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井達夫經營著一家名叫松竹鼓的美術館。名為美術館,實際上就是私人畫廊,還是以倒賣藝術品謀利為主,也會出租場地舉辦私人畫展、拍賣會,在平良野藝術圈頗有些名氣。
等七原武一行人趕到松竹鼓美術館時,已經快要六點了,天色已經蒙蒙黑,美術館入口處的工作人員提醒他們馬上就要閉館,門票已經停售,等弄清他們的來意后才恍然大悟,指明了側門位置,讓他們從那兒進去尋找館長。
中野惠理點頭道謝便要去側門,倒是七原武看著場館門前略有些殘破的宣傳畫若有所思,問道:“一瀨范的作品重見天日?你們美術館有一瀨范的真跡?”
工作人員笑道:“是的,已經在準備拍賣會了,時間就是這個周末。”
七原武頗有興趣地追問道:“之前在美術館展示過多久?”
工作人員想了想說道:“大概得有三周時間吧,一直到上個周末才結束公開展覽,你們要是早來兩天就能欣賞到。”
七原武又笑問:“原計劃就是這樣嗎?”
工作人員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笑著答道:“是的,原計劃就是公展三周左右的時間,為拍賣會預熱,也擴大我們的知名度。嗯,同時公展的還有一些其他作品,是我們美術館這幾年最大的公展活動。”
“謝謝。”七原武誠懇道謝一聲,轉頭往側門去了。
“一瀨范是誰?”清見琉璃正拼命翻著自己的小記事本,她印象里有這名字,但一時找不到。
七原武隨口道:“一個倒霉和尚。”
“什么意思,詳細給我講講。”清見琉璃干脆不翻了,直接問萬事通七原武。
七原武看了她一眼,眼見中野惠理鏡片上也閃著感興趣的白光,便給一大一小兩個對藝術品毫不關心的女孩子簡單科普了一下。
一瀨范出身于落魄武士之家,而且是沒有繼承權的次子,剛出生沒多久就被老爹送進寺廟當了小和尚。等他在寺廟苦逼長大后,因為眉清目秀,性格靦腆如同女子,在繪畫方面又頗有天賦,被當地大名看中,選為阿彌的一員,算是同朋眾——跟在大名身邊負責逗樂解悶的食客,通常都有點才藝,比如織田信長身邊就有能樂師觀阿彌、世阿彌。
簡單理解,一瀨范可以算是當上了“御用畫師”,主要工作是給領主畫小黃書解悶。
他在當上同朋眾后,生活狀況有了極大改觀,也接觸到更廣闊的藝術世界,為將來的畫藝大進打下了良好基礎,但好景不長,沒安定個五六年,他所追隨的大名被滅了,他被迫返回寺廟,隨后又因無法再習慣寺廟的清貧生活,開始尋找新的大名,主動出售自己。
他先后投靠過多家小大名、城主甚至是某地豪族,檔次是一次比一次低,但總是安定不了兩天,主家不是被殺就是被囚,要么就是也成了和尚,最后他被迫開始四處流浪,一度靠賣畫給商家為生,不過戰亂時期,天皇公家都要靠賣字賣畫補貼家用,這一行卷得太厲害,他就算畫技有所進步,還是終日處在半饑不飽的狀態、
就這么過了十多年,他都流浪到九州島了,好歹才熬到猴子奪了天下,戰亂稍平。
這時他在藝術界已經小有名氣,被猴子的繼承人豐臣秀次征為畫師,隨駕巡游天下,讓他畫天下勝景圖進覽,而他剛覺得否極泰來,人生要迎來新階段了,因猴子生了親兒子,要剝奪豐臣秀次的繼承權,給豐臣秀次定了個謀反罪……
豐臣秀次被勒令自盡,他也成了“陰謀叛亂”的罪黨一員,倉皇逃到沖之島隱居。
可能是人有多慘,藝術水平就有多高吧,在沖之島隱居期間,他因無事可做,害怕被殺頭又怕得厲害,倒是全身心投入到藝術創作之中麻醉自己,和其他曰本畫家一樣,把在九州島接觸到的中國江南木版畫、明代傳奇志怪小說插圖中十分獨特的線條,嘗試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已經有了曰本后世浮世繪的幾分韻味。
嗯,浮世繪就是源自中國江南版畫,也就是那種抱著條魚的胖娃娃年畫,當時大量帶木版畫插圖的宋明話本傳入曰本,受到眾多畫家喜愛模仿,漸漸有了浮世繪的雛形,甚至后來浮世繪傳到歐洲,梵高、畢加索、莫奈等人都受到影響,現在很多人喜歡的西方現代派作品,追根溯源,多少和中國江南大胖娃娃沾點邊。
而在沖之島隱居了一段時間,一瀨范的繪畫技藝終于大成,有了自己的風格,這時曰本也太平了,德川家康在豐臣秀吉愛妻茶茶的支持下最終奪取天下。
等德川幕府把局面徹底穩定下來,亂黨都清理干凈了,時間又過去了兩三年,德川幕府準備開始享受太平盛世,目光終于投向了藝術領域,要開棋院、畫院之類機構,準備征他為御畫士,還準備給他一個旗本武士的身份。
一瀨范收到消息自然非常興奮,感覺好歹熬出頭了,狂歡慶祝了一下,結果飲酒過度猝死了,僅遺作被送去了江戶,終于結束了命運多舛的一生——也有人說他因興奮喝多了酒去狂奔,最后醉倒凍死在雪地里,但那不重要,他反正是死了。
七原武簡單講述了一下一瀨范的生平經歷,最后道:“當時他的遺作也沒太受重視,送到江戶就扔在倉庫里吃灰,保管不善損毀了許多,僅早期創作的一些十八禁作品很受歡迎,一直到幕府中后期,受西方風潮影響,他的作品才又開始受到一定追捧,但過了快兩百年,他能找到的完好作品本就不多,后來又遇到江戶動亂,又燒毀、丟失了不少,能流傳到現在的更沒剩下多少。”
“原來是這樣啊。”清見琉璃覺得自己又長見識了,但她對一個古人倒不倒霉不關心,也不關心藝術價值,只好奇問道:“如果流傳下很少的話,他的畫作一定很值錢吧?”
“庸俗!”七原武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藝術品怎么可以用金錢來衡量。”
“那就是不太值錢嘍?”
七原武摸著下巴沉吟了一下,說道:“他不是能上教科書的那種畫家,雖然他的藝術風格也近似于‘肉筆浮世繪’,但菱川師宣才是眾人公認的肉筆浮世繪開創者,光芒完全把他掩蓋了,卷得他沒剩多少名氣,畫作最多能混個國寶陪展的陪展,大概一幅能值三五千萬円的樣子吧,看是他什么時期的作品。
早期的春宮圖和晚期肉筆繪藝術風格鮮明的那些比較有收藏價值和升值潛力,愛好獨特的收藏家和保險公司會很喜歡,中期為混飯亂畫的那些志怪傳奇要差不少,遠遠比不上同時代的名家作品。”
“三五千萬円也不少了。”清見琉璃對經濟也不太通,但也知道這價格能在平良野買套大別墅,松內雪的河景房都值不上這個價,不能說少,沉吟著說道,“剛才我翻了一下記事本,松內悠人在遇害前兩天來這里,就是為了采訪這次名家畫作公展,那有沒有可能他發現了一瀨范的作品是贗品,要報道出來,所以內井達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他……”
說到這里,她殺氣騰騰地把小手往下一切,表情有點小兇惡,當謀殺犯直接逮捕都夠了,而七原武也沒否認她的合理猜測,摸著下巴道:“確實是不錯的殺人動機,但就我對松內悠人的了解來說,他當藝術專欄記者純粹是在混日子,如果一幅贗品能騙過專業畫商以及鑒定師,我認為他沒那個專業水準能分辨得出來。”
好吧,這話說得也對,沒理由松內悠人的專業水準能勝過專業鑒定師,不然他直接去當藝術品鑒定專家好了,肯定比當個藝術專欄記者有前途。
清見琉璃閉氣了,而他們一路閑聊著,已經到了松竹鼓美術館的辦公區,中野惠理攔住一名工作人員一問,輕松就找到了內井達夫的辦公室。
…………
內井達夫的辦公室不算很大,但桌椅櫥柜擺放得很巧妙很協調,看在眼里很舒服,墻上并排掛著鹿頭、野豬頭和山羊頭三個野獸標本,展示著房間主人的勇武和狩獵技巧。
但內井達夫看起來并不算強壯,身材瘦小,臉上有風霜之色,皺紋很多,比較老相,不過瘦小歸瘦小,舉手抬足間又隱隱透著一股子的精力彌漫,讓人絲毫不敢輕視。
他對警方帶著一名高中生顧問和一名JK找上門毫無感覺,微微笑著就接待了他們,對談到松內悠人的遇害也沒什么特別反應,和之前警方來問詢時回答的基本一致。
公展是平良野的藝術盛事,松內悠人特意前來采訪,了解一些公展信息、畫作來源等讀者感興趣的內幕,而這是很好的宣傳,內井達夫也很熱情的接待了他,雙方相談甚歡,甚至還帶他一起去參加了美術館工作人員的聚餐,大家一起喝了幾杯。
清見琉璃問了一會兒沒發覺有什么問題,想了想,又緊緊盯著內井達夫的臉,試探道:“內井桑,當時公展中最有價值的就是一瀨范的畫作吧,松內桑一定會對這幅畫很關注,方便我們也去看看嗎?”
她還沒完全放棄她的猜測,如果松內悠人能看出是贗品,那七原武也一定也能看得出來,說不定直接就能鎖定兇手,但她話音剛落,內井達夫就起身去拿了一張宣傳頁回來,微笑道:“不是一幅,是四幅,是一瀨先生創作生涯最得意的作品,所以我才會把這套作品定為公展的主展品。”
七原武直接伸手接了過來,看了一眼上面的彩印照片就是一挑眉,“原來是這四幅畫,難怪會說重見天日,這四幅畫確實失蹤很久了。”
內井達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原處微笑道:“是的,正是江戶開城時遺失的沖之島四支卷,能重見天日,確實令人慶幸。”
七原武仔細看著照片,輕輕點頭道:“那一瀨范的畫突然出現在平良野就能說得通了。”接著他饒有興趣地抬頭問道,“看樣子是內井桑是撿到漏了,方便說說是怎么撿到的嗎?”
內井達夫笑而不語,明顯不想說,七原武也不在意,又低頭去看照片。
清見琉璃剛才已經陪著他看了幾眼,發現這四幅畫是長卷形式,描繪的好像是沖之島的四季景色和當地居民的生活方式,畫面里多少都有點天空,甚至其中一幅是夜空,似乎很有嫌疑,但她在德吉畫室受過教訓了,不再大驚小怪,只是指著其中一幅困惑道:“這卷軸是裂了嗎?畫還好像缺了一角,還好像……是泡過水吧?”
內井達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嘆了口氣:“流落民間,一直壓在一戶人家的倉庫雜物堆里,保管條件太差了,我找到時就已經破損,而且我還沒找到有把握百分百完美修復的人,不敢輕易動手,所以只能這樣展示。”
頓了頓,他又為自家拍賣會壓軸作品正名,“但就算稍有殘損,也不影響它本身的藝術價值。”
清見琉璃不懂什么藝術價值,看著照片覺得不太清晰,又遲疑著問道:“不能讓我們去看看原畫嗎?只是看照片……”
“我很樂意配合警方工作,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當然可以,但明天可以嗎?”內井達夫沒拒絕,“這畫作并不是完全屬于美術館,我能力有限,為購買付出了巨資貸了款,現在畫作已經在保險柜中,直到拍賣會才會再次取出。要看原畫,需要我和銀行代表同時在場,以防出現一些不必要的糾紛。”
“好吧。”清見琉璃覺得人家的要求很合理,確實是他們來的時間太晚了。
內井達夫看了一眼表,望著他們問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清見琉璃連忙道:“還需要了解一下您那晚的行蹤。”
內井達夫真的很配合,起身拿起了電話,拔著號說道:“沒問題,但最近我一直在忙拍賣會的事,今晚約了人吃飯,赴約時間已經快到了,如果不介意,我讓平館君和你們談談,那晚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已經非常配合了,沒有半點不耐煩,對比一下德吉那老色狼,簡直就是五好國民的代表,七原武一行人自然不可能有意見,只能告辭。
內井達夫很客氣地送他們到門口,還說道:“對松內桑被害,我也很遺憾,如果還有什么我需要做的,隨時給我打電話。”
“好的,謝謝。”交流了一會兒,清見琉璃和中野惠理對他印象都很好,齊聲道謝,而七原武都當先走出門去了,又倒回來笑問道:“差點忘了,內井桑,如果讓你用一種動物來形容松內桑,你覺得他會是什么動物?”
內井達夫愣了一下,失笑道:“大概會是山鯨吧,嗯……是的,松內桑對待工作很認真,很有沖勁,像山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