴻章老神在在的聽翻譯把他們都話轉述完了，胡子一撅冷笑道：“我們既然能夠擊敗日本，自然也有信心能收到賠償。諸位就不要為此擔心了。”
說完，他也不跟洋鬼子們掰扯，腆著肚子邁開四方步，在眾人簇擁下揚長而去。
談判隊伍就下榻在春帆樓內，李鴻章不用多走太遠就能回到他的屋子。李經述從后面緊緊跟隨，等進了房間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提問：“父親，那些洋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們真心想幫著日本人渡過難關？”
李鴻章慢條斯理的等仆人為他寬衣，坐上太師椅端了蓋碗茶，悠然道：“不過是一群試圖繼續擺布東亞局勢的野心家而已。他們根本不會去管日本人的死活，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遏制中國的崛起。哼，倘若這一次是我們打輸了，他們必然是另外一幅嘴臉！”
李經述跟大多數中國讀書人一樣，雖然從小就念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長大，但在評判他人時，總會在心中留下一份善念。也就是說，都覺得做人起碼要講道理，立場要分明，哪能不分好壞的偏幫哪一邊，道德上你過得去么？
李鴻章擱下茶碗，老眼之中閃爍著慈祥，望著李經述嘆道：“所以說，在政治方面，你終究不如經方。這國家政治之事，向來不能講感情，一切以利益為要。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沒有任何底線。這些事，你悟不透，我便不讓你參與進來。”
“不擇手段，沒有底線！”
這兩句評語讓李經述頓時驚愕的說不出話來，心臟好似被狠狠重擊一下，揪成一團。
以前他聽過無數次類似“政治斗爭是你死我活”的話，也從父親身上看到體會到了種種陰險毒辣爾虞我詐，但那也多半是點到為止，起碼這些年來，沒有看到哪一家被扳倒之后，跟張居正似的落得個滿門皆喪，刨墳鞭尸的下場。
大體來說，清末的督撫大員們不管怎么斗爭，都有留一線，或者說他們明面上勢不兩立，其實是在刻意削弱被滿清猜忌，而彼此默契的做法。
但今天他才發現，自己想的未免太天真！看看那些條款吧，當真日本人被迫簽署并履行的話，搞不好整個日本國和他們的幾千萬人民，要從此就陷入地獄一般的糟糕境地！男的全部拉出去當苦力，女的全部賣掉當娼妓，小小國土成為列強橫行無忌的樂園，根本別想再次翻過身來。
這是要把一個國家的人往死里逼呀！何其兇狠，何其霸道！
但是，這么做錯了么？絕對沒有。李經述回想起來，楊浩曾經講過的有關地緣政治，有關戰爭的本質，國與國之間的利益斗爭。文化層面的沖突等等。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如今依舊在不斷的重復。所謂太陽底下并無新事，中日之間，中國與列強之間，除非最終形成大一統的勢力。否則，必然要因為各種沖突，不斷的敵對到很久之后。
他又想到李鴻章方才的話頭，如果是中國敗了呢？當初沒有楊浩冒出來，大清國集體坐看老父親被日本人打敗。之后必然要為此擔負了黑鍋，然后再來談判。處心積慮要從中國掠奪財富，甚至瓜分中國的列強，是不是要在今天的條件之上，足尺加五？！
李經述覺得，似乎洋鬼子們一定做得出來那種事！
一想到幾億兩銀子賠出去，國家因此而遭受的困頓，李經述就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他忽然醒悟了，區區一個小日本都能打贏中國，那么更加強大的西方列強。還能忍住不撲上來宰割？你家要幾千萬，我要一個億。他要幾個億，十幾把刀子揮舞下去，整個中國能有多少錢夠賠的？能有多少地夠割讓的？錢搜刮空了，地沒有了，四億多人口怎么生存？
差一點，就是亡國滅種之災啊！
想想歷史上那些最糟糕的時候，中國人被屠殺的只剩下幾百萬，成千萬的人口被殺掉，被吃掉，被奴役，被碾成血肉渣滓埋進土地之中。那種慘景，誰說就一定不會出現呢？
李經述忽然明白了，為何楊浩那么恨日本人，下手這么不留情。實在是開了這個頭之后，引發的連鎖反應太可怕了！
深深的呼吸幾次，平息紛亂的心緒，李經述恭恭敬敬的給老父親行禮：“兒子明白了。”
李鴻章欣慰的捻著胡須點點頭：“你能明白就好。老夫一腳天堂，一腳地獄，感觸實多。你也回去好生想想。”
李經述施禮告退。李鴻章抬頭遠望窗外的優美風光，輕聲自語：“這一番風波又要起來了，呵呵，卻不知那小子如何應對法。”
中日第一天和談的內容，在短短半小時內傳遍全世界。各方面不吝成本的以電報全文刊發，登時引起一片嘩然！
列強各國，幾乎完全一致的譴責中國的貪婪無恥，不少人跳出來對這等敲詐勒索行為報以強烈的抗議。反華極為猖獗的美國議員，大張旗鼓的宣稱要進一步排擠其國內的華人，避免這些嗜血的低賤人種污染了白人的世界。
英國方面，新聞媒體用詞還算委婉，但內容卻毫不掩飾其鄙視和強硬，決不能容許中國敲詐成功。
俄國人一方面眼紅中國獅子大開口的夸張，覺得不管怎么減少，最終獲得的紅利依然大的驚人。另一方面，重點關注里面的割地事項，堅決反對把緊挨著他們遠東地盤的日本領土給劃出去。那對俄國來說，真是太危險了！
最有意思的是中國國內。絕大部分人冷不丁看到號外，聽到廣播，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他們之前無論怎么盡可能的想象，也絕對想不到楊浩居然敢發出如此離譜的條件。這特是談判么？比土匪搶劫都狠啊！
不出所料的，圣母心的某些名流、國際友人紛紛跳出來，譴責這一有損中華之傳統“忠恕”美德的做法。日本即便犯了錯誤，已經付出了死傷十幾萬，海軍全部覆滅的代價，差不多敲打敲打就可以了。咱們天朝上國，什么時候淪落到要搜刮鄰邦小國來塞自己口袋的地步了？
也有不少位高權重的督撫大員們，酸不溜丟的表態，李中堂未免太過好大喜功。當著列國的面兒如此丟中國的臉，是不是太過分了些？想要出名也要適可而止啊！
楊浩對這些人的評語是：“嫉妒。他們嫉妒李鴻章能攤上這么出彩露臉的好事兒。不管最后談成幾條，李老頭子必然要名垂青史了。而他們那些人干瞪眼看著卻沒法伸手，所以要說怪話了。”
至于圣母心的那些人，楊浩輕蔑的一笑置之。別說他現在這點能耐，便是本世界開國的太祖和一眾強大的先驅們，折騰了幾十年，都沒把這種玩意兒的腦袋給轉過筋來。國家剛剛撥亂反正，他們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作出種種表演。
到了21世紀，中國實力蒸蒸日上，這幫人自如轉換成公知精英，一邊瞎子一樣的對越來越好的現狀視而不見，鉆陰溝爬桿子的雞蛋里挑骨頭。一邊卻又對他們去都沒去過的“國外”吹捧上天，滿嘴胡柴的混淆輿論，把國家往陰溝里帶。
這類狗東西代代不絕，跟他們置氣，那是自己想不開，且讓他們在糞堆里繼續狂吠就好。
再說春帆樓那邊，日本談判團回頭把條款通知內閣和倭皇，毫無疑問被否決了。陸奧宗光也不能接受這等敲詐，在第二次的談判之中咬牙爭取，渾身不舒服的李鴻章勉強放松一點，廢掉割讓北海道的部分，改朝、琉賠償為五千萬關平兩，但對中國的兩億兩，一個字兒都不能少。
這么巨大的讓步，列國調停代表對最終結果大為樂觀，摩拳擦掌的等著第三輪時狠狠的施壓，繼續往外擠水。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就在談判中場休息的那一天，李鴻章忽然興起，帶著保鏢出來溜達看風景。半道上冷不丁竄出一個日本人，嘴里嗷嗷喊著什么，抬手朝著他一槍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