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歸 第二卷 汴梁誤 第二百零四章 入寇
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二。
這個時侯,中原腹心汴梁猶自寒意逼人,在北地邊塞應州左近,更是風雪如刀。
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紛紛灑落。風雪當中,一行數十人正在雪地當中艱難穿行。
這一行人,都裹著厚厚的皮裘,臟兮兮的皮裘之外,再是雜亂的甲胄。一行人都有座騎。這些戰馬因為冬日,都掉了不少膘,越發的顯得馬瘦毛長。艱難的踏雪而行,馬睫毛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眼見得這行人走到了一個避風處,帶隊之人,招呼諸人下馬。馬上騎士都罵罵咧咧的翻身而下,先不休息,都去松馬肚帶,將毯子裹在座騎身上為其取暖,敲碎馬尾巴上的冰坨子,更取出料袋在里面又加一把粗鹽,給座騎補充體力。
從這些舉動就能看出,這幾十名服色雜亂的騎士都是北地余生,有戰陣經驗之人,知道無論疲累,任何時侯都是先人后馬,只要座騎尚有余力,自己就算是多了一條性命。
當先之人身形粗壯,面色粗礪。正是原來應州城的小軍閥孟暖。他喘著粗氣找了塊大石坐下,身邊人自然將他的座騎牽過去照料。孟暖喘口氣咂咂嘴:“有酒么”
一名親衛取下身上的水葫蘆想摘下塞子遞過去,卻發現已然凍上了,當下就罵了一聲娘,抽匕首去撬開塞子。孟暖擺擺手:“直娘賊的恁麻煩,不要了!”
旁邊親衛一邊照料座騎,一邊跟著罵娘:“這幫燕地來的賊廝鳥,這恁大風雪,卻讓老爺們出來巡查!鳥都凍縮了,還有甚動靜應州城內有俺們積下的糧秣,有俺們砍的劈柴,還有俺們整治修葺的房舍!他們在那里暖暖和和的窩冬,俺們倒要出來喝冷風!扯他娘的臊罷。惹得老爺急切,不是他們,便是俺!”
另一名親衛插口:“今日巡視,卻是孟將主自請的。”
那罵娘親衛立時就換了一個方向開罵:“若不是他們防賊也似的戒備著俺們,孟將主何必這般賣命就算這般勤謹,孟將主點二百軍馬,那姓湯的廝鳥,卻只讓孟將主帶俺們五十個!要知道原來闔應州幾千軍馬。都是俺們孟將主的!說不得,干脆俺們拉走了事,天下之大,打開哪個寨子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何必在應州城受這鳥氣”
旁邊那親衛也不知道是不是賭錢輸給了他,卻是和他斗口不止:“應州城中那位蜀國公主。還有甚鳥湯四郎,說不定就巴不得俺們就這般鳥走!不然怎么只給五十騎,又不遣人監視孟將主走了,他們少不得要開宴慶祝了…………俺們的基業,為甚就這般平白送人五十騎,連個大點的塢壁都打不下來,還不是鎮日就在荒山野嶺喝風要走便是你走,老爺卻不陪著!”
孟暖擺手示意兩人不要再吵下去,喘口粗氣站起:“兒郎們辛苦。俺孟暖自知。且苦熬一陣,俺總是有法度的,必不讓大家白跟俺熬這一冬…………今日巡了一二十里,已然對得起蜀國公主,就在這里生火燒口熱得,暖暖和和吃他娘,歇到太陽過頭頂,俺們便望回走。俺營中還藏得有點酒水,到時候分給大家。也吃不醉人。無非就是俺一番心意…………你們就在這里歇著,俺到高處望望前面那個塢壁旗號。沒什么鳥事,俺就回轉,要不了半個時辰!”
一眾手下都亂紛紛的嚷:“哪有讓將主辛苦的道理俺們去走一遭,讓前面塢壁送點酒肉,也好奉于將主打個牙祭!”
孟暖直是擺手:“這個時侯還分什么上下大家同甘共苦便是了。俺被你們叫一聲將主,總要多吃些辛苦,就這么定了!且前面那個鳥塢壁,二十七八戶人家,打獵為生,又窮又硬,和這幫廝鳥有什么好費口舌的將幾張臊皮子來有鳥用俺去去就回!”
一眾手下早就累了,而且孟暖現在畢竟不是一城之主,他要結好舊部,大家就干脆由得他結好就是。當下一邊道著惶恐,一邊就各自尋避風擋雪的地方揀枯枝生火堆,舒服一下再說。
孟暖招呼一聲,幾名最為心腹的手下不言聲的又將馬肚帶捆好,將座騎整理完畢,翻身上馬,跟孟暖又穿入了風雪當中,不多時候,就看不見人影了。
那名剛才罵娘罵得最厲害的手下,并未曾被孟暖帶上,這個時侯見孟暖去遠,又嗤的一聲:“俺們孟將主,對那位蜀國公主,未免狗腿得太厲害,最近這些時日,但逢輪到他營中巡視四下,從來都是親自帶隊,沒有一次躲懶的。難道還想撈個契丹駙馬做做英雄難過美人關,俺瞧孟將主格局,也就如此了,俺們死了心罷!”
風雪當中,孟暖等七八騎越行越是荒僻險峻,走了一陣就連馬也騎不得了。留一人看守座騎之后,剩下幾人就手腳并用,向山間深處行去。
七彎八折,才來到一枯藤累累的所在。撥開枯藤,卻是一個狹小洞口。孟暖當先而入,走到風吹不進來的地方,才晃燃了火折子。就見四下一亮,卻是一個甚為干爽的山洞,也無獸跡腥味,真不知道當初怎么尋得的。洞中也不憋悶,當別有通風所在。在洞壁之上,布列著一排油燈,直入山洞深處。孟暖將油燈次第點燃,就聽見山洞深處響起了極輕微的兵刃抽出之聲。
孟暖沉聲道:“是俺!誰在此間”
他的聲音撞在山洞洞壁上,嗡嗡回蕩。
搖曳的油燈光芒之下,就看見幾條人影竄出來。人人手持兵刃。當先一人正是孟暖遣去西京大同府的心腹,滿面風霜之色,看來是吃了辛苦了。看到孟暖身形眼淚都迸了出來:“將主,卻是俺!俺在此間,已經等了三日了,再候將主不至,女真老爺就要走了。豈不是誤了將主大事!”
那人身后,卻是兩名粗壯扁臉,金錢鼠尾藏在皮帽子下的壯漢。小眼當中精光四射。手中所持佩刀又長又重,跟一個鐵塊也似,要不是開了鋒還以為是鐵锏。身上散發出一種難聞的臊臭味,孟暖手下也不是什么干凈人,一冬天也未曾如何洗刷了,比起他們。還要好聞不少。這兩名女真人目光轉動,直欲擇人而噬一般。孟暖身后心腹,看到他們的目光,忍不住都紛紛避開。
孟暖抱拳一禮到地:“見過兩位上國老爺。”
孟暖久為馬賊,后來才趁亂竊據應州。馬賊雖然飄忽來去,可總有密營。或者風聲不利的時侯躲藏。或者就純粹是為了貓冬。總有這般隱秘所在藏著糧食食鹽肉脯兵刃之類。后來雖然入了應州,卻還是狡兔三窟,留下了這些密營據點。他將心腹遣去聯絡西京大同府女真軍馬,約定的會面地點就是這些密營。
一向巡視,只要輪到孟暖,他就未曾錯過。但行事既然要機密,也不見得每次都能撇開大隊來密營當中探查。今日恰逢大風雪,麾下人馬躲懶,孟暖才得脫身。本來孟暖都有些心冷了。如此寒冷天氣。應州又不是個好打的所在。女真軍馬豈會一召便至他孟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亂世小軍閥而已,沒那么大的面子。說不得心腹此去,就石沉大海了。
可是每當見到郭蓉一次,看到她高挑健美的身形,看到她清艷俏麗的面龐。看到她有時念及蕭言而露出的癡癡神態,孟暖心中火熱,就燒得越發厲害。這蜀國公主,不論自己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將她變成自己的私房恩寵!
沒想到今日冒風雪而來。終于沒有讓自己白辛苦這么久。白煎熬這么久。遣去之人,終將女真軍馬招了過來!
饒是心中翻騰不休。孟暖面上依然神情不動。兩個女真人打量他一眼,操著生硬的口音:“你便是孟暖看著還算得力,銀術可許了你一個官兒,領應州的契丹軍。你便好生出力罷!說說,俺們要打應州這幾千軍,擒遼人蜀國公主,你能做些什么,俺們好去回報主將!”
女真人這個時侯的確還是渾樸兇悍,招攬走狗也是這般的,沒什么寒暄慰問。自家什么底牌也馬上就和盤托出來。也是等得實在有些焦躁了。銀術可率領連正兵帶輔兵幾近萬人,歷經千辛萬苦才繞過崇山峻嶺,直抵云內諸州。于途摔死人馬何止數百。
軍中主力,已然撒開,就在這幾日去橫掃朔州武州寧遠諸處的復遼軍大后方。而銀術可親領一部女真精銳,就悄悄潛至離應州不遠處,在冰天雪地中潛藏起來。應州城是憑借這點軍馬輜重絕對攻不下的,唯一機會就是將應州軍馬誘出來打,或者城中有內應配合。
繞過應州就是為不攻堅城,攪亂復遼軍后方。但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將應州這要地掌握在手中,擊破復遼軍主力,擒獲那遼人蜀國公主。
攪亂復遼軍后方,就是為的將其調動出來。復遼軍的根基還是在云內諸州,依托此處募兵征糧,壯大實力。應州作用是為堵著女真軍馬南下之途,現在女真軍馬甘冒奇險輕兵深入,席卷云內諸州。這時單單守著一個應州有什么用難道等著后方被打個稀爛,然后女真軍馬南北合圍,在應州城中被困死么
在銀術可想來,復遼軍唯一機會就是一邊謹守應州,繼續隔絕女真兩路軍馬的聯絡。然后揮兵南下,集結主力,一舉擊破女真深入之孤軍。應州復遼軍主力,連同那位蜀國公主,一定是誘得出來的!
可復遼軍上下,自然也不是傻子。出應州南下就是為了挨打的,自然也會步步戒備。全力防范。從軍情中也得知復遼軍中戰馬不少,機動性不亞于女真人。想抓住對手主力,一舉大破,擒獲重重保護的蜀國公主,也非易事。這個時侯,就用得著那個甚鳥孟暖了!
兩名女真頭目,都是謀克一流,身份也頗不低了。隨這孟暖使者,在密營中已然等候了好幾日。銀術可也耐心的按軍潛藏左近。虧得女真人長于白山黑水之間,熬得辛苦。不然真要給凍垮了。也幸得近日大雪,應州左近本來也甚荒僻,藏兵之處甚多。現在也還未曾暴露形跡。
但是多拖一日,就多生一分變數!
兩名女真軍將,終于遇見孟暖,口氣自然就顯得焦躁急切,的似乎能將孟暖臉砸出血來!
孟暖身后心腹都有些不滿,自從投效蜀國公主以來。雖然威風權勢大減。可蜀國公主以降,對孟暖還是客客氣氣。這些女真人,初見面就是狠霸霸的橫蠻若此,只怕是個更不好伺候的主子!
那孟暖遣出的使者卻早是為女真人降伏的了,在旁邊還熱情的拉攏兩家干系:“這兩位女真將主,都是銀術可大貴人的心腹。是為銀術可大貴人親自遣來,大貴人還在…………”
啪的一聲,這使者又為女真漢子狠狠扇了一巴掌,當下血都打出來了。女真漢子瞋目道:“想死么銀術可的名字豈是你這賤奴才說得的”
孟暖身后心腹更加騷然,有人已經悄悄按著了刀柄。孟暖卻是眼神一動,淡淡道:“女真大軍兵勢,當分說與俺。是從北來,還是從何處來說明白了,俺才好籌謀行事。這上頭,須瞞不得俺!”
兩名女真軍將惡狠狠的望向孟暖,孟暖卻絲毫不加以退讓。街半晌,一名女真軍呸的一聲唾痰在地,露出黃牙獰笑道:“這個時侯,俺們女真大軍,已然在橫掃朔武諸州了。你們這般狗才再不投順,到時候就要和他們死做一處!”
孟暖身后心腹全部都停下了動作。按著刀柄的手也悄悄移開。女真人繞過了應州在這冰天雪地里面現在大軍已然深入云內這樣冷的天氣,這么險的地勢。就是野獸也只藏在窩里。女真軍馬卻沖鋒冒雪,孤軍翻山越嶺南來!
女真人強悍。果然名不虛傳!豈是區區復遼軍所能敵!
孟暖冷淡一笑:“既然如此,俺們就可以好好談談了…………”
在朔州治所鄯陽縣西面數十里外一處塢壁當中。
寨墻上的漢子穿著破皮襖,正縮著脖子在風雪中苦挨。
這些年兵火四起,日子總是難過。每到冬日,更是加倍難熬。現今這個時日,遠遠沒到開春的時侯,堡寨中積存的一點糧食已然消耗了大半。除了絕不能動的種子糧外,尚不知道能敷衍多久。
要不是甚鳥復遼軍突然崛起,占據數州,各處塢壁都名義上奉這復遼軍為主。復遼軍更打開了南面宋境通途,多少老弱都為他們驅趕去富庶的宋境內就食。各處塢壁壓力大減,說不得還熬不到現在。
這些老弱,誰也不知道能在途中堅持多久。不過遭逢這個世道,還能說什么只想他們已然在宋境吃得飽飽的就可以了。自家留在此間,還不知道能不能渡過這冬日!
想到此間,寨墻上值守的這漢子又嘆了口氣。走回了寨墻上更棚里面,更棚中本來生有一堆火,現在已然熄了,積柴燒得干凈。看著這漫天大雪,也實在沒有出去揀柴尋枯枝的勇氣,只能縮得更緊了一些。
百無聊賴渾身瑟瑟當中,這漢子瞇著眼睛向西面望去。風雪仍然漫天卷動,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直娘賊的潑老天,到底要收走多少人才肯罷休…………”
突然之間,這漢子就猛的跳起來。
風雪當中,大堆鐵騎如一條黑線般從遠方冒出來。馬上騎士五人有柝,十人有小旗,百人挾鼓。頭戴皮帽,身披精甲,多佩長大兵刃。座騎高駿,不剪鬃毛,神駿異常。
每名騎士,都有一蒼頭,兩彈壓跟隨。為騎士負弓矢糧秣,并佩長刀以割首。
大隊人馬在雪中疾馳而來,卷起漫天雪霧。
寨墻上值守的漢子是從西京大同府一路逃難過來,是見過女真軍勢的。塢壁中念他強壯,才收留下來。孤伶伶的一個人沒什么依靠,不然也不會在大雪天氣打發上寨墻值守。
他目瞪口呆了一陣,才猛的跳起,扯著變了調的嗓門大呼:“女真大軍,女真大軍!”
女真大隊軍馬,就這般繞過了應州險塞,突然出現在云內諸州腹心之地!名義上這里還是大宋的云中府路,雖然不曾有一名宋官踏足撫有之。
這大隊女真軍馬,怎么就冒出來了他們已然在遼地殺了個尸山血海,出現在這里,又將掀起何等樣的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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