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明月

第85章 商君之法

“多謝公孫先生提醒,為燒酒找個了好買家。”

明月撫掌而贊,公孫龍說的有道理,寒冷地方的人的確更喜歡喝烈酒,比如戰斗民族就經常把伏特加當水喝。

被公孫龍一勸,他也認清了現實,想要讓燒酒風靡臨淄,事實證明他是想多了,先前開設酒坊的心思也淡漠了些。

不過從長遠考慮,在臨淄期間,就算做不成這比買賣,也要讓酒工們將工藝配方鉆研成熟,通過窖藏和調味讓燒酒的味道更好些,再想辦法提高產量降低成本,因為,此物在他的計劃里,有很重要的位置。

不止是公孫龍提議的,日后將這種酒賣給燕國人牟利,迷醉其士,消耗其糧。明月想到的是,對于進攻燕國的軍隊而言,燕國最可怕的不是他們的軍隊,而是人煙稀少的廣袤領土,還有讓中原人難以承受的嚴冬。

五十年前的子之之亂,燕國局勢動蕩,差點被齊宣王派匡章征服,正靠了嚴寒和燕國百姓的群起反抗,才把齊人趕走。

若當年齊軍的輜重里有燒酒,或許就能多撐一段時間。

而現如今的燕國,與趙國雖然有姻親關系,燕昭王的孫子燕王勃五年前迎娶了趙國長公主為燕后,但并不影響他們在外交上倒向秦國。每逢秦伐趙,燕國總想在邊境上占一點便宜,拖拖趙國后腿,這回也不例外,兩國間刀兵相向是遲早的事。

這時候,被公孫龍一提醒,室內眾人也紛紛開始發散思維,為燒酒尋找買家和用途了……

趙括摸著長出一點黃毛的下頜道:“說起來,趙國的代北三郡也和遼東遼西一樣寒冷,雁門關和無窮之門的守邊之士若能有燒酒御寒,或許就不用每年都有人被凍掉耳朵了。”

舒祺也提議:“聽我父說,秦國的北地、上郡、隴西亦然,那里位置雖不算太北,但地勢很高,隴山之上五谷不生,寒冷徹骨,八月朔雪,那的人也急需烈酒……”

“秦國!”

他談及秦國,明月如醍醐灌頂般,猛地醒悟過來,暗罵自己眼光太拘泥一隅了,連忙回頭問道:“公孫先生,我聽說秦國從商君變法開始,便嚴禁民間以余糧釀酒,可是真的!?”

“秦國雖然并未完全禁酒,但也與禁酒無異。”

公孫龍曾身騎白馬入秦函谷關,在咸陽呆了幾個月,對秦國的事情還算有些了解。不像關東六國一些士人,只能通過猜測,腦補函谷關后那個封閉國度,將秦人想象成砍腦袋做碗,吃人不吐骨頭的戎狄之邦。

“當年衛鞅入秦,說服秦孝公推行變法,從此秦國便成了一個重法之國。不同于山東六國,律法僅通行于郡縣官府,秦之法令,幾乎每個縣鄉小吏都要修習,重要的幾條還張貼于縣寺之前,凡是識字者都能上前查看,故而我能知曉其內容。”

“衛鞅的第一道法令是《更法》,第二道則是《墾令》,其中《墾令》里嚴令秦國各縣,貴酒肉之價,加重這些奢侈之物的賦稅,讓租稅的數量高出它本錢十倍!”

“十倍!”趙括、舒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此一來,商賈售賣酒肉之物,不是越賣越虧么!”

明月則思索道:“以商君的聰慧,自然知曉這一點,他恐怕是故意的!”

公孫龍道:“然,衛鞅認為,若能對酒肉征收重稅,則從事賣酒、肉的商賈就會減少,酤酒的店肆消失后,再將私人釀酒的器具統統收繳,如此一來,不用浪費多余的糧食去釀酒,大臣就不會因沉迷酒肉而荒廢政事。秦民無酒可喝,沒法像山東六國的百姓一樣,在年節時縱情作樂,就會專注于耕作,好好開墾秦國的荒地,生產更多糧食,秦軍也就能軍用充足……”

耕與戰,這就是秦法的核心,在商鞅眼里,除了耕與戰,其他一切都是浮云,禮樂、詩書、酒肉、游士、輕俠、思想、商賈,都是阻礙耕戰的障礙,將他們一一削除,秦國便能舉國耕戰!

趙括和舒祺面面相覷,兩個在邯鄲這座時尚之都長大的少年感覺有些難以理喻,過了好一會趙括才說道:“若我是秦人,還不得悶死了……”

公孫龍道:“所以才有許多魏、韓、楚人不樂意為秦民,因為秦國的生活實在是有些乏味,且有嚴刑峻法,身為秦民,不見得比山東六國過得更好,卻必然過得更悶。”

明月卻想,然而事實是,商君的做法卻是最適合爭霸的,百姓樸則強,百姓淫則弱,在山東六國物質文化發達時,秦國卻選擇了壓制百姓的多余欲望,讓他們只知道耕地和打仗,為國家服務。等獲得較高的爵位后,秦人在庶民時被剝奪的娛樂酒肉便自然可以得到。

先奪其利,弱其民,再以利誘導驅趕,商鞅這家伙,真是將秦人的性情揣摩到了極致,可怕的戰爭機器就是這樣打造出來的。自此之后,秦軍幾乎無戰不勝,商鞅變法,也成了戰國列國變法里最成功的一次。

總之,酒對于秦國的老百姓乃至于軍功小貴族來說,有點太過奢侈了,商鞅之法已經推行近百年了,在關中,平民從出生到死去,或許都不知道酒為何物……

明月若有所思:“公孫先生,秦國新奪取的河東、南郡、南陽等郡,也如關中一樣對酒課以重稅?”

公孫龍道:“秦國講究利出一孔,令出于一,各郡縣與咸陽關中推行一樣的律法,沒有哪里能例外。”

明月心有所動,關中和咸陽,被函谷關緊緊保護在內,儼然成了一個封閉的環境,油潑不進,刀砍不破。

可那些秦國新征服的地區則不同,它們與鄰國接壤,那里的百姓曾經是魏人、韓人、楚人,他們中的富人貴人,過慣了散漫的生活,在秦國統治的沉悶環境里,雖不至于造反逃走,但肯定安分不下來……

公孫龍將他知道的事全盤托出后,又審視地問道:“長安君問及秦國,想做什么?”

明月掩飾道:“我身在臨淄,只是區區一質子,能做什么?只是對秦國好奇。這秦國的不少政策,真是和趙、齊,乃至于山東六國截然相反。”

他起身道:“六國商賈橫行,秦則禁絕商賈;六國有九流十家,秦則焚盡詩書。雖有些弊端,卻能讓秦由弱變強,商鞅真是一位大才,秦國幾代國君能一如既往將鞅法推行,其毅力決心,也讓人嘆服。”

公孫龍也附和道:“不錯,秦,真可敬可懼也!”

只可惜,秦國,這個螺絲擰得太緊的戰爭機器,在掃除一切對手后,注定要走向迅速崩潰的命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從未松弛的秦法,別說六國遺民受不了,連期盼著一統后能過上好日子的秦人,也會對其絕望,漢初時,關中百萬秦人樂于漢朝的寬松統治,無人思秦,更沒人有復秦的念頭。

再卑微的黔首,再渺小的庶民,也有自己的人望,它們就像是做弓的木材,被壓抑得再彎,一旦名為峻法的弦崩太緊斷了,也必然反彈,其力道之足,足以讓持弓者頭破血流。

趙括卻生氣地說道:“公子、先生,趙國如今尚與秦敵對,勿要漲敵人威風啊!”

”括子所言甚是,汝之余勇,可否賈于吾等?“公孫龍捋了捋胡子,舒祺眨了眨眼,隨后,眾人都大笑起來。

他們不知道的是,長安君的心里已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他來到戰國后,頭一次在“如何應對強秦”這個難題上,想出了一個辦法。

但是否可行,還得細細琢磨規劃。明月自嘲地想,現在質子府里做出的燒酒,還不夠府里人喝一天呢,若想讓那個念頭付諸實踐,首先他需要大量的資金錢帛,其次必須讓酒工繼續完善工藝,達到批量生產。

最后,他還要得到一個穩定的根據地,以及足夠的人手……

“我雖為封君,但卻是只享受食稅,卻不能干涉當地行政的虛封,我需要的是實封……”

他暗想道:“如同馬服君紫山鄉那樣能自己做主的實封,等為質結束返回趙國,我勢必要得到!”

用了饗食,又聊了一會邏輯思維,同長安君交流了一下“對立統一定律”和“否定之否定規律”后,公孫龍便要辭別回稷下住所去了,每次跟長安君聊聊上半天,就夠他思考好幾日,信息量實在太大。

直到這時候,有個弟子忍不住過來提醒他,公孫龍才一摸袖子,笑道:“忙于閑談,卻忘了今日來此的正事,長安君先前不是問我,學宮祭酒荀子何時歸來么?他回來了,就在前日!”

這倒是驚喜,明月道:“荀子乃是趙人,聲名遠播,我理應去拜會他一番。”

公孫龍道:“正巧,荀子剛回到稷下,便寫了一篇文章,傳示其弟子,又張貼于學宮之內,讓眾生觀看。見者無不擊節贊嘆,我也讀了三遍,雖然在學問與他難有共識,卻也由衷佩服其文采,今日便抄了一份,來送予公子。”

說著,公孫龍讓弟子拿出了一張白布,上面密密麻麻抄寫著蠅頭篆字。

明月帶著一絲好奇,接過來展開一看,一篇來自高中時代,讓他記憶猶新的課文映入眼簾。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

讀到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果然是《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