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228 分說
隨著她的怒聲,一方清潔干凈的素白棉帕飄蕩在楊廣北面前。
楊廣北一把抓住了它,看了盛怒的紅月大長公主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定國公夫人身上,道:“姑姑,請您先出去一下……”
“哦?難道你還想說什么是我不能聽的?”定國公夫人眉頭高高一挑。
紅月大長公主也怒目直喘,顯然對此不以為然。
楊廣北并不理會紅月大長公主的態度,目光直視著定國公夫人。他的目光不知道為何讓定國公夫人想起靜謐卻幽深的古潭,深不見底,帶著攝人的寂冷。
定國公夫人發現自己竟然不敢與楊廣北對視,下意識地就已經錯開了視線。這個發現讓她十分惱怒,兀的一下站起來,冷哼一聲,回頭對紅月大長公主道:“娘,我去給您煮碗安神茶。”
隨即,她疾步走出了房間。
楊廣北跪行至長公主面前,手中帕子一抹眼睛,將頭埋在老太太的手臂上,埋頭不語,房間內只能聽見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嗚嗚之聲。
紅月大長公主渾身一顫。
她很快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透過她胳膊上細棉布衣裳落在她顯得干枯的皮膚上,明明不熱,卻燙的她不住地顫抖。
“小北……”紅月大長公主一臉驚慌,忙斜過身體,將另外一只枯瘦的帶著淡淡老人斑的手顫顫抖抖地放在楊廣北的頭上,驚慌地問道:“小北,你這是怎么了?”
她這個大孫子居然只能避開所有人,埋在她的床上,這樣默默地流淚,連高聲訴委屈都不敢……紅月大長公主心頭動容,立即又想起剛剛楊廣北堅持讓他姑姑離開……看慣了皇室的骯臟黑暗的老太太心中瞬間想了很多很多,眼中厲色一閃而過,柔聲問楊廣北道:“乖孫,你有什么委屈。都對祖母說,祖母替你做主,啊?”
楊廣北依然不語,只是雙肩顫抖不停。紅月大長公主只覺得有溫熱的淚浸透了她整個衣袖,讓她忍不住地心酸不已,胸中怒意又肆意升騰起來,不斷地撫摸著楊廣北的肩頭,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低聲問道:“乖孫,可是他們不肯放過你?祖母替你做主……”
楊廣北依舊沒有抬頭。卻是側了側臉。讓自己能夠說話。他啞聲道:“祖母……孫子知道。就算不算三叔家的,您還有三個孫子兩個孫女,又有姑姑家的外孫外孫女……都是要您操心的……孫子本來不該來找您,可是祖母。他們個個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我卻只有您一個人啊,我不知道,若是不來找祖母您,我能找誰?祖母……我,我……”
紅月大長公主聞言又想起自己這個大孫子自幼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想起早逝的長子,心中酸痛難忍——她其她的孫子孫女都是父母雙全,有的是人親熱。她的外孫外孫女更有魏家的人替他們打算,哪里需要她多操心!但楊廣北呢?又想想這些年二兒子一家和老三一家對他的冷漠疏離,想起這幾年她自己也對這個長孫多有忽視,不禁愧疚難當。
只聽見楊廣北又悶聲說道:“祖母,我今年都二十一歲了……”
他都二十一歲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難以成親,卻是依舊沒有成親!若不是楊廣南不能等了,他又是哥哥排在前頭,家中誰會記得替他張羅!
“誰家兒子成親,不是相了又相,看了又看的?”楊廣北道:“而我呢,若不是我……難道就憑著幾本畫冊子,還有一次賞花宴,就要定下了么?”
“誰家姑娘出現在人前,不都是或溫婉或端莊或活潑,總之都是好的么?”楊廣北言語中有些著惱,道:“終身大事,怎么能就憑著匆匆一次賞花宴就能定下!”
終身大事,當然不能就這么草率地定下。
或許是因為手臂上的溫熱漸漸有了涼意,紅月大長公主的心也漸漸略微平靜了些。聽到楊廣北說起這些道理,她贊同之余,又不禁為了興國公夫人說起了話,道:“你二嬸挑的,應該沒錯吧?”
楊廣北抬起眼看著紅月大長公主,紅紅的眼中滿含失望。他慢慢拿出那次賞花宴的美人冊輕輕翻開,輕輕地道:“祖母,兩位嬸嬸是不是說這前面四位閨秀無論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
紅月大長公主頷首,隨即皺眉猶疑問道:“難道不是么?”
楊廣北望著他露出一個微苦的笑,指著畫冊說道:“這頭一位李家姑娘說是很能干,內宅里外都是一把手……那兩位嬸嬸知不知道,她的第一位繼母是怎么死的?明明壞了幾次身孕,都沒能生下來?祖母您知不知道,如今她父親的內宅,包括她現任的繼母連同三位姨娘,全部都是看著她的眼色過活?她是很能干……只是,祖母,您告訴我,這么能干的姑娘,我能娶么?”
無論這位小姐是不是受了欺壓才反抗的,她能握住父親的內宅讓所有人都乖乖的,顯然是要用不少手段。而內宅陰私,心不夠狠手段不夠毒辣又怎么能鎮的住!說不得她手上已經染了多少血了!
這樣的姑娘,當然不能娶!
這的確溫柔聽話,但卻是個蠢極,是非不分的!
“這位姑娘說是性子活潑爽利、不拘小節,那祖母您知不知道她不拘小節到同好幾位公子都不清不楚的?”
“這一位……說是端莊賢淑,最愛熏香,極有生活情趣……祖母,那您知不知道她愛熏香,是為了掩蓋她天生的體味?”
他又刷刷往后翻了翻,道:“這后面……又都是庶出的!祖母,就算養在姑姑這個國公夫人名下的,也是庶出婢子生養的!祖母,我一個楊家嫡長房的嫡長孫,難道就只能娶一個庶出的不成!”
楊廣北啪的一下合上美人冊。低下頭,將美人冊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呈向紅月大長公主,悲痛地道:“祖母!您現在告訴我,讓我娶哪一個!孫子遵命就是!”
紅月大長公主早已說不出話來。
聞言,她哆哆嗦嗦地接過冊子,猶自難以置信地問道:“小北,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見楊廣北悲痛不言,紅月大長公主憤怒地將那美人冊砸出地面老遠,沉痛地道:“她們怎能這樣!她們怎能這樣欺辱我的孫兒!”
楊廣北此時反而安靜下來。低聲道:“祖母。這不能怪兩位嬸嬸的。盛京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真正品貌門第與咱家都匹配的能有多少?二嬸那里,二弟已經十九,四弟也已經十七。都是要娶親的。三嬸膝下同樣有三弟在……人都是有親疏的,而幾位弟弟論出身比我高,當然要選更好的姑娘……但論這個,我并不怪她們。”
自家兒子尚未有著落,怎么能將好的先給別人挑呢?一批一批適齡的頂尖的好姑娘也只有那么幾位……她們又不是圣人,當然要替自己兒子留下來。就算那是親侄子也一樣……
紅月大長公主幾次想要張口,卻最后還是陷入了沉默。
楊廣北又道:“祖母,若不是孫兒有了心儀之人,孫兒就算從了她們的意思。從這里隨便選一個娶進門也無所謂,總不能耽擱了弟弟妹妹們的姻緣……可是,祖母,我已經有了想娶的人,這個人也與她們都無礙。她們為何就不能讓孫兒如愿呢?”
“她到底哪里礙著了他們呢?”楊廣北虎目含淚,痛苦萬分,道:“林家分明已經沒人在朝,都遠遠都避到廬州定居了!而她不過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姑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人,讓人非要毀了她不可!”
“祖母!您知不知道,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人已經被大雪蓋住了一半,幾乎都要凍死了!可就是那樣,她還緊緊地抓了一把匕首不敢放下!”兩顆眼淚順著楊廣北的臉頰流下來:“祖母,那些人還帶著軍用弓箭!那些所謂的匪患,都是西北軍!孫兒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從那些人手里逃出來的!她只是一個閨閣姑娘,卻要讓人這么算計!只因為我要娶她嗎?!”
“若不是……”楊廣北顫抖著雙唇,淚流滿面,道:“若不是冥冥中有什么指引我及時找到了她,她就算從那些人手中逃出來也會被凍死的啊!他們怎么就能那么狠!”
楊廣北說罷,又將腦袋埋在床面上,肩膀不住顫抖,顯然極不平靜。
紅月大長公主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
她神色肅然,輕輕拍打著楊廣北片刻,冷聲道:“小北,你剛剛說,是西北軍?你該知道這話不是胡亂說的……是林家人這么說的,還是……你有證據?”
之前所謂“林家小姐遭遇匪患生死不知”這種消息,其中疑點頗多,紅月大長公主不是不知道。她之所以不想繼續這門親事了,也只是因為林宜佳已經“失蹤”了整整兩日——
無論因為什么,有了這兩日“失蹤”,林宜佳在世人眼中當然就不清白了。既然她已經不清白了,紅月大長公主也當然不愿意自己的嫡長孫娶一個不清白的姑娘家。
她丟不起這個人。
楊家一大家里也丟不起這個人。
皇宮里的皇后娘娘同樣也丟不起這個人。
后來,楊廣北突然抱著林宜佳出現在盛京城,之后又傳出了什么“天作之合”的故事……紅月大長公主深深地覺得,她是被林家愚弄了!她的孫子是被林家人給蠱惑給利用了!加上她心中一直對林氏女有看法,因此,她憤怒之下,就打定了主意讓楊廣北退親!
偏偏,楊廣北又留在了林府,遲遲不肯回來給她一個說法。她派出去的人,居然有去無回!再加上府上一些人若有若無地在她耳邊說了不少話……她更加堅持認為,這門親事結不得了!
此時,聽到楊廣北這一番壓抑悲痛的哭訴,紅月大長公主再想起一些人同她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心中就有了別了想法——難道,當真是有人在故意破壞這門親事,好達到為人所不知的目的!
有了懷疑,她反而更慎重了起來,并不會為楊廣北的一番哭訴就全盤相信了他的話。
楊廣北抹了一把臉,面色微冷,道:“祖母,我這么說,當然是有證據的。那些人很小心,射出去的箭矢上面的確沒有標記,但林小姐后來逃命的時候,帶走了他們的一匹戰馬……那匹戰馬身上可是有標記的,正是西北軍的戰馬!”
楊廣北說的篤定,由不得紅月大長公主不相信。但她還是冷靜地道:“小北,你也說過,你娶那林家女,根本就礙不了他們什么,他們何必在此與你為難?”
楊廣北神色一暗,低聲道:“祖母,或許只有我會認為無礙吧……祖母,我長大了,一旦有什么動作,總有人會多想的。祖母,林家是沒有林氏族人在朝,但林家幾個女婿卻是都不簡單的……”
紅月大長公主沉默了。
說起姻親,這大戶人家,有好幾個女兒且嫁的都不錯的人家也有,但林氏女卻有著別人家絕達不到的那種團結親密!更且,這幾個林氏女個個都是能在婆家夫君面前說的上話的!
就像如今,林家才有點風波,幾位女婿就全部到了!
若不是有榮親王府和輔國將軍府以及威海候的幫助,那“天作之合”的言論如何能第一時間風靡了整個盛京城!
聽說那林六小姐是林家最小的一個女兒,一直深受姐姐們的疼愛……若是楊廣北娶了林六小姐,一旦他想做點兒什么,可想而知,是絕對能夠得到幾位連襟的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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