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六百零七章 暗影憧憧,千金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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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暗影憧憧,千金一諾
五月初五端午節。
一大早朝會過后,照例是賜文武百官宴,同時更賜扇和五彩壽絲縷,若是親近大臣抑或是勛貴,則往往另有別的賜物,各以品級為第,但一般也就是多上菖蒲和彩絲絳而已。而為了驅毒避邪,從大臣到內眷都換上了五毒艾虎補子衣,不論是家宅還是衙門,門兩旁都擺上了菖蒲和盆盒,雄黃酒和菖蒲酒自然成了粽子之外家家戶戶的必備品。
盡管端午節對于朝官而言并不放假,但這一天若沒有緊急事務,卻也能休息一下。五軍都督府這天下午就早早散衙放假了,從掌事的都督到下頭的僉事掌書,幾乎都離了衙門,只有幾個書吏值守。即便如此也只是做做樣子,除非是北邊韃虜犯境,東邊倭寇進犯或者是交阯那邊又出了什么勾當,若真有事務也都是兵部料理,他們完全不用操心。
這三種情形眼下都還沒見端倪,因此比起忙著賑災的戶部,忙著記功的吏部,忙著抽調人手送各國使節回程的禮部……兵部衙門如今還算是稍稍能偷些閑的。只有寥寥數人知道皇帝的一只眼睛仍然盯著塞外,但天子好歹沒有把北征兩個字繼續掛在嘴邊,他們總能稍稍松一口氣。至于交阯大勝則更是一劑定心丸,也不知道多少人在算計撤軍的日子。
杜楨這天正好不當值,便回了一趟翰林院。他當初中進士之后就在翰林院任職,復召入朝又是翰林侍讀學士,如今雖說直文淵閣,但他前頭畢竟在這里呆了多年,只因為清冷的個性沒幾個朋友。如今他這一回來就在屋子里翻閱典籍,翰林院中私底下少不得有些議論。
“一個個都掛著咱們翰林院的名頭,成天卻連影子都瞧不見,這會兒偏回來了!”
“別說杜學士,楊學士和金學士還算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可你們看到過幾次人?”
“與其發牢騷,還不如想想,皇上為何簡拔杜宜山!你們有些都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了,可眼下要出頭不是靠資歷,而是靠本事,所以,大伙兒還是省省口舌吧!就好比是我,文章學問擅長,經世治國的大溝壑卻沒有,羨慕嫉妒人家做什么!”
杜楨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出了屋子時,恰好聽到那邊廊下的議論聲,下了幾級臺階又聽到了另一個嘲笑的聲音。他素來不在乎別人怎么說,原本不以為意,此時卻免不了朝那邊看了一眼。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和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他不禁暗自稱許,隨即和一個前頭走來的同僚各行了揖禮打招呼,就緩步往外走去。
今天他回來找的是永樂初年安南內斗的經過記錄,因為對于金幼孜所提的交阯撤軍之事,他仍有疑慮。和楊榮金幼孜共事時間長了,他自是漸漸摸清了那兩個人的心意——無論交阯還是塞外,都并非中原本土,為了這些地方而使得中原民生疲敝乃是因小失大——可是,若因為張氏陸續掌交阯兵權,于是便以交阯安定為由召回張攸,這是不是太草率了?
由于心里有事,走出翰林院的時候,杜楨只顧低著頭沉吟,下臺階時腳下不穩,人不禁一個踉蹌往前沖了一步,所幸旁邊伸出了一只手,穩穩地將他扶住了。這時候,回過神的他方才抬頭看了一眼,認出那是張越,他不禁啞然失笑。
“居然這么巧,竟是遇上了你到翰林院來。怎么,是奉命公干,還是來查閱典籍?”
聽到杜楨這話,張越頓時苦笑。他一個兵部郎中,沒事情來翰林院做什么?只是因為翰林院和詹事府正好是對面,他在詹事府門前下馬,結果就看到自己的恩師兼岳父心事重重從門里頭出來,于是便上前打個招呼,誰知向來穩重的杜楨竟然會險些一跤絆倒。
“岳父,是詹事府少詹事鄒濟大人找我有事,不是我特意到翰林院來。”
“看我這記性,人還沒老就先糊涂了!”杜楨這才醒悟到對面就是詹事府,當即搖了搖頭。想到如今的未決之事,他就對張越吩咐道,“今天是端午節,傍晚散衙應該會早一些,你岳母親自包了好些粽子,回頭你過來帶上幾串回去,也讓你的那些兄弟們嘗嘗。另外我還有幾句話要問你。這會兒公事要緊,你先去吧!”
既然杜楨這么說,張越自然點頭,等人離去了方才轉身進了詹事府。想到皇帝身體欠佳,今日早朝也只是太子代行,朱棣并未出場,而射柳擊毬也只是象征性地舉行了一場,他心里自是少不了思量。他只依稀記得朱棣是在一次北征返程途中駕崩,具體是哪一次則沒有多大印象,更記不得是哪一年。然而,如今已經是永樂二十一年了,料想很可能就是這兩年的光景。揣著這心事到了少詹事那間屋子的時候,他就聽見里頭傳來了一陣陣咳嗽聲。
“鄒大人。”
“是張元節?進來吧。”
打起那湘妃竹簾進門,張越就看到書桌后頭坐著少詹事鄒濟。由于詹事府詹事蹇義只是兼任東宮官,平素并不常在此處理事,因此坐鎮此地的向來便是這位將近七十的老人。張越當初在這里呆了好幾個月,因知其人曾教授過朱瞻基經史,杜楨也提過鄒濟乃是精春秋的學者,因此哪怕是為了敬老尊賢,他對其也素來很恭敬,但這會兒卻不明白對方為何召他來。
自從東宮官員如徐善述等人一個個被加罪誅殺,梁潛也只是僅以身免,鄒濟成日里惶惶難安,身體已經很是不好,這幾年一直是強撐著。此時,他抬手示意張越不必多禮,又拿起桌上一沓紙問道:“元節,過來看看這些。”
上前接過那沓紙箋一看,原本心中疑惑的張越頓時大驚失色。那一張張壓平的紙上乃是他的字跡,其中赫然有涂改,竟是他在詹事府閑來無事的時候寫的一些東西。他這些年雖說出仕為官,但杜楨常常會送些官刻新書給他看,一來二往,他便漸漸萌發了整理一些東西的念頭。謄抄好的稿子他都已經帶回去了,只是這些因為不是太重要的東西,他就隨手丟在了字紙簍中,誰知道竟有人特意一張張整理好了。
“鄒大人,這是……”
“你別會錯了意思,我自然沒有讓人窺伺你的舉動,是詹事府的一個書吏壞了事,于是從他那間堆放雜物的屋子里找出了這么一些東西。不單單是你,這些年詹事府不少同僚的字紙都堆在那兒。他說是自己想要偷些官員的墨寶換錢,我也沒法求證,為了息事寧人,就命人把他逐出了詹事府。其他人的東西我都還給了他們,這是你的。”
得知是這么一回事,張越不禁覺得匪夷所思,險些認為那人是錦衣衛的內線。可想想袁方手底下的人必然不會這么不濟事,他也就打消了這念頭,但仍是疑慮重重。然而,就當他收好了這一沓東西,預備好好道謝一番時,鄒濟卻又咳嗽了起來,好半晌才再次開了口。
“想當初你缺席翰林院館選,卻又作了一篇絕妙好文,我那時候還驚嘆了一陣子,但之后你只是用心時務,再沒有這樣的文章出世,就是寫東西也不過是些札記隨筆,我也就只以為你那一次不過是偶然。若不是這幾天仔仔細細看了一番,我竟是看錯了人。說來也是,杜宜山昔日精于詩詞,文筆亦是精到,隱居多年只教導了你這么一個弟子,怎會尋常?只不過,其中幾篇文章和你當初的尊經閣記一脈相承,文字固然是好的,可將陸象山與朱子并提總是有礙的,切不可嘩眾取寵。”
揣著這一番善意提醒,張越回到兵部衙門就立刻處理掉了這些草稿,心里不禁苦笑連連。他自然知道鄒濟所指的那幾篇文章是說自己粗略記得的王陽明名篇,只是自己原想藏著的東西卻讓人看見了,實在是陰差陽錯。只不過鄒濟已經一把年紀,這些草稿也已經收回,因此他也沒有太擔心。畢竟,如今這些東西流傳出去對于他來說太早了。
這天果然是散衙早,張越去武庫司司房找萬世節的時候,卻愕然發現某人早就沒影子了。想起萬世節孤身在京,如今不是先去了杜家,就是去了新房準備,他便沒往心里去,當下就匆匆出了衙門。等到和家里來接的人會合之后出了胡同,他就聽到街頭一角有人在叫自己,細細一打量就認出了那個身量極高的少年,連忙一夾馬腹趕了上前。
昔日的少年孟韜如今已經竄得老高,看上去頗為英武,此時相見便深深一揖行禮。等到張越跳下馬來雙手將他扶起,他方才直起腰來。
“張三哥,謝謝你讓小五姑娘特意來提醒我們哥倆。我和四姐五弟商量了好些天,最后決定還是聽你的,今天我已經去保定侯府見過二嬸娘了。”想起昔日大伙兒在一塊無憂無慮的情景,孟韜不由得攥緊了拳頭,隨即鄭重其事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都在照拂咱們家,雖然這回不應該再麻煩你,可是我和五弟若一走,家里就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弟弟算是男丁了,二叔父畢竟事務繁忙……”
孟家兄弟肯聽自己的,張越自然松了一口氣,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你們哥倆安心在軍前立功,這邊能照應的我自然會照應,只管放心。”
得到這么一句承諾,孟韜只覺得僅有的一絲擔憂也無影無蹤,遂再次深深一躬到地。他已經不小了,已經到承擔家里大梁的時候,已經打落谷底的孟家能否翻身,便要靠他自己,就是保定侯府也幫不上多大的忙。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容不得半點退縮!
張越既然答應了,那便是千金一諾,他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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