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五九九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八)
從許多許多年前,石頭就呆在那座嶺上了。那是座無名的低嶺,毫不起眼,沒有足以稱道的風景名勝,那塊石頭只是許多石頭中的一顆,見證過日升日落,經歷過滄海桑田,承受四季變遷。黃河水數度從它的身上淹沒而過,人群在周圍來來去去時,放牛的孩子偶爾也在它的身上歇腳。在許久許久的光陰里,它都沒有挪動過位置了。
穿甲胄的人將它從那里拖走時,雪剛剛從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許多年降下的雪。它隨著許多石頭一塊被拖到某個平地上,雪將將在它身上覆蓋了一層的時候,將它拖來的人們開始用東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圓了一些,然后,堆壘在其它無數的石頭里。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制的營地,更前方的遠處,巨大的高墻朝著天地兩側延伸開去。
雪漫漫而下,太陽升起來、又落下,石頭的周圍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人來回奔走,有時候搬走它旁邊的同伴,有時候在它身邊塞上更多的石頭。光與暗流轉交替,周圍忽然間更加熱鬧起來了,人與馬的腳步震動了大地,更多的、帶有輪子的器械從四周推來。躁動不安的氣息混合著飄落的雪花。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動已經籠罩了一切,人£長£風£文£學,w∞ww.c⊕fwx.n¤et聲奔走,各種粗礪的、古怪的聲響,在它的周圍,大量的石頭迅速的被搬離,那些石頭劃過天空,消失了。終于,腳步奔走而來,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們飛快地沖過難行的雪地,道路顛簸不平,時高時低,有人沖過來時,從那石頭上方躍了過去,然后周圍響起大量的、奔行的馬的腳步。木板撞上低洼之地,轟的一聲,石頭滾了下去,人也倒在它的旁邊,但片刻之后,他爬起來,又將它推上木板。
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制器械旁結束了,木板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抬起石頭。將它放在了一個凹陷的容器里。石頭沉了沉,絞盤的聲音響起來、人的喊聲響起來。
一小段之間之后,它飛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灑灑的雪花朝無盡的遠方延綿,它與雪花碰撞,沖過寒風,騎馬的隊伍奔行在它身體的下方,在那下方的,還有倒下的人、鮮血與火焰。歇斯底里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墻迅速地放大了,帶著銳利箭頭的箭矢從他的反方向沖過。在剎那間的旅程里,一根箭矢從前方飛速而來,與它碰撞在一起,然后反彈飛得無影無蹤。
巨大的城樓,“新酸棗門”幾個字一閃而過,石頭撞在了巨墻上。石屑四濺,然后便是巨大的落差,它從高高的城墻頂端落下,轟的一聲,又是四濺的冰屑、水花。石頭落在原本護城河與城墻相交的邊緣處。它的半截砸進了冰里。半截還在外面。
在它的左右兩側,更多的石頭撞上了城墻,然后落下來,同樣落下來的還有雪花,有箭矢,然后還有其它的東西。當它靜靜地呆在那兒的時候,奇奇怪怪的東西總是如雨點般的落在它的身上,箭頭彈開了,從那高墻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漸結成冰,而后又被另一塊落下的石頭砸開,雪降下來,然后巨大的木頭也降下來,轟然作響。
躁動而暴烈的景象隨著天色的轉黑有所停頓,雪還在下,城墻上有著光芒,后方也是延綿的光芒,又有水從城墻上沖刷下來。天還未亮,周圍還顯得寂靜的時候,某一刻,躁動的聲音又陡然的響起來,石頭飛來,箭矢飛來,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樓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頭位置的上方,然后人的身體也掉落下來,摔在石頭的旁邊,奇形怪狀的血肉,再接著,是黑色的粘稠的液體。
呼嘯的聲音挾著光芒掃過去,火光蔓延而下,石頭被淹沒在那片熊熊的火光里,然后又燃燒著的人也大叫著摔落下來,不久之后,梯子也摔落下來……
太陽的光升起在東邊,掃過了那片巨大的高墻,它變幻著位置,又落下去,周圍無數的光影都在沖突。在石頭的旅程里,周圍的一切既是短暫,又是永恒。它在滄海桑田的彼端,與周圍的一切就是一體了,無論是經歷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變形,無論周圍的是氣,是水,是堅硬的寶石還是會閃閃發光的明珠,無論它的一部分變成郁郁蔥蔥的樹木,還是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無論它是會飛翔還是融合于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風吹起沙塵的變化,而這變化,也就是永恒的一部分。
它靜靜地嵌在融化了又開始凝結的冰里,掉落下來的東西在它周圍一遍一遍的塑造。騎兵奔行、箭矢飛舞、刀槍相交、血肉四濺、大雪狂舞、火焰燃燒……那尸體帶著慘叫的聲音掉下來了,在它的身上將堅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從石頭上緩緩滑落,然后,繼續開始凝結……
這一切,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但或許在短暫的時光的,它們對于這些短暫變形的,稱為生靈的物體,有些不同的意義……
“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聲響充斥了一切,鮮血在眼眶里,令人頭腦生疼,木架正在亂舞的刀光里被瘋狂地推動,女真人被推得后退,然后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來的刀光用力劈斷了那只手,薛長功用力一腳,將那人踢下城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對著旁邊那名半張臉都沾滿血的校尉,薛長功用力的大吼,他沖到女墻邊,探出頭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綿數里的城墻,女真人正朝這邊涌來。攻城的木樓、云梯全都在架上來,城門處護城河被填平了,沖車被持盾的士兵護著往前走,有人從城樓上倒下火油,在風雪中拉出長長的火龍來,箭矢正在沒命的射下去。又是一波強襲。
“只有這么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剛才女真人沖上來了”
“夜叉擂不夠。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來!還有火油,不要舍不得火油別光顧著正門!看看戊三段,快隨我去!女真人要強攻那邊”
延綿開去的城墻外,女真人攻勢如海潮,而在城墻的內部,士兵與守城的志愿群眾猶如蟻群瘋狂上下。即便已經動員了最大的力量,城墻上的防御,有時候仍嫌不夠厚。女真人對整個北面城墻發起了劇烈的進攻。其瘋狂程度,足以讓每一段城墻的守軍都感到心驚膽寒。然而女真的將領也正是以這怒濤般的攻勢試探著城墻上的薄弱點更貼切的說來,是主動制造薄弱點,試圖以士兵驚人的戰斗意識崩斷整個城墻的防御。
在劇烈的進攻中,女真人的馬隊也在城下飛速奔馳,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對城墻上做出壓制。一旦某一段城墻上的防御稍顯疲敝,攻城的力量會瘋狂地朝這邊涌來,一旦女真士兵沖上城頭。撕開的口子立刻就會帶來驚人的傷亡,在三天的攻城里。這樣的戰績,女真人已經做到四次了。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過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墻頭,他們將周圍的守軍,連同協助守城的民眾殺得大量潰退,在將這五十余人強行殺死。奪回城墻的短暫時間里,有超過五百的士兵和民眾犧牲,他們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殺得從城墻內側摔下去至死的。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墻頭時。以強悍的戰力殺退了武朝士兵試圖奪回墻頭的三次努力,當時他們扼守住那片墻頭,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涌上來,武朝士兵的回奪變成了添油戰術。后來是種師道親率神弓營過來,以箭矢覆蓋城頭,再以超過三千精銳在城墻上的兩端以命堆過去,最終將女真人暫時壓退。這一波死傷一千五百人,其時女真人與武朝守將都還未適應這等高烈度的節奏,然而女真人那邊戰斗意識的敏銳性是驚人的,當然,在隨后的戰斗里,武朝這邊的中級將領例如薛長功等,也終于漸漸的能夠適應這樣的戰斗了。
飛舞的石頭和箭矢偶爾就越過城墻,砸進城墻內側的人堆里女真的攻城器械當中,能夠做到將石頭投過來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險進入了弓矢的射程范圍里。但幾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傷亡。相對于作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為守城者,上下城墻的樓道則往往是固定的。城墻上方的戰斗強度太高的時候,守城器械就隨時需要補充,這導致樓道上擁擠大量的人群,他們往往就會變成流矢或是石塊的受害者。
但除了當場的下意識躲避又或是找塊木板頂著,沒有其它的方法,無法撤離,因為他們的工作一旦停下,城墻上的防御,就要岌岌可危。
事實上,女真人瘋狂的進攻和驚人的戰斗力,已經在奪去一部分守軍的戰意。這種奪去戰意并非指令人逃跑,只是讓人真正意識到這支軍隊的強大而已,那種驚人的戰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頭,要將他們壓回去,便要花去數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并非是下意識的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時候下意識的覺得:打不過。
此時武朝守城軍隊,皆是武朝最精銳的禁軍,平日里的訓練、糧餉都充足,他們不至于逃跑逃也無用但也就這樣了。面對著一朝的開國軍隊,主觀能動性上的差距幾乎是無法彌補的,三天以來,在這延綿數里的城防線上,這條防御的弦始終繃得死死的,人們倉促而目不暇接地應對著一切,城防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可能垮。
但畢竟還沒有垮。
滾木礌石如雨點般的被人從城墻上扔下,火油、熱水、箭矢參雜其中,延綿開去的城墻上掛滿鑲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揮舞長長叉桿的士兵偶爾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來送東西的民眾偶爾拿起叉桿大叫著揮舞一番。試圖阻止從云梯上來的女真人,熾烈而洶涌的呼喊聲、戰斗聲夾雜在漫天的風雪里,蔓延整座城墻。
大量的傷者被抬下來,送進傷兵營。天氣太冷,早兩天的傷者由于身體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風寒。體弱者隨時隨地都在死去,城內的所有大夫都已經被動員了起來。李師師正在其中幫忙,她已經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臟亂,頭發也已經亂了,額頭上、臉上有沾著別人的血,有沾著熬藥時的草木灰,在被無數傷者包圍的傷兵營里,只是機械地幫忙做事。
這忽如其來的慘烈景狀。令得她已經有些懵了,再加上這幾天幾乎不曾停歇的忙碌,與血腥為伴,令她難以細想眼前的事情,只能以無休止做事來應對侯敬曾經跟她說過女真人強攻時的傷亡境況,然而在眼前這樣的情況下,或許侯敬都有些懵了。
短短三天的時間里,在女真人的強攻之下。或許整個汴梁城,都已經懵了。
關于戰爭的惶恐。席卷而來。
牟駝崗西北二十里,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率領的四萬余常勝軍,已經離開女真大營。
宗望要強攻汴梁,同時進一步鍛煉女真人在滅亡遼國時就在不斷提高的攻城戰力,對于失敗的可能,并沒有想過。在這場大的戰役中。他并未讓郭藥師的軍隊參與其中,當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面,這一路以來,女真的東路軍。也從未與怨軍真正的展開共同作戰。
南下的過程里,沒有需要他們兩支軍隊合并才能打敗的敵人,而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戰場上與郭藥師并肩,戰局的勝負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藥師手上了。
宗望固然已經招降了常勝軍,但對這支軍隊,還談不上有“馴化”的過程。假設雙方一齊進攻汴梁,郭藥師出力的話,城固然下得毫無疑問,但若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戰場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這支最強的女真軍隊,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穩。
武朝儒生就喜歡各種陰謀詭計,誰又知道郭藥師是不是玩苦肉計,等著在最關鍵的時刻,給自己一刀呢。
若武朝人真打了這種陰狠的主意,讓自己大軍長驅直進,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擊,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寫的,再也無人可壓住粘罕了。
出于這樣的考慮,宗望是不會讓常勝軍進入攻城的戰場范圍的。郭藥師也明白這一點,當宗望給他安排了任務之后,他便迅速地展開了調查,欲決黃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隊伍。之后發現,最有可能的,是種師中如今率領的西軍部隊。
當然,這樣的結論做得有些魯莽,但無所謂。宗望已經開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實再出手。說不定到時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卻撈不到更多的功勞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須有一場戰績,在這個考慮下,西軍是最好的戰績其它的家伙都是軟柿子,如果他還在武朝,打敗那樣的軍隊,可以拿來邀功,但現在在金國,那樣隨便打一場就夸功,徒惹人笑罷了。
因為這樣的考慮,當外界傳來的留言說欲行此時的乃是西軍,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拔營出征,往西軍如今的駐扎點摸過去懶得留在軍營里吃閑飯。
汴梁城外,距離女真軍營更遠一些的地方,寧毅騎在馬上,舉著望遠鏡,看那驚人的攻城場景,紅提跟在他的側后方,秦紹謙則在另一邊,此外尚有韓敬等幾人。
放下望遠鏡后,寧毅咽了一口口水:“這么打,汴梁能撐多久?”
沒有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秦紹謙才說了一句:“……不知道。”聲音低得毫無信心。
眼見沒人說話,韓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戰,若不能十而圍之,也有強攻一面,聲東擊西之策。女真人攻勢如此激烈,集中于一面,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襲其余城門,若能料敵先機,說不定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吃掉一撥。”
寧毅皺了皺眉,不遠處的岳飛在這些人中沒什么太高的地位,但這些天也已經熟了,此時道:“韓將軍說得有道理,然則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銳,即便以一對一,加以奇襲,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況戰場之上呼應也快,宗望麾下的將士下馬為步戰,上馬為騎兵,恐怕不會坐視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韓敬道:“岳兄弟提醒的是。”
“然而牟駝崗大營,至少還有一萬二千人在,雖多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數量,仍難下手啊。”有人在旁邊道。
“不管怎么樣,拖不下去了。”寧毅與秦紹謙、紅提等人對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決定……準備動手!”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卻已經不是夏村,而是此時汴梁雪原上一個廢棄的村鎮。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時已由夏村出來,駐扎于此。
紅提從呂梁山帶過來的隊伍中,一共近兩千人,其中苦苦攢出來的重騎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騎,其余為輕騎。武瑞營中,原本秦紹謙托寧毅在獨龍崗訓練的士兵過千,但在九月底大敗之后,如今只剩不到五百了,武瑞營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兩千余騎兵,折損甚眾,如今秦紹謙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騎,再加上其余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數量。騎兵兩千五,步兵一千八。
至于夏村留下的,此時零零總總加起來還有一萬五千余人,其中固然有些用來壓陣的精銳、竹記管理人員又或是武林高手,但這批人士氣不過剛被煽動了一個多月,只能被留在夏村應付日后的防御戰,將他們拉出來,與女真人正面對敵,基本就是找死。
風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鎮里,寧毅等人商議著事態,計算著戰況,時而爭論片刻。女真人太強,對于手上可動用的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誰也沒底。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夜晚,他們就必須要做出決斷。
汴梁,白熱化的戰斗仍在不斷持續……
完顏宗望,是要在數日之內,就底定這一切的……(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