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城

章二十五 突破

這兩件小事,特別是親眼看到艾琳和其它男人親密的情景,其實還是對李察有所影響,只是他當時并不知道而已。

第二天清晨,整個海灣還在沉睡。隨著冬季深入,永夜日臨近,離太陽出現的時間尚早,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室外的亮度,地面、山丘、植被、內河,到處都是冰凌,一切都凍得結結實實,折射反射著藍、白譜系為主的光芒。惟有港灣內的海面依然波浪蕩漾。

無心入眠的李察站在十余米高的大落地窗前,默默俯視著浮冰海灣森寒肅殺的壯麗。在重重吐出一口郁積的濁氣后,他忽然感覺到視線開闊了許多,心胸也為之舒展,幾乎可以容納得下整個浮冰海灣。在宏大的空間面前,過去幾季的黑暗只留下一縷淡淡的痕跡。雖然它或許會伴隨李察很久很久,甚或在余生中每次想起,都會有些刺痛,但是每段記憶,每段痛苦,走出后都是財富。

李察開始張開眼睛,觀察周圍的世界。首先進入視線的,就是深藍中形形的人。接觸得最多的依然是那些教導自己的魔導師們,可是在李察眼中,他們卻不再是只會不斷傾吐淵博學識的煉金機械,而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類、精靈、矮人,甚至還有黑精靈。

魔導師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他們看待每一個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對待別人的態度亦是不同。一舉手一投足,一揚眉一注目,甚至于同樣的言辭,不同語速不同聲調,都在李察的真實世界里映射出不同的結論。隨著對魔導師們的了解日益增多,并且觀察得日益用心仔細,記憶中可供對比的樣本數量日益豐富,李察忽然發現,老師們說的很多話,做出的很多表情,其實背后都隱藏著什么。而這些隱藏著的東西,正逐漸被他掀開。

魔導師們分處不同領域,因而關系也就不同。有些領域十分相近,而另外一些領域則互不相干。相近領域的魔導師們關系往往不那么好,甚至還會有裸的相互踩踏,比如說波波維奇和萊利。不相干領域的魔導師間的關系則要融洽得多,很多還是要好的朋友。觀察到這些后,李察沉思冥想,察覺到把這些現象串聯到一起的關鍵詞是競爭,而競爭背后則是以金幣為代表的利益。

睜開眼睛后,李察還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現在,他終于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增加那么多的幾何、數學、繪畫以及魔法陣課程,對自己未來‘圣構裝師’的身份也有所耳聞。

“原來,老師是要把自己向構裝師的方向培養啊……”李察默默想著。雖然是山里長大的少年,可是在深藍一年多時間,李察的眼界心胸早已不再是當日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可是構裝師雖然地位超卓,在李察的心目中卻是如水般的淡。在伊蘭妮十年的潛移默化下,李察并不知道,自己其實已有了一顆寵辱不驚的大心臟。

可是不管怎么說,既然知道了老師對自己的期許,李察就不會讓她失望。山里孩子都是倔強的,也是愛憎分明的。李察很聰明,諸多的苦難波折更讓他遠比同齡人要成熟,現在已經知道了自己在深藍中的特殊地位,更加清楚自己每月獲得的老師的喜悅會讓多少人為之瘋狂。而許許多多別有用心的人,雖然他們每次看向李察的眼睛里寫滿嫉妒、欲望和掠奪,但還是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更不敢隨意將陰謀用到他頭上來,帕潘那次只是個意外,算是幾個不知世上水深水淺的貴族子弟犯渾而已。

此外,李察已然發現不管自己走到哪里,總會有一兩個人在遠遠跟隨著自己。無論是李察自己的感覺,還是人群中那些帶刺目光從不懷好意到畏懼退縮,他都可以知道,這并不是監視,而是保護。如此,每當想到老師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和愛財如命的特點,李察心底中總會涌上一縷淡淡的暖意。

這是這個冬季里,李察所得到的惟一溫暖。

幸運的是,在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李察的學業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在魔法的世界中高歌猛進。只有想到這里,他已初步成熟的心底才會有些欣慰。

度冬如冬,然后在不知不覺中,春天又已到來。這天的學業完成后,李察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居住區,在經過那架孤單豎立在墻角中的鋼鐵人偶時,他才驀然想起,原來生日又到了。

除了頭部完好無損外,鋼鐵人偶早已嚴重扭曲變形,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樣子。那都是李察一次次使用爆發的血脈能力擊打的結果。而它附近的墻壁上也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那是被鋼鐵人偶撞擊的痕跡。

李察走到人偶邊,伸手輕輕撫摸著上面的斑駁凹痕。凹痕中有銳利的折邊,也有鋒銳的裂縫斷口。而留下凹痕的,不止是他的拳頭,還有手肘、肩頭、膝蓋,甚至還有頭顱。不止一處的凹痕上凝結著已有些時間的陳舊血漬。

體會著指尖傳來的隱隱刺痛,看著片片血痕,李察才明白,原來自己以為在忙碌和平靜中過去的冬天,其實一點也不沉寂。那些痛苦,一直還在,只是藏匿得那么深,幾乎以為已經忘記。

鋼鐵人偶頭部完好無損,光潔渾圓的表面映出的是李察有些變形的面容。人偶已破敗不堪,多處材質的連接只有薄薄的一線,或許再承受一次擊打就會從主體上脫離。李察笑笑,伸手拍拍人偶的臉,就大步向臥室走去。

第二天的課程中,有一堂繪畫課。聽完了整整一堂的藝術鑒賞理論后,十幾名學員禮貌地依次交上作業畫稿,然后陸陸續續離去。李察是最后一個走上來的。不知為什么,看到還是個少年的李察,大師忽然感覺到十分不舒服,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李察的眼睛。只要想起李察交上來的那一幅幅‘畫’,大師就覺得象有個濕漉冰冷的生物貼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

大師的目光掠過李察要交的作業,發現只是一幅30厘米見方的小畫,這才松了口氣。

這是幅風景畫,畫的是冬季的浮冰海灣,以李察慣有的筆觸把嚴寒、肅殺和瑰麗悉數展現。和以往作品的陰暗狂亂比起來,這幅畫終于罕見地回歸了正常,雖然線條中蘊含的力量依然讓大師感覺到隱隱寒冷。在松了口氣的時候,大師忽然發現李察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那雙隱現寶石藍色的瞳孔竟是深不見底。

“這幅畫是不是看起來舒服多了?”李察輕聲細語的一句話卻瞬間讓大師出了一身冷汗!他本能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差點被自己長袍的袍角絆倒。可是他顧不上狼狽,伸手指著李察,說:“你…….你…….”

相比之下,李察冷靜得有若冰山,臉上掛著的微笑更是優雅美麗,看上去宛然是惡魔低語般的誘惑。可是惡魔呢喃再具誘惑力,大師卻知道誘惑背后要付出的慘痛代價,那將是靈魂永墜深淵!看著李察那稱得上罕見的微笑表情,滑下大師脊梁的冷汗更多了,而更讓他感覺到心寒的是,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李察才剛剛十二歲!

大師很想問李察是怎么知道他的感受的,話到嘴邊,卻沒有出口。不管李察是怎么知道的,現在都是知道了。而且稍稍冷靜下來后,大師就知道李察一定還有話要說。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卻讓他有種完全捉摸不透的感覺。而那些畫時刻在提醒著大師,面前這個少年的內心深處,是多么的瘋狂。

大師深深吸了口氣,整理好衣服,拿出導師應有的儀容,坐了下來,并且示意李察也可以坐下。李察并沒有坐,而是和任何一個征詢課業的普通學徒一樣,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大師行了個禮,再以訓練有素的禮儀和優雅問:“大師,首先,我想請您給我講講構裝師的世界是怎么樣的。”

大師一怔,搖頭說:“我不是構裝師,而只是一個十二級的沒用法師而已。如果說到和構裝師有關的知識,你應該去問給你授課的菲爾大魔導師,或是胡魯大魔導師,他們在魔紋構裝上的造詣比我不知強出多少……”

李察打斷了大師的話,說:“不,我不是想問魔紋構裝的專業知識,而是想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一個構裝師要做些什么,有什么職責,他們都是怎么生活的。還有,現有的著名構裝師都有哪些,他們成名前后的生活經歷、事跡,等等,我想要知道的是這些。菲爾老師或是胡魯老師大多時間都呆在深藍中,不象您曾經在大陸游歷,而且曾是三大帝國皇室的座上貴賓。這些事情,一定是您知道得更多些。”

李察的問題再次讓大師怔了怔,他不明白李察為什么要問這些和奇聞逸事無異的東西。不過大師隨即想到一個可能,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按照常理來說,這決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應該考慮到的事情。可是出于謹慎,他還是多問了一句:“你為什么要知道這些呢?”

“因為我想要成為一個構裝師,所以需要知道構裝師的世界是怎樣的,怎么樣才能夠在構裝師的世界中更進一步。而知道歷史上和現實中那些偉大的構裝師的生平,就可以知道他們曾經有過哪些挫折,又有哪些經驗。至少,他們曾經犯過的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李察回答。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構裝師眼中的構裝師世界,與旁人看到的不同吧。”

大師瞬間又出了一身冷汗,這正是他剛剛想到的可能。

此時已經不能推卻,而從單感情上來說,他也愿意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眼前的這個孩子。這些日子來,通過那些畫面的無聲交流,大師看著李察,總覺得與其他學生有些不同。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地說:“好吧!首先,我的看法是,構裝師不僅僅是奇跡的締造者,更應該稱他們為夢魘的編織者。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終極武裝構裝騎士的出現。一個個被視為永不墜落的要塞、關卡、山隘,都在構裝騎士的鐵蹄下一一粉碎。構裝師的出現改變了戰爭,也改變了大陸的格局,更讓諾蘭德對異位面的擴張大舉提速。如果沒有他們,世界或許就會是另一個模樣,也不會那么多生命的消逝……”

“也就是說,構裝師實際上是戰爭軍團的創造者。”李察打斷了大師充滿藝術氣息的感慨和詠嘆,簡明扼要地總結了一下。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大師很不情愿小李察會得出這種結論,仍然試圖掙扎掙扎,但是仔細思考之后,卻又不得不說:“好吧,你說的是對的。正如傳奇職業的存在意義在于對一個國家的皇室和大貴族形成致命威脅,因為無論是什么職業,傳奇人物都可以變成最危險的刺客。而構裝師受尊重之處則在于,他們是國家的毀滅者。一只構裝騎士組成的軍團,哪怕只有一個小隊,也足以擊潰過萬人的大軍團。現在,讓我們從洛丹達爾大師說起,他是大陸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構裝師……”

大師的評述扼要而生動,寥寥數語之間,一名名曾經叱咤風云的構裝師就宛若在眼前。這些構裝師用自己的智慧和天才,創造出了數量眾多的構裝騎士軍團,而每名構裝騎士,都會深深烙印上創造他們的構裝師的印記。每名構裝師的創造物都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可以肆意展示個性與天賦的世界,歷史上最著名的構裝大師,無一不為后世留下璀燦一時的杰作,諸如所羅門的幻魔套裝,盧迦迪魔的緋色騎士,圣彼德的天國武裝,都是如此。又有為數眾多的構裝師試圖模仿并沿著大師們的軌跡前跡,然而這些真正的大師始終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

整整一個小時,大師才將構裝師的歷史草草勾勒出一個輪廓。如果要詳細述說,恐怕不是十天半月能夠完成的工作。

等大師稍稍歇了歇,李察才說:“謝謝您,大師。我的第二個請求,是想請您給我介紹一個人。”

大師點了點頭,說:“我在深藍中認識很多人,應該說大多比較特殊的人我都有些交情。不知道你需要我給你介紹什么樣的人?女人嗎?哈哈!”

大師的冷笑話并沒有讓李察發笑,他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才仿佛下定決心般抬起頭,說:“我要找一個可以教我殺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