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萬古共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河潛龍,無非應劫

楊熹懷著既憂慮且期待的復雜心情,走下長堤,離開萬柳山莊。

今日所知道的一切,給他帶來的沖擊委實過于巨大。

太宗弒父殺兄的血腥往事,一直都是楊氏皇族的禁忌話題。

此后,歷代天子,包括太宗本人皆吸取教訓。

早早地就定下儲君,冊立太子。

“東宮……龍椅……”

楊熹想到烏北共尊,威服天下的潑天權勢,心頭一陣火熱。

“不管下場如何,是成是敗,況先生有一句話總歸沒錯,只要踏入奪嫡之爭,便有進無退,容不得反悔。”

加封親王之后,他和四皇子斗得厲害。

后者已經當上太子,入主東宮。

若是登基大寶,自己能有活路可走?

“成大事者哪有顧及手足、親情的道理。”

楊熹眼神一凝,透出狠絕意味。

倘若況長生真能斗敗羽清玄,重新執掌天命宮。

別說入主東宮做太子,讓父皇退位都不為過!

長堤之上,況長生氣血凝神形,截斷大江流。

佝僂的腰身挺直如山,顯得巍峨龐大,極為迫人。

如淵如海的氣血收攏回到軀殼,激得白浪掀起數丈之高。

他復又坐了回去,等待大魚上鉤。

驚濤拍岸,那支細長竹竿卻絲毫未動。

“師尊,這場賭局你做得那么大,有沒有想過輸了該怎么收場?”

少頃,長堤之后顯出一道人影。

身材高大,青色長衫,眉目之間流露矜貴之氣。

“賭徒從來不會考慮后果,他們只想著下一把就能翻本,然后再去贏更多。而我,更是輸紅眼的賭徒,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況長生并未回頭,淡淡說道。

“師尊高見。”

約莫三十許的青年走上長堤,也不顧及風度禮儀,如鄉間老農一樣,蹲在邊上。

“我這八弟表現如何,師尊滿意嗎?”

這人也不知道是何等身份,竟然稱呼當朝八皇子為弟!

“對于楊熹,老夫早就評價過,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無英雄之志氣,無豪杰之膽識。”

況長生好似坐定,心神沉靜,過了好久才說道:

“楊昭你大可放心,楊陵那么多兒子,老夫確實接觸了好幾個,但也只有你,才有資格做老夫的徒弟,繼承衣缽。”

楊昭!

曾經的四皇子!

如今的太子!

若是楊熹在此,定會驚得無以復加。

這些年跟自己斗得不可開交,最后略勝一籌,入主東宮的四哥。

竟然拜在況先生的門下!

“能夠得到師尊的垂青,楊昭感激涕零。”

這位被評價為“中庸之才”,并無什么過人之處的太子殿下輕聲笑道:

“八弟他出身不算好,母妃不受寵,此前只是個宮女,后來封了嬪,也沒娘家人支持,比不上我母后是崔家女。從小境遇天差地別,所以八弟見識上就欠缺了一些。”

“尤其封了親王,舍不得到手的東西,更為珍惜這份權勢。其實吧,若非無路可走,八弟多半不會答應師尊,行此冒險之事。”

況長生頷首,贊許道:

“你猜得對,楊熹心志不堅定,所以只能做一枚棋子。”

他要削弱大盛的氣數,為羽清玄引動地劫。

能夠達成這一步的,除了八皇子楊熹,其實還有一人更為合適。

那便是太子楊昭!

“做兒子,最難就是在皇家,做皇子,最苦莫過于儲君。”

楊昭望著激蕩不已的滔滔大江,感慨道:

“師尊早些年就跟我講過這話,當時體會不深,覺得前半句很對,帝王之家,勾心斗角,明槍暗箭,多遭罪啊。”

“但后半句有什么道理?我跟幾位兄弟爭來爭去,為的不就是一個太子之位么?坐上去了,應該高枕無憂才是。”

“近幾年漸漸明白了,太子有多難當。若勢大難治,父皇就該提防我了,生怕我等不及要謀權篡位。若與世不爭吧,依父皇的性子,估計又會嫌棄我難當大任,想廢掉重立。”

“難怪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連自己兒子都不能信,更何況其他。”

況長生搖頭道:

“別抱怨,這是太宗傳下來的報應。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太宗弒父殺兄才坐上龍椅,像一根扎進心里的刺,再也拔不出來。”

“別說楊陵怕,你以后也會如此。人皆養子望聰明,可盛朝的歷代皇帝就怕兒子太出眾,再鬧一回奉天殿之變。”

楊昭嘆氣道:

“假如父皇知道三省六部,一半要員握在我手里,怕是睡覺都不會安穩。沒辦法啊,孝順兒子不好當,只能大逆不道了。”

一座王朝的氣運。

大半系于皇族之身。

天子駕崩,手足死絕……氣數自然就會衰弱。

要不然,怎么說開枝散葉,積攢家底。

一棵參天大樹葉子落盡,枝干斷裂,便再難茁壯生長。

皇族之于王朝,也是這個道理。

況長生對待楊昭,比楊熹多了幾分隨意,笑罵道:

“少裝模作樣,你有個屁的孝心,心里巴不得老爹早點死,然后繼承家業,肆意揮霍!”

楊昭沒有反駁,只是嘿嘿一笑:

“師尊,我可是滿心想著給你養老送終。”

況長生擺手道:

“也沒幾年好活,送什么終。老夫這輩子就想做成兩件事。”

“一是勝一次羽清玄,破了她的不敗格局!”

“二是以烏北一域,大盛天下的氣數、氣運,為你后天凝聚命相,徹底壓住江湖,稱圣天下!”

楊昭苦著臉說道:

“師尊,其實我當上皇帝已經夠滿足了,未必要跟太宗比肩,甚至做一統烏北、天南,兩域之地的圣天子。”

況長生面無表情,抬頭看天,輕聲道:

“老夫和羽清玄唯有一點類似,我們都信命,但不認命。”

“師姐最推崇二十八代圣君,認為其在五重天上,再辟出一座關,實乃絕世之姿。”

“老夫卻佩服八百年前一力挽天傾的麒麟才子,世道崩塌,獨身救之。”

“圣君武功再強絕,天賦再驚艷,千年之后,多少人記得?可麒麟之才,至今思之不忘!天機閣,甚至還為其單獨開一副冊,擬為‘麒麟榜’,錄盡奇門英杰!”

“楊昭啊,老夫要是為你聚成了‘山河潛龍’的后天命相,也算不枉此生,身后留名了。”

神色輕松的楊昭收斂笑意,正聲道:

“必不辜負師尊所望。”

寬闊大江,風急浪高,師徒二人默默無言。

忽地,魚竿微動。

況長生握住,抬手一拉。

一尾金黃肥碩的大鯉魚被飛上岸來,跌進魚簍。

天命宮,獨秀峰。

立于高處的羽清玄睜開雙眸,似有所感道:

“下山之行會有變數?由變再生劫?”

一襲書生長衫獵獵作響,視凜冽罡風如無物。

思忖片刻,羽清玄英氣的眉毛往上一挑。

那又何妨?

無非應劫罷了!

她這一生,只許進,不許退,只能勝,不能敗。

這是當初踏破七重天,命相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