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003 秦夫人
“……你送了薄荷草?”宋階抽了抽鼻子,像是從秦明遠的身上聞到了薄荷殘留的氣味。
秦明遠直覺得自己身體都是僵硬的,鼻子也不自覺地輕嗅了一下,又不知打哪來的熱氣只往臉上涌,渾身不自在之極,卻也不好硬將宋階推開,也不好讓宋階瞧見自己的神色,只低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宋階不贊同地搖頭:“送些個香囊帕子的,這是內宅婦人才適合的行事做派,跟咱們爺們的身份可不相符,小氣!還不如只是默默地關切著,適當地問候一聲!只要心誠!而爺們的心誠,可不表現在小物件兒上!”
他明明送的是提神醒腦的薄荷草,在宋階口中卻成了香囊帕子……而香囊帕子,那是姑娘們往來中必不可少的……秦明遠的臉一下子漲的更紅,手不自覺地握緊,悶聲道:“我……我就是想替老師分些憂……”
“不比你能拿的出老參,又交友廣闊,哪里都有落腳之處……”后面這些話,被秦明遠生生地咬掉又艱難地咽了下去,直將他憋的說不出的難受。
宋階仿佛半點未覺,點點頭道:“老師當然知道我們這一番心意。你是我師弟,我才提點你。這小物件兒,讓秦伯母來送,豈不是更妥帖?……”
秦明遠漲紅的臉上就是一僵。
幸好這時候車隊已經收拾好了就等著起程,這一對師兄弟也就沒再多話。眼看著宋階翩然上馬,笑容燦然地趕到車隊前面行那帶路之責,秦明遠也快步往后走了一段,行至自家的馬車前。
秦嬤嬤正在馬車前翹首張望。看見秦明遠回來,面上的笑容堆起,迎了一步,道:“爺,您回來了……”
秦嬤嬤曾經是秦夫人的陪嫁丫鬟,嫁人生子后又給秦明遠做了奶娘……當年秦家落敗,家中仆婦本就沒留下幾個,而后十幾年中更是走了個精光——不走,秦家哪里還養的起?最后只留下失了丈夫兒子的秦嬤嬤,跟著秦家吃糠咽菜不說,更是漿洗縫補什么活兒都做,還接了繡活日夜做著,補貼家用,供秦明遠念書至今……
秦明遠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些,對秦嬤嬤點點頭,溫和地道:“晚上會歇在一個莊子上,應該不遠,嬤嬤且受累,晚上好好歇歇。”
“嬤嬤不累……就是爺的確需要好生歇歇了,莊子上好,總有正經的房子住……”秦嬤嬤眼中止不住地歡喜之意,朝秦明遠微行了禮,又去車夫邊上囑咐去了。
秦明遠深吸一口氣,抬腳上了馬車。
他們秦家,曾經也算是煊赫一時的秦家,如今……
馬車不大,也舊的很,卻是棗木的,又精著心保養著,因而用了這十幾年,也還結實的很。車廂內與其說是干凈,卻不如說是空,東西少而又少,只在車廂壁上的甜白釉璧瓶中插了白的黃的大朵的菊花,給整個空間平添了一抹亮色。
秦老夫人就端坐在那菊花下不遠。
秦老夫人年紀并不大,不過是三十四五的年紀,衣著永遠干凈而講究,發髻永遠都是整整齊齊的,面目也永遠都是端正的,就像她從不改變過的坐姿一樣。在秦明遠十二歲那年,她就宣布,秦明遠從此長大成人,是秦家的“爺”,而不再是“少爺”,從此要便要負起頂立門戶的責任;她自己,于是就成了秦老夫人。
“母親。”秦明遠恭敬地行禮。
“東西送了?”秦母輕聲問道。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和平日一樣平淡中帶著些堅定的聲音,秦明遠卻從其中聽出了些迫切。他想到宋階的話,那種難堪又一次涌上了臉,手掌握了又松,點點頭后,才開口小聲問道:“母親為何非要兒子去送?”
秦母是京城大家出身,不會不知道由他送那樣的東西……不說有什么錯誤,但總是難說合適。銀丹草不是人參。人參是救命用的,是嚴肅之物,而薄荷草卻對小師妹的病情沒什么作用,充其量也不過是逗趣之物。他若是姑娘家,送些花草最是適宜不過……但他是男子。而且,那些薄荷草,也是秦嬤嬤準備好的。
之前他就雖說不上來時為什么,但心里隱約也覺得不合適了,當然也不是沒有跟母親提過……但母親并不與他解釋,只是吩咐他去。就像現在——
“我讓你去送,自然有我讓你去送的道理。你只管去做就是。”秦母面色淡淡,說了同之前一樣的話。又道:“既然還要起程,你是在我這里歇著,還是出去同他人一起?”
秦明遠張了張口,最后還是艱難地道:“兒子還是不耽擱母親休息了。”
“嗯。”秦母不咸不淡地應了聲。
秦明遠又握了一下拳頭,面色恭敬地向秦母行禮之后,才下了馬車。
秦嬤嬤正站在車廂邊上。
秦明遠勉強同她扯了個笑臉色,往后面走去。那步子越走越快,很快就走成了大踏步,幾乎像是小跑了起來。
秦嬤嬤嘆了一口氣,爬上了馬車,進入了車廂。
車子徐徐動了起來。
“夫人……您的謀算,真的能成?”秦嬤嬤有些遲疑。
秦老夫人沒有立即答話。車廂里一下子安靜極了。好半響,就在秦嬤嬤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卻聽到秦老夫人幾不可聞地道:“只要有心,自然能成。”
聽到這句話,秦嬤嬤心中一下子篤定起來,取出了絲線,開始靈巧地打起了絡子。
從小到大,她的主子只要想做什么,就沒有做不成的。想當年,在唐家那樣復雜的形勢下,主子都能穩穩地走出來,讓自己嫁到了當年煊赫一時的秦家;又在秦家一步步地扎下了根,將偌大一個秦府的管家權攏到了手上……只可惜,秦家男人行錯了步子,落的滿門抄斬下場。而就在那樣的絕境中,她的主子依舊有法子保住了自身和小少爺……
所以,秦嬤嬤堅信,只要她的主子肯去謀算,就一定能成。瞧,她家的爺不已經成了林大人的學生了嗎?
只是……
“爺他也十四歲了,這些年在外面行走,漸漸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老夫人,您是不是同爺說清楚?也讓爺知道您的一片慈心。”秦嬤嬤道。
“不必。”秦夫人輕輕端起茶盞抿了一下:“他只要認真讀書就好。”
也許是獨自孤寂,秦老夫人向秦嬤嬤輕聲解釋起來:“若是遠兒心中存了思量,無論他是怎么想的,贊不贊同愿不愿意,再面對他們時,行事間難免就有了痕跡。那林大人……”
說道這里,秦老夫人頓了一頓。
年輕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想過林世卿——簪花狀元郎,風姿潤如玉,當時的閨中女兒,又有哪一個沒有幻想過他呢?只是,那時候的自己,還困在唐家內宅后院中隱忍掙扎求存,根本無暇他顧。而看如今的林夫人……
林夫人……林馮氏,馮容卿,果然是好命啊。
秦老夫人心中泛起一絲漣漪,又很快平靜了下來——她一直都知道,羨慕嫉妒這種情緒是最最無用的,只會讓自己更加的難受而已。有用的,只有努力尋找機會甚至創造機會。這些年,自己不都是一直如此嗎?
哪怕自己的命似乎不夠好。
“林大人人情通達才識過人,遠兒但有思量,又怎么會瞞的過他的眼?”秦老夫人道:“那樣,才是壞了。而就我們遠兒來說,除了秦家如今落魄這一點,他的人品才學都是千里挑一的。但有句老話說,‘莫欺少年窮’……只要我們再不著痕跡地推一把……”
那肯定就成了?
秦嬤嬤聞言連連點頭,頓時心生歡喜和向往,想了想,又低聲問道:“那為何您瞧中的是六小姐呢?四小姐和爺同歲呢……”
她說到此處,卻見秦老夫人眼皮一抬,眼波就那樣無聲地想她壓了下來。秦嬤嬤立即一個激靈,忙道:“是老奴僭越了。”
秦老夫人卻再沒有說半個字。她安靜地端坐在榻上,渾身上下紋絲不動,仿佛就是一尊雕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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