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鸞 第四十三章 轉變
陳家來的不是洗硯,而是吉安老家陳氏這一房的一位管事,名叫周合,說來并不是陳家的仆人,只是幫著打理陳氏母親陪嫁的其中一處產業,年紀有三十多歲了,身穿細布衣裳,留著山羊胡,說話不緊不慢,十分穩重。
因有衙役阻擋,周合無法進水仙庵,只能在門外遠遠地托押差們帶話進去。陳氏聞訊趕來相見,一看到是他,眼淚就冒出來了:“周大叔。”
周合是看著陳氏長大的,見陳氏消瘦了許多,神色憔悴,不由得露出心疼的眼神,但當著許多人的面,有些話不好多說,便道:“你五哥已經來信提過了,后來因失了你們的音訊,一直未能派人趕來,還好在池州打聽到了你們要走的路線。只是他回到常州后,公務上又有些糾紛,無暇分心,只得寫信回老家報信。姑爺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讓我帶幾個人沿著官道北行,看能不能遇上。還好找到了,不然姑爺小姐還不知要怎么擔心呢!”他口中的姑爺小姐,就是陳氏的父母,是按舊時習慣喚的。
陳氏含淚道:“我一切都好,三爺和鸞丫頭也都平安無事,只是騏哥兒與幾個侄兒侄女、一位姨娘相繼染病,看著象是天花,我們卻被困在此處,無法請醫診治,先前洗硯給我們備的藥已經用完了,再這樣耽擱下去,怕是要出事的。周大叔若有法子,能不能替我們請位好的大夫來?還有家里人的衣裳,因父親說了,病人的衣裳都要燒掉,以免過了病氣,大家已經沒幾件能見人的衣裳了。”
周合點點頭:“放心,我這就去辦。”
旁邊留意多時的張八斤忙湊了上來:“這位……兄臺,你也是洗硯小哥兒那邊的人吧?你們來了就好。這些日子可把我們累慘了……”
周合看了他一眼,露出和氣的微笑:“好說,洗硯父親與我也是多年的老友了,閣下可是張官爺?洗硯曾在信里提過,說官爺是最和氣善心不過的人了。”
張八斤滿臉堆笑:“哎?洗硯小哥就是客氣,不過他跟我也算是好朋友了。朋友之間有什么不能幫忙的呢?周兄初來乍到,對這里的情形不大清楚吧?來來來。我跟你說……”
托張八斤的福,周合很快就把彭澤縣目前的情況摸清楚了,對于縣令的勢利行為,他沒有說什么,卻轉身去了縣里打聽縣丞的消息。
宮氏的姨父既要高升,本該等候新任縣令來交接再走的,但新任的縣令要從蜀地趕過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到達,而他卻心急想要去占那高郵知州的好缺了。便跟縣丞商量了,由后者暫代政務,自己帶家眷先行,這幾日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因此這會兒,縣中大部分政務是由縣丞代管的,只有某些有可能帶來好處的公務。才由他本人接手。
周合打聽到這位縣丞是本地人,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將近二十年,從來是鐵打的丞,流水的令,宗族勢力極大,然而在宮氏姨父上任后,因對方有個得力的連襟。他只好低調了許多。他雖然與主官并沒有什么大矛盾,卻也鬧過幾次小爭端、小口角,不外乎爭權奪利的緣故,而且在宮氏姨父聲稱交權后,還把著財權不放,試圖要在離開間再撈一筆的行為十分不滿,曾經幾次在親戚族人面前抱怨。
事實上,宮氏那位姨父,在這彭澤縣的名聲并不算太好,鄉民們沒少議論。
知道了這些情況,周合便直接找上了縣丞。后者既要代理政務,在新縣令上任之前,便是這一地的父母官,加上又跟前任縣令有些矛盾,只要是個貪財的,便不難打發。
而事情也如周合所愿,縣丞雖無意得罪宮氏的姨父,卻也沒抵擋住金錢的誘惑,更別說周合還將陳家的背景略透露了幾分,只要他肯暗中出手幫忙,將來即使他沒有高升的機會,家中子侄也可以受惠。在周合許諾會請陳家族老推薦縣丞的大兒子進入名聞天下的吉安白鷺洲書院以后,守在水仙庵門前的衙役便換了一批。新來的衙役不但好說話許多,還對許多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米面肉菜的供應也都按時按量補上了,連干凈的被褥都送了二十床來。等到傍晚天色暗下來之后,一頂小轎被送到庵前,一位穿著體面的中年大夫下轎后,帶著兩個藥童進了大門。
這位大夫在彭澤縣內頗為有名,在縣內開醫館,已有十多年光景,據說曾經醫治過天花病人,很有經驗。他瞧過章家眾人之后,非常肯定地斷言,文驥的病情被耽誤太久了,即便用藥,收效也不大,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與此同時,青雀病得最重,因她本就體弱,年紀又小,同樣非常兇險,身體條件最好的玉翟病情倒是比較樂觀的,周姨娘要嚴重一些,還要吃了藥看看效果才能下斷言。
聽了他的話,宮氏幾乎立刻就昏死過去,章放倒還能保持冷靜,畢竟文驥的病情如何大家都有數,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忍住悲意,請大夫開方:“還請先生竭力救治犬子。”
“自當效力。”大夫點點頭,開了方子,命藥童根據方子,從帶來的藥箱里揀藥配好,立刻熬煮。來之前他已經知道是天花病人,又清楚大概的癥狀,因此早已經把有可能用上的藥都帶了過來,以免天黑后不便回縣城內抓藥。
看完了二房的病人,大夫又去了三房。三房只有文騏一人染病,而且病得不清。大夫皺著眉頭診了半日,才道:“我瞧方才幾位病人,除了府上的二少爺外,都病發不久,而且用過藥,多少能減輕病情,怎么這位小病人卻象是與二少爺幾乎同時病發,卻在病發初期完全沒有用過藥的樣子呢?實在是耽誤了!”
章敞聞言頓時冷冷地瞪了謝姨娘一眼,后者發著抖低頭痛哭,只一味求大夫一定要把她兒子治好,激動之際還去拉大夫的袖子。大夫皺著眉頭退出屋子,到正屋開方去了。
陳氏看著謝姨娘伏床痛哭,便對章敞嘆道:“這都是我的不是,若我能早日發現騏哥兒的癥狀,也不至于害得他如此。”
“這與你什么相干?”章敞沉臉看向謝姨娘,“若不是這賤人糊涂。隱瞞騏哥兒的病情,孩子也不會受這些苦。說來說去。都是他姨娘害了他!”
謝姨娘哽咽道:“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奴婢怕說了出來,爺和奶奶會把騏哥兒丟下不管……二房的驥哥兒是正室嫡出,還差一點被丟在河灘上,更何況我們騏哥兒是庶出,爺和奶奶近來又不把他放在心上……”
“胡說什么?!”章敞怒道,“他是我兒子,我幾時不把他放在心上?!這一路走來,只要你沒空,都是我在照顧他。從前你總說奶奶不好。不放心把騏哥兒交給他照管,后來事實種種卻證明了你是在撒謊!只是你心疼孩子,我不忍見你擔憂,才把孩子交回給你,省得你天天害怕奶奶會害了孩子,如今你反倒說我們不把他放在心上?!如此顛倒黑白。可見我從前都被蒙蔽了,竟分不清哪個是真珠玉,哪個是繡花枕頭!”
謝姨娘怔了怔,大哭道:“三爺這話可冤枉奴婢了!奴婢待三爺如何,三爺心里清楚,往日三爺對奴婢愛寵有加,如今移情奶奶。便把奴婢拋到腦后了,說話行事都踩著奴婢,可見是變了心!您若是真的心疼騏哥兒,怎么就忘了他是怎么病的?若不是在船上時,奶奶一定要奴婢帶著騏哥兒住到二房那邊去,騏哥兒又怎會過了病氣?三爺不怪奶奶成心故意,反倒說是奴婢害了孩子!”
陳氏聞言忙向章敞解釋:“相公,妾身當日并不知驥哥兒得了天花,因他身子不好,父親特地讓他母子住在船艙中最舒適寬敞的地方,別人反倒要擠在一處,妾身只是擔心騏哥兒住得不舒服,才讓謝姨娘抱著他往二房那邊去的。”
章敞沉默著不說話,他在遲疑。陳氏見狀,心底便是一涼,謝姨娘卻自以為說服了章敞,連忙跪行過來哭訴:“三爺,您可以為奴婢母子做主啊!”
明鸞這時就在門外,聽了個齊全,見章敞遲遲沒說話,便冷笑一聲,走進門來:“謝姨娘,你說我母親是故意的,那我倒想問你,如果當日她不讓你們到二房那邊去住,你會怎么說?八成要跟父親說,母親刻薄小妾庶子,故意不讓你們住得好了吧?”
謝姨娘哭聲一頓,又繼續哭起來:“三爺啊!奴婢好冤枉……”
“行了行了!哭什么?!”明鸞抱臂睨著她,“總之,我母親對你好,就是不懷好意,她給你母子倆吃的,都是下了毒的,讓你去干活,就是故意折磨你,讓你母子倆住得舒服一點,是想要你兒子被傳染上天花!你這想象力真夠豐富的,只是不知道我母親幾時害過你了,以至于無論做什么,你都覺得她是壞蛋?!象她這么和氣好說話的大婦算難得的了,你想盡辦法排擠她,是不是想讓我父親休了她好換一個更厲害的繼室來?你總不會以為我父親會把你扶正吧?!如果是以前,咱們家還是侯門府第的時候,你耍著爭風吃醋挑撥離間的把戲,還能說是爭寵愛,如今章家都成這樣了,你還要爭什么?說真的,我母親現在受苦,是因為她是章家的媳婦,如果父親真的休了她,那才是救了她呢!你就盡管挑撥離間吧!”
“明鸞!”陳氏高聲喝止女兒的話,臉上滿是惱怒之色,“這些話也是你能說的?還不快給我住嘴?!”
“我為什么要住嘴?”明鸞不甘示弱地瞪她,“你要做賢妻,沒問題,可總不能做盡了一切能做的,還要任人將污水往你身上潑吧?你是我母親,你的名聲就關系到我的名聲,我為什么要因為你軟弱不爭,就得無辜遭受別人的貶低?!”她上前一步,遠遠睨著謝姨娘冷笑道:“既然我母親無論做什么,都是在害你,那你還讓騏哥兒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藥?索性連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不是更安全?要知道這大夫也好,藥也好,衣服也好。吃食也好,全是陳家的人弄來的,就連你們母子倆喝的水,也是母親和我親手煮的呢,都是有毒的哦?!”
謝姨娘頓時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明鸞!”陳氏氣急。轉向章敞,“相公。這丫頭近日也不知怎么了,脾氣越發暴躁了,您別怪她,我這就教訓她去!”
“你不必多說。”章敞握住她的手,“我不是傻瓜,誰是誰非,我心里有數,鸞丫頭雖胡鬧,說的話倒不是全然無理。對騏哥兒。你原是一片好意,是這賤人心胸狹窄,才會耽誤了孩子的病情。”
幸好,他還沒笨到底,至于他是真的相信,還是懾于岳家之勢假意這么說。那就不是做女兒的該關心的事了。
明鸞斜眼看著謝姨娘那副呆呆的傻樣,冷笑一聲,便轉身要出門,卻被陳氏叫住:“你忽然闖進來,是要做什么?我方才不是讓你去廚房看著火么?”
明鸞冷聲道:“祖父讓我們把病人的衣裳都翻出來,拿出去燒了,我就是進來傳這個話的。”
陳氏忙對章敞道:“這樣穩妥些。還好周叔到了,自會替我們置辦干凈的衣裳來。”頓了頓,“相公勸一勸謝姨娘吧,讓她把騏哥兒的衣裳送出去,我……我去看看方子開好了沒有,一會兒去熬藥。”
章敞知道她心中顧慮,嘆了口氣:“熬藥的事就交給我吧,其他人的藥也都交給我去熬,你如今又要做飯,又要洗衣,還要打掃父親的屋子,已經夠忙的了,我橫豎無事,也該替你分擔些。”
章家接連有人病倒,干活的人就只剩下陳氏與明鸞,明鸞年紀又小,只能做些洗洗涮涮、打掃燒火的輕省活,加上她心有顧慮,凡是要接近病人的活都盡量避開,所以從煮食、劈柴、打水到晾衣,全都是陳氏一人包了。明鸞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對此早有意見,章寂年紀大又是長輩就算了,章放要照顧兒女,章敞最閑,又是男人,居然不幫忙,真叫人看不起!沒想到他今天居然改了態度。
對于章敞的改變,陳氏自然是感動不已的,還再三勸他不必動手,但章敞堅持,最后只好讓了步,同意讓章敞幫忙熬藥,但其他活一概不能沾手。
明鸞無語地看著這對夫妻的互動,無意瞥見謝姨娘幽幽地望著他們,眼中滿是怨恨,便罵了一句:“看什么看?還不快把騏哥兒的衣裳拿出來?!”
謝姨娘默默地照做了,明鸞沒有沾手,只是尋了個破了底的木盆丟過去讓她盛了,沒想到謝姨娘有氣無力地,衣裳沒丟準,掉了一件出來。
陳氏見狀便責怪明鸞:“還不快揀起來?”
明鸞怎么敢揀?那可是正兒八經病人穿過的衣裳!便尋了根木棍來挑著丟進木盆里,再拿木棍捅著盆走,無意中掃視一眼,發現當中有件衣裳很眼熟,用棍子挑起瞧了瞧,回頭望陳氏:“母親,你瞧這個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陳氏看了看,有些遲疑:“顏色質地倒是見過的,但這衣裳卻沒有……”頓了頓,滿面訝色:“這不是……在池州時拿錯了的那件衣裳么?這是沈家的啊,怎么會在這里?”
“沈家的?”章敞飛快地望向謝姨娘,語氣中帶了怒氣,“怎么回事?你居然拿了沈家的衣裳?!”
“那……那是沈家跟二奶奶三奶奶爭搶,卻沒爭到的……”謝姨娘結巴起來,“怎么會是沈家的衣裳呢?”
“這確實是沈家的衣裳!”陳氏忙道,“原是送錯到父親那里去的,我跟家里每個人都問過了,確認不是咱們家的東西,沈家姑娘找來說是他們家的,我便把衣裳還給她,只是二嫂惱了沈家,把她氣走了,卻沒打算留下這個。一件衣裳罷了,又算得了什么?二嫂后來消了氣走了,我便把衣裳留在原地,示意沈家姑娘過來拿——怎么?她沒拿走?還是謝姨娘中途截了去?”
謝姨娘慌忙道:“奴婢不知道那是沈家的東西,只想著天氣漸漸涼了,騏哥兒衣裳不夠,既然這件袍子沒主兒,還不如給騏哥兒用……”她臉色漸漸發白,“沈家……不是有天花病人么……”
明鸞瞪著她道:“就是因為沈家有天花病人,那天的袍子又象是少年穿的,我們才不要的。拿了天花病人的衣服給騏哥兒穿,不得病才奇怪呢!你還有臉說是我母親害的!”
謝姨娘悔恨難當,撲到文騏身上大哭,章敞又氣又恨,摔手出去了。
陳氏默默地拉了明鸞一把,將那木盆衣裳帶出屋外,又看向鄰屋。明鸞警惕地問:“母親想干什么?”
陳氏嘆道:“這幾日,你大伯娘病著,家里竟無人愿意前去照料,就連看大夫,也是排在最后,雖說她往日行事有些不妥之處,可想起她從前得家人愛戴,如今卻連你祖父都冷著她……”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她自找的,你又何必可憐她?”明鸞看著鄰屋的窗臺,從那里可以隱約看見沈氏凄凄涼涼地躺在床上接受大夫看診的模樣,可她病成這樣,還不安份,白天聽說陳家有人來,便掙扎著跑到窗邊追問朝中的最新消息,眼下大夫來了,又追問自己究竟病了幾日,是否身上早就過了病氣,只是暫時潛伏,是否有可能在短暫的接觸中傳給他人,云云。
看著大夫診治完畢,輕輕掙開她拽住自己袖口的手,皺著眉頭走出了房間,明鸞露出了一個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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