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歸 第七十二章 奇跡(十)
鋒鏑掠空之聲,如刀一般的卷過易州殘破的城墻。(本拾κ文)хχ5天色已經漸漸的黑暗下來,只有易州城下的被燒毀的攻具散放出熊熊的光芒,照出一地的尸骸。誰也沒有想到,在奚軍契丹試探著加入攻擊之后,易州守軍居然還支撐了下來!契丹奚軍今日雖然摩拳擦掌地第一次加入了攻擊,可是他們是眼睜睜地看著董大郎所部連同裹挾百姓,潮水一般地朝易州城墻反復撲擊。一開始他們還嘲笑董大郎所部戰斗力太差,等到他們一動手,就將剩下裹挾百姓青壯甚至老弱婦孺一起驅趕上陣,再加上幾十件匆匆打造的巨大攻具,千余最為健斗的騎兵轉職步卒,山呼海嘯一般的朝著易州涌去。遼軍大隊,所剩下的不多羽箭,也拼命地朝著城關傾瀉,幾乎沒有一刻停歇的時候,不少兵將,一天射下來,射空了幾壺箭,手指都被弓弦拉得血肉模糊!
郭藥師的身影,一直挺立在城墻上,他似乎就跟沒事人一般,不要任何人的扶持,只是在城頭不住奔走呼號。羽箭追著他的身左身右,拼死掩護的郭藥師親兵損折慘重,郭藥師身披重甲之上,也掛一了幾處箭鏃,可他連彎腰都不稍彎一下,舉盾在他身邊的親兵離得近了礙事,還被他紅著眼睛推開,只是大呼酣戰!戰斗打到這個地步,城中守軍,都知道無幸。攻城一方,但凡是不用長圍之法,打造密密麻麻的攻具,用火力把城墻砸垮打開,而是用蟻附挖城這種最為殺傷士卒的攻城方式,就知道易州是對手多么急于拿下,而他們這些郭藥師最后的嫡系部署,又是攻方多大的心頭之患!城破之日,毫無疑問就是屠城,雖投降對手也不會接受。雙方都拼出了上千條性命,就連易州城還能不能作為遼國一處治所城池存在,都難說得很。
這個時候,唯有死戰,與其引頸受刃,不如抱著萬一希望,死中求生,畢竟郭都管和甄五臣,一再向他們保證,郭大小姐,帶著大宋援軍,離易州城已經并不遠了!半個白天的攻防之戰,守城之常勝軍,將最后一點血勇都拿了出來,最后的守城器械都全部用上,稍稍讓對方卻步之后,就揀選還能廝殺的不多戰士,墜城而下,拼命去焚毀對易州威脅最大的攻具。幾番反擊廝殺過后,攻具焚毀了七七八八,可是戰士傷損,同樣是七七八八。蕭干和董大郎麾下多的卻是人,幾次撲擊被殺退回來,攻具損折了,卻有更多的人山呼海嘯地涌上來!不論是蕭干還是董大郎,對耗在易州城下,已經都再也無法忍受了。蕭干更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詳預感,這才讓他做出不再坐山觀虎斗,以麾下契丹奚人主力加入攻戰的決斷。為大將者,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再藏著掖著,效庸將之所為,義無反顧,進行到底,直到達成目標而后已。哪怕契丹奚人子弟的性命,對這個時候大遼寶貴到了何種程度,蕭干在半個白天當中,只是毫不憐憫地驅使著他們一波接著一波地涌上,在堅城下不可避免地大量消耗著大遼國族子弟。易州城防,終于在慘烈的消耗當中動搖。守城三千士卒,數千強行征發的民壯,戰死者三分之一,帶傷者近半。常勝軍的基層軍官,這些中堅骨干,幾乎一掃而空!守方都傷亡若此,攻方到底損折了多少條性命,完全就可想見!
消耗到了如此地步,在臨近入夜的時候,最后一次攻勢,終于逼城成功,將城墻一段墻基完全挖空。那個時候,仿佛易州城在這幾日不斷的血戰當中,也耗盡了全部的血氣,只是近乎無聲地坍塌崩潰,完全沒有山崩地陷的感覺。城上城下,都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半晌之后,城下百戰余生的士卒,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歡呼!董大郎一直頂在第一線,這個時候,他一手持盾持長大的兩面開鋒的直刀,帶頭撲上,可易州守軍,在城墻地基已經被掏得差不多的地方,后面都預防性地豎起了木頭柵欄,戰死的百姓士卒尸首無處收埋,也成了障礙物堆疊起來。所有章節盡在依托這些木頭柵欄,甄五臣幾乎是從城頭上跳下來,帶著幾十名拼湊的士卒拼死抵抗。郭藥師在上頭,更是將能抽出的不多戰兵不斷地投過來,這道單薄的木柵一旦被突破,常勝軍已經再無巷戰苦斗的能力,只有滅亡!到了最后,就連在附近有氣無力待死的傷卒,都掙扎著爬起來,沖殺不成,可是倚靠在木柵后頭,用長矛拼命的朝前刺,還是能夠做到。董大郎頂在前面,只是死戰不退。用盾牌頂開如林一般攢刺的長矛。長刀只是隔著木柵亂砍亂剁,他身邊親兵同樣上前,死死頂住對方的長矛,讓后面持重兵刃的人馬上前,拼命地試圖砍開這道木柵防線,雙方攻守焦點,幾乎完全集中在此處。常勝軍數名統制一級的將領,這個時候也紅著眼睛殺上,試圖將董大郎頂回去。攻方人馬更多,只是圍繞著這個木柵卷成狂亂的潮流。雙方將領,都如大風吹草一般迅速傷亡,有的被搶回去,有的就丟在了那里,一轉眼之間,常勝軍固然不用說,血幾乎流干,不論是屬于董大郎所部還是郭藥師所部,就連參加攻城的契丹軍和奚軍,轉瞬之間就傷亡了一個都管,五個指揮!直到郭藥師指揮士卒,將整個易州城最后剩下的十幾壇火油全部傾瀉下去引燃,無數人體形成的火團在木柵兩旁手舞足蹈,長聲慘叫,又引燃了更多袍澤。這才讓攻方稍卻下去喘口氣,這一場廝殺,甄五臣已經再度負重傷,這一次說什么也爬不起來了,被搶了回去,生死不知,而董大郎同樣身帶矛創四處,恨恨地朝后退走!
這一場攻戰打下來,易州已經千瘡百孔。血將流盡,僥幸還沒帶重傷的戰卒只有寥寥,卻已經都疲倦得直不起腰,只是趴在靠在地上城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攻方雖然付出慘重代價被擊退,但是誰知道,易州城一旦等到天亮,就只有陷落!
蕭干所在的土堆上頭,四軍大王旗號只是在熊熊火光當中獵獵而動,數十契丹奚人將領聚集在一處,只是七嘴八舌地大聲議論。“囚攮的郭藥師這老狗,還真有份硬勁!打了半個白天,俺們折損了兩百多子弟……打下易州,活扒了他的皮!”“姓董的,你這腌廝,為何不肯賣力?須知道這易州不是為俺們打的!你麾下漢兒,一錢漢的性命,一百個也抵不上俺們一個國族子弟!”“這姓董的和姓郭的都貨色,認別人當爹,現在還能殺紅了眼睛!俺怎么知道,你將來據著涿易二州,會不會變臉?不如在這里就將你料理了干凈!”“這涿州易州,都入娘地不給你!有條性命,就算你祖上積德,天明再攻,只要你家還有喘得上氣的,都入娘的頂在前頭!稍有半步回顧,俺們刀可不認人!”“郭藥師撐不住了,這易州明天準定拿下……俺們在白溝河前頭,都沒打得這么慘!”一幫人只是沖著人群當中的董大郎嚷嚷,不少人還示威的將腰間佩刀拔出,只發出金鐵交鳴的聲音。
今日半個白天攻戰,實在打得太過慘烈。這些一心想回燕京休整的契丹奚人軍將們,只是看著同僚流水一般地從前頭抬下來,有的人還被燒成焦炭,連尸骨都沒地方揀處!土堆上射箭掩護他們的遼人軍將,同樣看得心旌動搖。蕭干在夜色降臨之后,將這些雙眼都殺得通紅的軍將全部召集而來,本意無非就是和大家商議一下,明日破城是肯定的事情了,郭藥師再垂死掙扎,此刻也已經是山窮水盡,明日這易州到底歸屬于哪家,是蕭干委人親領,還是按照如前安排交給董大郎,也要做一個決斷。×ち不過在契丹奚人軍將看來,這易州,就算是殘破成這個樣子,也絕不能交給董大郎!別人在燕京舒舒服服的休整,他們在這里啃干糧,睡野地,最后還上陣廝殺,辛苦吃了這么多,怎么可能給董大郎這個家伙最后坐享其成?說到最后,大家也瞧著董大郎這個陰沉沉的模樣不順眼,雖然沒有他,涿州就不可能搶下來,也不可能將郭藥師這么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可是這家伙當初死了老子就能認新爹,接著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就能再對新爹下手,這人心性類似于孤狼,就算現在站在同一戰線上頭,將來大遼不利,他只怕比郭藥師投降都快,趁著現在他也實力大損,不如捏死了干凈。董大郎被一群面色不善的契丹奚人軍官圍著,只是沉著臉不說話,臉上神情淡淡的。那些契丹奚人軍官手指快戳到他臉上,口水噴得他劈頭蓋臉,他也恍若未覺,一句話也不說。蕭干將他們召來,突然得到緊急軍情回報,一句話還未曾和他們說,就走下土堆和倉惶回報消息而來的一隊遠攔子說話,現在還不曾上來,他只能孤身處在這一堆絕不友善的契丹奚人軍官當中,除了一個忍字,別無其他話可以說。
蕭干打著的主意,就是要將常勝軍這個長年在大遼境內反復無常的勢力消耗干凈,才眼睜睜地看著他反復攻擊涿州,蕭干又始終握著上萬重兵,讓他不得不將自己的老底子不斷消耗,可是在如此亂世,實力不如人,就只能聽人安排,還能有什么有服氣的?易州到底給不給他,現在在未定之天,就算不給,他又能怎樣?只要還能保住一條性命,保住上點底子,只要壓在頭上的郭藥師去掉,他就不信自己,就將始終這樣沉淪一生!只要自己能夠活著!蕭干又是得到了什么緊急軍情回報,才匆匆不顧眾將而去,將他們撇在這里……難道是涿州?抑或是燕京?董大郎當然知道蕭干看似樸實的面貌后頭,隱藏的是絕不亞于他的野心。這個大遼,不過是他們身上的一件衣裳,隨時可以毫不留戀的脫掉,只要各人地位,能更進一層,能在這個亂世當中,逐鹿天下!唯一的區別,就是蕭干的實力地位,遠遠的強過于他,這也就代表,蕭干的野心也是遠遠的超過他。涿易二州,無非是他養望順便靜觀燕京風云變幻的方罷了,這里雖然關系著郭藥師和他的生死存亡,卻從來不曾放在蕭干心上,所以他才能一直順從地驅使手下向前,將實力毫不吝惜地消耗。一則是沒有其他選擇,最重要的還是,他相信蕭干隨時隨會回顧燕京根本,而從此他就海闊天空!在蕭干離去之前,他必須要將郭藥師除掉!天下雖大,可能容納的梟雄從來不多。郭藥師和他出身,都倚靠的是怨軍,郭藥師是遠遠超過蕭干的一個威脅!董大郎雖然神色不動,可是心頭卻火熱了起來,燕京,但愿是燕京!但愿蕭干就要馬上離開,而他將在明天,親手砍下郭藥師的頭顱!契丹奚人軍將,還在盛氣凌人的圍著董大郎叫罵,仿佛要將這些日子的壓抑郁悶,還有思歸心切全部發泄出來也似,可是也有些人,不住回顧,尋思著蕭干大王為什么還不來。
這個時候,從遠處開始不斷地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高速朝這里飛馳過來。等奔到近前,就能分辨出是一隊接著一隊的遠攔子哨探,夜色當中,仿佛也能看清他們臉上的倉惶驚懼顏色。在土堆左近警戒休息的契丹奚人兵將,紛紛起身,看著這一隊隊遠攔子飛馳回來,他們誰也不理,只是朝蕭干旗號所在的地方奔來,蕭干親兵,已經在土堆下頭等候,等那些遠攔子到來,就引導他們直到蕭干所在的地方,不許這些遠攔子和任何人接觸。55整5理土堆上頭,眾將的聲音已經漸漸地低沉下來,只是面面相覷,一時間,董大郎似乎已經被遺忘了。有的性急的人,已經偷偷朝土堆下面跑去,看是不是能打探到一點什么風聲。在回師涿易兩州之前,大家殺得爽快,這回師以來,除了搶涿州之外,處處都不順手,讓人好生憋悶!而董大郎只是將自己的臉孔藏在黑暗里頭,只有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在他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高喊:“是燕京,是燕京!”一個契丹將領,快步走上了土堆,等得心焦的眾將頓時涌上,壓低了聲音動問。而那契丹將領同樣臉色凝重,不住搖頭。雖然每個人都壓低了聲音,可是幾句話卻能清晰地傳入董大郎耳朵中。“涿州……淶水……慘敗!宋軍大隊!”是涿州?董大郎心中一動,只是低下頭去,土堆上契丹奚人眾將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只是按著佩刀磨著牙齒不說話。這么多遠攔子次第歸來,總能探聽出一點風聲,更不用說他們這些將領本來就是大遼嫡系,有的遠攔子,還是他們的直領屬下。讓人不敢相信的噩耗就這樣傳了過來。蕭大王親點的三個以精銳聞名的騎軍指揮,在出發不過短短兩日之間,就已經全軍覆沒!淶水河東岸一戰,得以全身而歸的不過寥寥數十騎,更有二百余人,被宋軍生擒之后,割了鼻子耳朵放回來!涿州宋軍,不是如蕭干所料的最多五百,而是鋪天蓋地!這個可以算得出來,在白溝河,四萬遼軍可以擊敗十五萬大宋精銳。淶水一戰,殺得遼軍千騎差不多全軍覆沒,那刻是多少宋軍?誰也沒想到,那些被他們壓在雄州前線,營門都不敢出一步,軍心渙散的宋軍,這么快就能重整旗鼓,在他們才后撤就大兵出動,搶了涿州之后,現在更全師向易州逼來!遠攔子在碰到敗兵之后,立刻分出人馬回稟蕭干,剩下的正在朝前逼近,哨探宋軍渡河來擊的大隊虛實。怎么辦,怎么辦?現在大軍曝師于易州城外,戰馬都已經掉膘,士卒氣勢也不振,攜帶的不多輜重,尤其是羽箭,在攻易州之戰,已經消耗得差不多,宋軍全師而來,又在淶水河取勝,還有沒有野戰將他們擊退的能力?議論聲音,又漸漸的高了起來,最后都變成了抱怨:“何苦攪合這一對涼薄父子之間的事情?只要放俺們回燕京養精蓄銳夠了,郭藥師要叛,也不過就兩個指頭捏死了他,現在卻被閃在這里,進他娘的不得,退也他娘的不得!”“宋豬不知道從哪里調來的精銳大隊!涿州易州不保,燕京就屏障盡失,俺們現在是欲戰乏力……干脆退保高粱河也罷!休整好了,再讓大石林牙領俺們出來,再把宋軍趕回去!打勝他們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宋軍只能揀便宜,打硬仗,一百年也不是俺們對手!”“蕭大王此次差了……”
個帶笑聲音突然響起:“某怎么差了?”眾將一起抬頭,就看見蕭干高大瘦長的身影,正大步地朝上走來,如此惡劣的消息傳來,他臉上仍然行若無事,只是走近那肅然行禮的眾將,親熱地拍拍他們的肩膀。“大石林牙是好漢,某蕭干也不是軟蛋!大家都是大石林牙和某來的挫折,就如此灰心喪氣?滾回燕京也罷!宋人在淶水河是挫了某一陣,那又如何?就如爾等所言,宋人想和某打硬仗,一百年都不夠!回師去掃滅他們就是了,某只相信,宋人絕對不多!也許不止數百,也不過就是千人上下,黑甲紅纓,無非就是宋人白梃兵一部!”提到“白梃兵”三個字,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白溝河一戰,數百宋人白梃兵在全軍皆潰之際,仍如活動的鋼鐵城墻一般,冒著將天日都完全遮蔽的箭雨,直沖遼人大陣,只差百余步,就要沖到大石林牙的大旗之下!那場戰事,幾乎就為這數百白梃兵而翻盤!如果是白梃兵,那么也算敗得不太冤枉,最要緊的就是,這白梃兵在宋人手中,也不過只有千余,而他們在這里,卻有萬騎以上!蕭干笑得鎮定,仿佛涿州消息,是最為微不足道的一樁事情一般:“大石林牙在京城有要事,某就在此,為大石林牙分憂吧……此次宋軍統帥,乃是人杰,白梃兵更是宋人之膽,摧折了他們,宋人就再也不敢越過白溝河!退他娘的什么退……某要在此戰!分兵一半,連夜出發,去收拾正在逼近這里而來的宋軍,剩下一半,明天說什么也要將易州搶下來!到時候,某要將郭藥師頭顱和宋軍統帥頭顱擺在一起,給童貫那廝送過去,讓他再也不敢正眼覷我大遼疆土!”蕭干“嗆啷”一聲將腰間長刀拔了出來,臉上神色意氣昂揚:“宋人求戰,難道某還能不迎戰?這正正是求之不得……國事多艱,正是我等國族子弟,效命疆場之秋!難道諸位,愿意看到燕京城異日,就如此時易州一般?燕京城中,就是諸位的家族,諸位的妻兒!”將為大軍之膽,蕭干如此果決,如此健斗,麾下眾將無不意氣昂揚,稍稍低沉下來的士氣,又再度鼓動起來,是啊,說什么也不能讓燕京淪為眼前的易州!他們其實是真正的孤軍在轉戰四方了,哪里還有退路?蕭干神色凜然,目光電也似地射向靜默立于一旁的董大郎:“大郎,明日將郭藥師頭顱給某帶來!
這易州,某不要你的!若違此言,天地共殛之!”“擂鼓,分兵,順便告訴城中郭藥師,某明日定讓他軍覆身亡!”
易州城頭,郭藥師倚在城墻垛口之上,只是動也不動地看著易州四面漫山遍野的遼軍燈火。在他身側,只有零零落落的守軍身影,不言不動地蹲坐在黑暗當中,恍若孤魂野鬼,并無半分生氣。郭藥師身后,突然傳來了輕輕的響動,他回頭就看見四名親兵,抬著矛桿捆成的擔架,將滿身是血的甄五臣抬了上來。甄五臣已經清醒了過來,支撐著想在擔架上坐起,卻力不從心。郭藥師大步走過去,按住他的身子:“五臣,你且歇著!”甄五臣勉強一笑,聲音低微的道:“都管也帶重傷,還支撐著,俺怎么能躺著……”郭藥師知道自家事情,胸口創傷,今日只是奔走指揮,就不知道掙裂了多少次,解下重甲,流出的血已經將衣襟全部染紅,他現在能守在城頭,已經是奇跡了,他早就渾身無力,連拿起刀的氣力都沒有了。到了明天,就再也不用強撐了吧……甄五臣眼中,突然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嗚咽道:“都管,俺們命賤,不值什么。都管趁夜,手頭還有幾十名親兵,就走了吧!只要能過易水,山脈重重,就逃出了生天!俺還沒死,替你斷后!甄家兄弟,當初為都管所活,明天就還了都管也罷……大小姐孤身一人在宋境,不能沒有爹爹!”郭藥師苦苦一笑,拍拍甄五臣肩膀:“我們死在一處,我丟不下你們啊……至于阿蓉,阿蓉……她能活下來,那個蕭言,能咬牙拼命,某卻瞧著不是涼薄之人,會照顧阿蓉的……就算阿蓉有什么不幸,生在這個世道,還有什么好說的?”聽著郭藥師語調堅決,甄五臣只是搖頭不說話了,郭藥師他追隨已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沒了常勝軍,沒了這廝殺半生拼出來的地位,就算他活著出去,這人生還有什么味道?亂世梟雄,要不成王,要不敗寇,攤上哪種,爽直認了也罷,在郭藥師心目當中,權勢地位是遠遠重于生命的東西!兩人正相對無言之際,城外突然響起了悠長的號角之聲,兩人都是神色一變,此時作戰,能不夜戰就不夜戰,更不用說攻城了,遼軍卻在此時吹響號角,難道是要趁夜攻城?
號角聲未息,就聽見數百面皮鼓,同時敲響,城外大軍調動之聲也同時響起,鼓聲如雷,席卷而來,仿佛就要在這暗夜當中,將易州城墻,徹底的摧平!郭藥師跳起,忍住胸口傷處劇痛,只是按著城垛死死的看著對面,就看見遼軍大營當中,燈火斗亂,一隊隊遼軍舉著火把,離營而出,向東而去,看這火把規模,遼軍至少將他們主力抽調了一半出去!
難道援軍真的從東而來了?那里是涿州方向,阿蓉真的帶著宋軍搶了涿州,現在來易州救她爹爹?郭藥師臉上狂喜的神色還未曾顯現,城外一處土堆上,無數火把同時燃起,就看見蕭干四軍大王的旗號,仍然在原地不動,只是飄拂,上面契丹奚人將佐,只是簇擁著一個高瘦身影,凜然遠遠看著易州城中。數十上百面皮鼓只是在他身后震天也似的擂動。
蕭干沒有走,還在向他示威,標明他郭藥師,最多只能看到明天太陽升起了!郭藥師回頭朝著臉色蒼白的甄五臣一笑:“縱橫半生,如此下場,倒也痛快,好歹某和五臣你,不是死在榻上!”“不會有什么奇跡了!”
蕭言猛的在睡夢中驚醒。今夜被郭蓉這少女挑逗一下,回到自己帳篷里頭,輾轉半天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這個時候他卻被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傳來的鼓聲和號角聲,從夢中驚醒。蕭言是和衣而臥,他定了定神,揉揉眼睛,鉆出了自己帳幕。
篝火仍然在漫山遍野的燃動,值守哨兵,正站在高處警戒著四下山川大地,被火光在天幕下映隱出了黑黑的影子。
四下一切,安安靜靜,只能聽見篝火“噼噼啪啪”輕輕爆裂的聲音。難道自己聽邪了耳朵?在他旁邊,馬擴的帳篷當中,馬擴也鉆了出來,看到蕭言站在那里,只是點了點頭,就朝西而望。“怎么?”蕭言低聲問了一句。“殺氣,俺嗅得出來……也感覺得到……數千鐵甲,應該正朝俺們這里而來吧……不會錯,不會錯!就連蕭兄你,不也感覺到了么?”馬擴轉頭朝著蕭言一笑:“蕭干不肯退,要和俺們決戰……不會有什么奇跡了!這易州,俺們救不下來……蕭兄,要下令準備退兵么?”
馬擴一向沉穩,這個時候卻感覺,蕭干不肯退,還再度派遣重兵而來和自己尋求決戰……全是感覺!
可蕭言,卻相信這是真的,經歷戎行,經過幾場血戰之后,對戰場,自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不可言諱,卻是老行伍都擁有的東西,馬擴毫無疑問是老行伍,他已經感覺到了,偏偏自己也感覺到了!以三百兵再度和蕭干主力決戰,那真是不折不扣的找死了,淶水河那場勝利,決不可能復制,難道,難道……真的要做退兵準備?老子都已經沖到這里了!
其他帳幕當中,李存忠和一些兵騎,也次第鉆了出來,皺著眉毛向西而望,接著就將目光投向了蕭言和馬擴。
在遠處,郭蓉的身影,也鉆出了帳篷,向西而望,接著就將乞求的目光向蕭言投過來。星月光芒之下,這人少女白衣如雪,高挑的身子只是微微顫抖。不會有什么奇跡了……不會有什么奇跡了?那老子拼死拼活,又為的是什么!
蕭言猛的轉身,掉頭就回自己帳篷:“老子的判斷不會錯!蕭干只是還沒下定決心撤退罷了!我們一退,就是前功盡棄,要走你們走,老子要在這里,親眼看到蕭干大軍,撲到我的鼻子面前,我才承認,老子就是斗不過這賊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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