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明月

第15章 兵法與劍舞

“哈哈哈哈哈!”

就在趙奢和趙括父子因為一場兵法推演而爭得大眼瞪小眼時,草亭外卻響起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使得他們的爭論不得不停下來。

趙括回頭一看,卻見是自己的弟弟趙牧帶著一位穿著素裳的少年站在外面觀望,笑聲就是那少年人發出的。

一向狂傲的趙括大怒,當即質問道:“放肆!汝乃誰家小輩?竟然在此發笑?”

他性格沖動,此刻正跟父親吵到正酣,最煩的就是被人打斷,這怎能忍?當即就要捋起袖子,去拿這個無禮至極的少年泄憤,將他趕走。

眼見趙括一步步向明月靠近,趙牧還來不及解釋,卻是身后的趙奢大聲喊住了趙括。

“括兒,不得無禮!此乃長安君!”

“長安君?”趙括一愣。

趙奢與明月有過一面之緣,這個來到自家私宅大笑的少年,正是他在惠文王出殯時見過的長安君!

明月也收住了笑聲,向前一步,肅穆地朝趙奢揖禮:“小子趙光,見過馬服君。”

他又望向了捏緊拳頭,依然有些氣惱的趙括道:“還有族兄!”

片刻后,小小草亭已經被收拾干凈,那些被撥弄得滿地都是的木牒葉片被豎人掃走,一對石案上,由馬服家的隸妾匆匆趕制出來的一些小菜盛放在漆器中被端了上來,然后他們就捉雞的捉雞,溫酒的溫酒,張羅著招待起稀客來。

草亭中石案兩側,分別擺放著四個柔軟厚實的蒲榻,趙奢與趙括父子坐一邊,明月和舒祺又坐另一邊。

從坐下后,趙括就發現了,這位長安君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自己看,或搖頭,或輕嘆,使得他心中再度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因為父親阻止,趙括忍住沒暴打長安君一頓,但他依舊對剛才的事憤憤不平,總覺得此子笑聲和眼神不懷好意,也不管自家老爹還沒問明長安君來意,就一拱手,越俎代庖地問道:

“不知長安君適才為何發笑?”

明月說道:“我這是在高興。”

趙括一愣:“為何事高興?”

“為趙國而高興。”

明月抬起一只手,拒絕了隸妾為自己倒酒,目視趙括道:“適才族兄說起兵法來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我這才知道,外面所言不虛,馬服君之子,果然精通兵略。正所謂龍生龍,虎生虎,看來馬服君后繼有人,而我趙國在倪良之后,又要出一位兵家人物啊!如此喜事,我豈能不樂,當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驚擾了馬服君和族兄,還望勿怪。”

“這豈敢怪罪于公子。”

姜還是老的辣,趙奢面沉如水,對此言自然不信,依然保持著提防。但趙括卻不一樣,被明月投其所好,變著法子一夸,他的火氣,頓時就像是硬邦邦的拳頭打到了一層柔軟的海綿上,十分力道去了九分。

趙括是十歲的青年,正是喜歡炫耀自己技藝的年紀,在父親那里總是得不到認可,長安君的夸獎正搔到了他癢處,當即嘻嘻哈哈,跟長安君吹起兵家和兵法來。

“這兵家之學,源于周代的司馬之官,專門負責王室之武備,到了春秋之際,國之大事,戎與祀也,戎武之事更備受重視。孔子曾經說過,若不教導民眾如何作戰便征召他們上戰場,此乃棄民殺民,于是各諸侯的司馬便以傳說是太公望所作的軍志教導將帥,再讓他們按照此法去訓練百姓。是故兵法,就是將帥用兵作戰的方法、策略”

一提起兵法,趙括就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不過他不知道,在不住頷首的明月眼中,他頭上那頂“紙上談兵”的帽子,是越來越大了。

“最初時,各國還按照司馬法里的禮儀堂堂正正而戰,不鼓不成列,等到了春秋后期,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這才有了兵者詭道的吳孫子兵法。”

趙括說,春秋以來兩百年間,由于七雄并起,戰爭規模的擴大和戰爭方式的改變,原來那一套貴族禮儀性質的競技戰爭已經不適用了,因此產生了專門指揮作戰的將帥和兵家。許多兵家總結了戰爭的經驗,并從事于軍事理論的研究,著成論兵法的書,而孫武所作的吳孫子兵法十三篇和吳起所作的吳起四十八篇為其代表,這兩位也并稱為“孫吳”。

“當今之世,兵家分為四類,形勢、權謀、陰陽、技巧,各有代表。若要以國別來分的話,趙國只出了倪良兵法和兵技巧的劍道一書,其余不足道也。論兵法之盛,還是要首推齊國。”

趙括眼中露出一絲羨慕:“齊國真乃兵學匯聚之地,不但有司馬穰苴兵法,還有齊孫子兵法和太公六韜,是近百年來兵法集大成者,只可惜,田氏將這兩種兵法秘不示人,我沒機會讀到”

說到這里,已經靜靜地聽了許久的趙奢忍不住打斷兒子的艷羨,訓斥道:“吾子過矣,齊國兵法興盛是不假,但五國伐齊的濟西之戰、臨淄之戰里,齊軍卻不堪一擊,倉皇四竄。當時的齊國主將觸子、副將達子豈是不通兵法之輩?但那些死兵法,終究救不了齊國!由此可知,此物若是所用非人,與薪柴有何差異?何必一味迷信!”

趙括當著外人的面被說教,臉頓時漲得通紅,但在父親實打實的例證面前卻無從反駁。

倒是明月拍了拍手,打圓場道:“馬服君、族兄,今日吾等前來驚擾,實在抱歉,我沒什么過人的技藝,便不獻丑了,就讓舒祺舞劍,為二位賠罪祝酒何如?”

趙奢和趙括面面相覷,不知道長安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倒也沒拒絕。

于是明月回頭對舒祺道:“舒祺,愿舞劍否?”

“敬諾!”

舒祺凜然應諾,如今長安君相當于是他要保護的主君一般,再說了,能在英雄偶像馬服君面前展示自己的最拿手的技藝,豈有不愿之理?

言罷,他便朝邁步走到亭外空地上,朝亭中三人行了一禮,抽劍出鞘!

雖然戰國時鐵器冶煉技術大大提高,許多鐵制武器已經大行于世,但劍這東西因為鑄造流程較為復雜,用料較多,所以仍然處于青銅劍與鐵劍并行階段,有時候鐵劍還不如工藝成熟的青銅劍鋒利。

所以舒祺這邊柄劍,依然是造型古樸,呈金青色光芒的青銅劍。

修長的同心圓劍莖柄握于舒祺手中,劍身長達兩尺半,劍刃表面均有著精美的菱形暗格花紋,陽光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可知它鑄造時吸取了吳越之地的鑄劍技藝。

當這柄劍脫鞘而出那一刻,明月分明感受到了銳利劍鋒傳來的一陣寒意

他知道,這是冷兵器時代最美麗武器的獨特溫度!

它來自五湖四海的銅礦錫山。

它在酷熱銅爐的經歷了可怕的冶煉。

但終究會恢復冰冷,觸手冰涼,直到見血,才會重新露出猙獰獠牙。

五年后,它那千千萬萬把來自秦國的兄弟,還將痛飲長平四十萬趙軍,和他們統帥趙括腥咸的鮮血么?

而秦王和范睢、白起一同協力鑄造的天子劍,也將斬斷趙國的國運,同時斬斷天下腰脊。

偏過頭,看向趙括,看到他那雙年輕的眼中反射出的劍刃光芒,明月仿佛能看到他和趙國未來的命運

傳說,最早將劍普及開的,是來自渭水流域的周人,周武王在攻破殷都后,便以名為“輕呂”的佩劍斬下了紂王的頭顱,周人從建立王朝的一開始,就賦予了這種武器重大的意義,讓它慢慢成了君子之器。

而在歌頌周武王伐商紂獲得勝利的舞樂作品大武里,劍也是登場最多的武器。舞者們身穿甲衣,持劍屹立待命,而后慢慢按照軍陣,演習對抗搏殺。

隨著禮崩樂壞,成周的大武之舞樂已經沉寂了幾百年,但在其他諸侯,隨著帶劍之風的日益風靡,一種全新的舞蹈卻從大武中脫胎而出,這便是在戰國極為流行的劍舞。

兩百年前,子路初次見孔子時,曾冠雄雞之帽,佩野豚之劍,在孔子面前拔劍起舞恐嚇他。

現如今,亭外草地上,穿著一身劍士服的舒祺個子雖然不大,卻雙手緊握著一柄三尺劍,垂冠突鬢,著短后之衣,佩曼胡之纓,這種打扮是邯鄲街頭常見的“劍服”,也就是劍士之服,是胡服的一個變種。

與后世表演性質的舞劍不同,春秋戰國的劍舞是殺氣騰騰的,許多姿勢其實就是實戰的招式。

只見,舒祺靜若處子,動如猛虎,偏如騰兔。

起舞時,他劍勢如雷霆萬鈞,令人屏息。劍招卻不花哨,講究一招一式,樸實無華,極少有多余動作,只是步動如飛,直行直進,劍到之處必有劈頭、斬頸、封喉、刺胸、斬腰、掃足之勢,雖無后世舞劍的飄逸,卻節奏明朗。可以想見,若是在戰場上,此劍估計已經斬殺數人頭顱了。

舒祺收舞時也平平無奇,劍芒好象江海退潮時凝聚的青光,隨著劍準確地插入鞘中,發出了滋啦啦的摩擦聲,這場劍舞便宣告結束了。

舒祺大氣不喘,抱劍朝亭內三人行禮,迎來了一片掌聲,不僅長安君,連趙括也在為他叫好,但舒祺最在意的,還是趙奢的看法。

見多識廣的趙奢卻沉默片刻,這才說道:“好劍法!敢問小君子,你的這套雙手劍術,莫非是師從于司馬蒯聵kuiku?”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