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揚天下 第472章 明亡帶給知識分子的反思
秦淮水悠悠,千年不盡流,它承載了六朝風雨,卻依舊波瀾不驚。
河上的畫舫里,方以智烈酒一杯接著一杯,帶著五分醉意滿懷感慨地吟道:“繁霜如雪孤南征,莫道能無故國情。斥抱揄方始大笑,牽牛負軛總虛名。凌云久動江湖氣,杖劍時成風雨聲。海內只今信寥落,龍眠山下有狂生。”
尤其吟詠到最后兩句時,他臉上的表情充滿了落寞,坐在對面的黃宗羲聽了,也不禁嘆息一聲。
在復社四公子中,其他三位胭脂氣都比較重,只有方以智剛健清凌,意志堅定,一心想著施展胸中抱負,以扶國匡政為己任。
現在天下大勢已經明朗,不出意外的話,大秦一統天下已成定局。方以智一早就奔走武昌,在八股論壇上舌戰群雄,名聲不可謂不大。
從秦王對一些名士掃榻相迎、不拘一格錄用人才的情況來看,他應該是個禮賢下士,重視人才的帝王;
但奇怪的是,秦王對方以智這樣的人才不但不予以提拔錄用,反而還施以大板,這其中肯定是另有隱情。
畫舫悠悠地駛入了莫愁湖,放眼望去,清光浩渺,雄城巍影入波來,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在。
黃宗羲為方以智斟了一杯酒,徐徐說道:“密之兄滿腹經綸,矢志報國濟民,之所以懷才不遇,恐怕另有原因。”
方以智頗為不平地答道:“我知道,想來定是錢謙益等一大批人奴顏婢膝,認賊作父,使得秦王對東林心存成見,斥之如弊屐。”
以前大家對錢謙益,都尊稱牧齋先生,現在方以智直呼錢謙益姓名,可見對他的所作所為是十分鄙視的。
黃宗羲沉默了許久。頗為沉重地說道:“密之兄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王排斥東林,東林半數之人降清只是原因之一。前些日子,我曾與顧寧人有一席長談,從他口中聽到秦王與其談論時事時的一段話,聽完之后,密之兄大根就知道秦王排斥東林的深層原因了。”
“秦王的話?還請太沖兄賜教。”
“據顧寧人所說,他與秦王論及明季之事時,秦王曾有這樣的言論:自明成祖作序頒布理學之《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起。大明開始家孔孟而戶程朱,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學亡。
到明中葉之后,一群腐儒更是走火入魔,不斷地推波助瀾,幾乎完全屏棄了自秦漢以來‘內圣外王’的治國平天下之道,體用不分;
世人純以道德文章為唯一衡量標準,只重節操不重才干,造就了一大批只會與‘異己’分子劃清界線、天天大搞道德批判。余則一竅不通的道德衛士,以至大明江山之狀況江河日下。崇禎帝縊死煤山,未嘗不是因為這個‘正’字。”
聽完這番話,方以智腦中嗡的一下。差點炸開來,這么重批判徹底顛覆了他原有的思想框架,是他難以接受的,他正想辯駁。黃宗羲搖了搖頭說道:“密之請聽我把話說完,秦王后面還有一段話,密之兄若是我。聽了這段話只怕更加受不了,秦王這段話說的是在下的恩師。”
“秦王竟拿念臺先生來說事,這也太過份了,他到底說了些什么,還請太沖兄告知一二。”方以智所說的念臺先生正是劉宗周,在讀書中有著極極崇高的威望。
“時至今日,愚兄還有何說不得,秦王原話如下:念臺先生是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學問淵博、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和福建銅山的石齋先生備受東林、復社人士的景仰。
流風所及,人們往往產生一種錯覺,似乎只要念臺先生與石齋先生諸君子掌握朝政,大明就有中興之望;
其實,兩位先生都不是治國的棟梁之材。他們守正而不能達變;敢于犯顏直諫而闊于事理;律己雖嚴而于世無補。
他們畢生追求的是一種自我完美。由于這種完美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往往顯得矯情做作。崇禎帝曾下旨召石齋先生入京奏對,其時正值多事之秋;
然石齋先生為了表現自己進退有‘廉恥’,他連‘君有命,不俟駕’的儒家信條也丟在腦后,從被任命為四品官太仆寺少卿起,必三四辭而后受事。
考慮到交通不便,使者穿梭于道,因循經年他才雍容有度地進京任職。這正如俗語所說急驚風遇著慢郎中,想依靠這種人挽救危局無異是緣木求魚。”
念臺先生指的是劉宗周,石齋先生指的是黃道周,誠然,這兩人絕對稱得上是道德君子,但時至如今,就連方以智自己,也不認為此二位先生是治國的棟梁之材了。
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了一切。
弘光時,曾起用劉宗周為左都御史,他上疏說,淮撫路振飛把家眷送出城外是倡逃,可斬也;高杰、劉澤清率軍南逃,可斬也。
當時江淮諸臣中,只有路振飛敢于同南下的大順軍抗衡,對明朝而言可謂忠心耿耿。劉宗周卻以總憲的名義上疏建議處斬;高杰、劉澤清手握重兵,又以定策擁立之“功”新邀封爵,前后矛盾,根本沒有可殺之勢。
在方以智看來,劉宗周謂劉澤清等可斬。不錯,劉澤清固可斬;但當時南京無兵無將,勢若累卵,劉宗周發此危言,不但不足以壯國威,實是取禍之道。
至于黃道周,更不用說,在福建隆武朝出任首輔之職,但結果是隆武一朝毫無作為,他組織的兩三千扁擔軍也是一擊即潰,不但救不出隆武,反正讓整個隆武朝陷入了深淵,誠然,這些不全是黃道周的錯,但他作為首輔,深受隆武依重,難道就沒有半點責任嗎?
黃宗羲作為劉宗周的學生,現在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番話,顯然也認為秦牧并沒有說錯。
東林黨人非常崇尚劉、黃二人,流風所及,也都推崇以道德治國,看重是大臣的品德,不管你才華怎么樣,只要私德有所虧損,立即口誅筆伐,必欲逐之而后快。
本來一腔怒火的方以智沉默了,他當初不正是這樣嗎?劃分大臣時,不是先以道德利刃切割清楚,然后拉幫結派驅逐異類嗎?
今日聽到秦牧這番話,對方以智而言,就象是當頭一棒,他飽讀史書,細細想來,歷史上私德不佳,卻成為治國能臣的確實不少。
經歷了國破家亡的歷史大變之后,方以智思想也有了不少轉變,在明末那種風雨飄搖的時局下,應該唯才是舉,以道德來作為取舍大臣的唯一標準確實是取亡之道。
而東林黨人最擅長的就是用道德來打擊別人,偏偏到了緊要關口,東林黨人半數以上降清了;
回頭再看他們當初一次次用道德來打擊別人的行為,不禁讓人聯想到了“卑鄙無恥”這個詞。
這,或許正是秦王對東林黨人如此排斥的深層原因吧。想通了這些,方以智突然感覺心灰意冷起來。
莫愁湖上冷雨凄凄,一片清肅,不遠處的畫舫上傳來琴簫之聲,悠遠空寂,有秦淮的伎女在琴簫各應中委婉而唱: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聽了這歌聲,方以智的情緒更加落索,岸起酒杯頻頻自飲,一派借酒消愁之態。
黃宗羲陪他喝了兩杯,開口勸道:“密之大可不必如此,或許咱們都應該平靜下心境,仔細思索一下自己今后該做些什么。秦王文治武功世人有目共睹,如今又廣開言路,下旨不以言論及罪,實不失為明主;
更重要的是,他所致力推動的這股思潮,頗有一洗前朝腐朽之勢。愚兄雖然不完全贊同秦王的思想,但大明之亡,證明已經到了必須所有轉變的時候了。我等若能在這方面開創一番新局面,是否高居廟堂之上,又何關緊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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