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六百七十四章 巋然不動,弄子之樂
第六百七十四章巋然不動,弄子之樂
太子儲君到了南京,原本安閑了三四年的上下官員頓時鼓足了勁,前前后后忙活了起來。本該忙的自然要極力表現,本不該忙的也想找幾個上得場面的差事露一露臉,畢竟,誰都知道這位主兒昔日就是皇太孫,在如今的皇子一輩中根本沒人能與其相爭。哪怕是那些心向漢王的,在這時刻也都按下了那份心思,鞍前馬后地張羅,根本不露絲毫端倪。
總而言之,整個南京城所有衙門的官員,腦子里那根弦都繃緊了。
然而,這其中總少不得有例外的。張越這個應天府丞不是正印官,縱使有事也有府尹章旭頂著,不用他費心費力表現。而他和五府六部都搭不上邊,文華殿謁見也沒他什么事,因此他仍是只管府學,頂多就處置一些手邊的公務。既然是閑來無事,他就每天輪流帶兩個族學士子在身邊充當隨從,對他們解說如何處置往來文書,抑或是談天論文,日子過得比誰都逍遙。而芮一祥李國修在府學里頭呆了三個月,如今也日日跟著他左右,自然更是熱鬧了。
這天,他帶著人在府學里頭轉悠,正對那個白發白胡子的教授說趁著如今天氣好,叫人來修一修房子,引來眾人的一陣附和歡喜,外頭就傳來了一陣不小的動靜。心中奇怪的他打發了張布出去問個究竟,只一會兒,張布就匆匆回轉了來,附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番話。
“大人,都察院劉總憲如今已經到應天府衙了,所以那邊派了個皂隸來,請您趕緊回去。”
聽了這話,張越便對不明所以的教授訓導等等老夫子拱了拱手,隨口解說了一番,當即出了應天府學。才一上馬,一個族學學生就靠了過來,滿臉不解地問道:“大人,都察院和應天府又不相統屬,再說府衙有章大人在,非要您回去干什么?”
這些天輪流帶著這些年輕人在外頭走,張越自覺心情也輕松寬闊了不少,于是便笑道:“不相統屬?科道官員監查文武,左都御史幾乎是懸在所有文武官員頭上的利劍,這還不算是上司?倘若你們以后能出仕,都給我記著御史筆如刀五個字。”
見兩人都是連連點頭,張越又看到李國修和芮一祥正在咬耳朵,不禁微微一笑,卻再也不解釋,一抖韁繩便縱馬馳了出去。自從朱瞻基到了南京,他日日都泡在府學中,就是公務也常常帶在手邊隨時處置,并不誤事,應天府衙中的同僚上司下屬都習慣了,以章旭的個性,除非真抵擋不住了,否則決不會使人來叫他。
果然,一進應天府衙儀門,他就發現往日人流穿梭不停的第一重大院極其安靜。戒石亭后頭隱約可見月臺上大堂前的木柵欄,再往前走一些,他又瞧見衙役分兩排垂手侍立在大堂上,內中但見有幾個身著烏紗帽素服的官員。他加快腳步上了月臺前的臺階,此時早有皂隸通報,因此內中一宣話,他便邁進了門檻。
應天府尹不同于尋常外官,不但地位尊崇,而且在品級屬官上也比尋常府城高上一等。因此,即便貴為左都御史,劉觀臉上絲毫沒有任何倨傲之色,言談間滿面春風,一派平易近人的派頭。然而,在場的官員都是混跡仕途多年的老油子,都察院三個字的分量無不是心知肚明,尤其是府尹章旭,在劉觀問起張越的時候,他立刻順勢派人去請張越回來——盡管劉觀所問應天府衙羈押人犯的事和張越沒有一點關聯,但多一個人鎮場子也是好的。
這會兒張越按禮拜見之后,便在章旭下手坐了下來。見堂上衙役林立這架勢,他原以為今日劉觀前來乃是要擺出欽差的架勢審案子,誰知道這位始終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往正題上轉。瞧見六個年紀不一的通判腰桿雖挺得筆直,卻漸漸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更覺得奇怪。果然,就在小半個時辰的東拉西扯之后,一句要緊話突然鉆進了他的耳朵。
“應天府治在南京,原本就是繁難之地,此次卷入這么一樁莫名其妙的事情,也算是無妄之災。對了,張府丞,聽說從錦衣衛弄出來的那些人里頭有你一個親戚?”
“回稟總憲大人,確實有一個。”看見滿座的同僚有不少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張越便欠了欠身說,“他父親早先就托人來求過我,只不過既然是錦衣衛行事,我自然不好過問,所以只能寫信稟告了英國公。至于人進了府衙大監之后,既然已經無礙,事情又有兩位推官主理,我就沒過問。”
劉觀眼皮子一跳,臉上笑容越發謙和:“就算是避嫌,張府丞也不用這么小心謹慎。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要不徇私妨礙國法,見一見又有何妨,兩位推官想必也會通融一二。”
此話一出,下頭其他人還好,章旭卻是心中冷笑。這話源自劉觀昔日還是副都御史的時候和右都御史吳中的一番言談,然而,深悉內情者都知道,一轉身面對當年那位以殘刻聞名的左都御史陳瑛時,劉觀卻又大義凜然地說國法便形同天條,不可有絲毫徇私。他瞥了一眼張越,見其皺了皺眉,倒是有些擔心他的應對。
“總憲大人此說固然有理,但要真的說起來,那門親戚原本就有些遠了,況且那位王公子紈绔傲慢,我實在不耐煩和他打交道,所以只使人送信給他父親報平安。再者,我這府丞只管佐理章大人,兼管府學,兩位推官這些日子本就已經夠辛苦了,我信得過他們的盡職盡責,怎好再拿私事私情去麻煩他們?”
應天府這兩位推官都是正七品,年紀卻比張越大一輪不止,這一回因為那些身份大有干礙的人物,他們成天也不知道要應對多少貴人,到現在腦仁子還是疼的,聽到張越這通情達理的一番話,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夸贊很是中聽,于是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張越當初下江南時和王全彬的齟齬,劉觀卻是聽說過的,見他把這個搬出來,他再不好問什么,當下便打了個哈哈,又繼續問了些別的。待到最后,他才說要把一應人等帶到大理寺勘問,由于他是奉旨而來的欽差,章旭自然不會有什么異議,當即吩咐了兩個推官前去辦理一應交接。等到最后率眾把劉觀送到大開的儀門,他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卻沒想到這位掌管都察院將近十年的都御史突然停下步子,又轉過身來。
“此事雖說是皇上欽命我辦,但此番太子下南京祭陵,對于此事也深有疑慮。昨日他還說過要派個妥當人同問此案,張府丞既然不忙,又是殿下信得過的人,不如我索性向章大人借了你辦事如何?你之前能那般不徇私,旁人也絕難挑刺。”
這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就連張越也愣了一愣。想到前時黃潤來時根本沒有提過這么一條,他一下子醒悟到劉觀這是空口說白話,但此話若要揭穿,無疑便表示他已經得了準信,已經知道太子儲君的真正心意。因此,思及劉觀之前問話時的態度,他知道此人在那時就已經埋下了伏筆,心中不禁大凜,斟酌了好半晌,竟是覺得自己無論怎么回答都不合適。畢竟,劉觀雖在問他,但真正做主的卻是應天府尹章旭。
“劉大人,張老弟卻不是什么閑人,前時國子監還來人,要應天府學選貢監生,他正管著此事,而且府學那邊的房子老舊,因緊挨貢院,少不得還要和南京禮部打些官司,這一應事情都離不開他。張老弟雖說是赫赫有名的人,可審案子并非長項,劉大人就別難為他了。”
自從永樂中應天府尹紀正因事貶謫,章旭接任了應天府尹之后,就一直在這個位子上巋然不動,一直都被視為是不思進取四平八穩的人。因此這會兒他直接駁了劉觀的面子,不但劉觀本人大為意外,就是其它的屬官也都吃了一驚。然而,劉觀只是面色微變,隨即就含笑點了點頭:“章大人既然不放人,那么回頭我請示了太子殿下再說。”
撂下這話,他就帶著一眾隨從揚長而去,那素衣黑帽黑靴的身影在春天那綠意盎然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眼。良久,儀門前的應天府諸官方才各自散去,章旭也沒對張越說別的,只點點頭就回了二堂。而張越回到了自己那間平日辦理事務的屋子,面色立刻沉了下來。
他知道朱瞻基出身帝王家,那是真正的少年老成,可是,比起昔日最受寵愛便利無數的皇太孫,太子儲君這個位子原本就是在火上烤的!這劉觀究竟有何憑恃,竟然敢這么行事?
隨手拿起一塊墨倒了水在硯臺中細細研磨,眼看那墨汁漸濃,他卻仍然沒有停下手,仍是機械地用手腕輕輕磨動著。也不知道過了許久,他才長長噓了一口氣。事到如今,還是他當初定下的那條政策,人動我不動,且先巋然不動,再依人變而變。
離著端午還有半個月,家家戶戶就開始忙著準備青箬葉包粽子,張家自然也不例外。這天傍晚,張越才一進二門,就聞到了一股粽葉的清香,不禁對迎上前的崔媽媽問道:“前幾天還只看到你們一筐筐地準備青箬葉,今兒個就已經包好煮上了?”
“是,今兒個少奶奶帶領大伙兒親自動手,連二小姐也來了,十幾個人一塊忙活,一下午包了幾百個,這會兒煮的是第一鍋,全都是肉粽。別看這么多,煮好了大伙兒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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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也就沒幾個了!”
見崔媽媽說得興起,張越正要答話,卻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正在上房屋子門口探頭探腦,一看見他就把腦袋縮回了簾子后頭。笑著沖崔媽媽點了點頭,他便大步走上前去,到了屋子門口,看見那天青色撒花簾子赫然露出了一雙虎頭鞋,他不禁沒好氣地喝道:“出來!”
好一會兒,一個頭戴虎頭帽,腳穿虎頭鞋,整個顯得虎頭虎腦的小家伙磨磨蹭蹭地從簾子后頭閃了出來。看見張越虎著臉,他頓時有些瑟縮,期期艾艾叫了聲爹爹,又跪下磕頭。他的腦袋才挨著地面就被人一把拉了起來,旋即感到額頭上被人彈了一指頭,整個人竟是有如騰云駕霧,一下子飛了起來。
一把將自己的兒子抱了起來,見其驚得什么似的,張越不禁莞爾:“看見我躲什么躲?”
“我……我要吃粽子!”奶聲奶氣吐出了這么一句,靜官又把身子往后頭仰了仰,“大姨娘說,我背不出那些古詩兒,爹爹就不準我吃粽子,所以我怕爹爹!”
張越不過是逗著三歲的兒子玩,哪里想到他一張嘴就吐出這樣的理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此時此刻,門簾一動,卻是秋痕琥珀一塊出來。兩人都聽到了小靜官的最后一句,琥珀便笑道:“咱們下午包粽子,偏哥兒一個勁地鬧,非得跟著一塊干活,秋痕姐姐只好哄他背詩,又嚇唬了他一句,誰知道他記得那么清楚!”
“比起少爺小時候的執拗來,他這還不算什么。那會兒少爺臨睡前惦記著前頭的酥糖,非得一塊塊數清了才肯睡,第二天一起床才睜開眼睛就鬧著要吃,太太都給氣樂了。”
秋痕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見靜官正眨巴著眼睛瞧著自己,便趁別人不注意沖他皺皺鼻子吐了吐舌頭,等瞥見杜綰也出了屋子,她這才連忙讓開了道路。手中拿著信的杜綰瞧見張越抱著兒子仍然沒放下,而小家伙正扭來扭去,還伸手去抓張越的烏紗帽,不禁笑了起來。
“人都說君子抱孫不抱子,就是為了父親的威嚴。可你倒是常常抱他,偏生孩子怕你歸怕你,鬧起來卻是不管不顧的。靜官,下來,都三歲的孩子了,不許鬧你爹爹,看那烏紗帽給你折騰什么樣了!”
靜官已經順勢摘下了張越的烏紗帽,待瞧見母親板著臉,父親那雙漆黑的瞳仁亦盯著自己,這才驚慌了起來,連忙將烏紗帽扣在了張越的腦袋上,慌亂之下那帽翅兒卻是打到了自己的小腦袋。等到張越沒好氣地摘下烏紗帽,又把他放下了地,他才一溜煙躲到了崔媽媽身后,一副生怕受責罰的模樣。
“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子!崔媽媽,帶他下去洗洗手,預備吃晚飯。”
張越隨手將烏紗帽遞給了一旁的秋痕,又解下外套給琥珀,這才上前接過了杜綰遞來的信,他也不忙著看,直接問道:“信上說什么?”
“是爹爹寫來的,因為是小五托了寧姐姐送來,所以比尋常郵傳快了些,也更加安全穩妥。他先是提了提瓦剌三部如今亂成一團,世節沒消息的事,然后又說了殿試的名次。四弟位列三甲,至于你那顧家表兄……”杜綰頓了一頓,又笑道,“他鄉試得了第二,會試是第二,如今殿試還是第二!我估摸著,公公打發來報喜的信也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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