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風流人物

乙字卷 第四十二節 人情練達即文章

馮紫英回到書院時,已經是擦黑了。

但看見周圍簇擁上來的同學時,馮紫英就知道自己這才走一天,書院里估計又有不少新聞發生。

“紫英,山長回來了,專門交代,讓你一回來就去山長那里。”陳奇瑜搶在鄭崇儉和許其勛之前,搶先發話。

“哦,山長回來了?”馮紫英點點頭,一邊把隨身背負的行囊取下來,早有許其勛接了過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護國寺的零碎,拿出來大家嘗嘗,咱們順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們南邊兒來的同學,如果沒到大護國寺里溜達過,未必吃過這些小玩意兒。”

馮紫英已經習慣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許其勛了,而許其勛似乎也習慣了這種默契。

囊袋拉開,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來,豌豆黃、艾窩窩和各色糕點小食,零七八雜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著進來的同學們目光給吸引住了。

“喲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財主啊,……”搭話的是傅宗龍,語氣也有些說不出的味道。

“仲倫,這些小零食不值錢,這艾窩窩,幾個錢兒就能買一堆,這豌豆黃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幾個錢?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鄭崇儉有些看不過意了,幫著解釋道。

陳奇瑜看了一眼替馮紫英分辨的鄭崇儉,心中冷意更甚,他沒想到這個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鄭大章也開始維護馮紫英了。

許其勛倒像是沒見到這一幕一般,微笑著拿著這些糕點分發:“來,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來嘗嘗,紫英,你今日去大護國寺了?早就聽說那里葡萄園風景不錯,啥時候我們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時候我請大家就在廟里嘗嘗里邊的現做的飲食,那才叫一個鮮。”馮紫英也像是沒感覺到什么一樣,一邊招呼大家,一邊轉過頭來,“玉鉉兄也嘗嘗,你們保德鐵定沒這個味兒,走,里邊說去。”

馮紫英一邊說,一邊也笑著示意陳奇瑜進去說話,卻把傅宗龍晾在一邊兒。

陳奇瑜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既主動招呼了自己,還說笑了一句,然后還示意進去到里邊說話,讓他感覺很舒服,起碼是在這一群人里對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們保德有的,這順天府里未必就有。”陳奇瑜微微點頭,瞥了一眼臉色有些難看的傅宗龍,然后道:“仲倫,你也嘗嘗,你們云南可沒這玩意兒,香著呢。”

王應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塊,塞進嘴里,滿臉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說定了,春假我們可都得跟著你混,不吃遍京師城,我們可不回來。”

“喲呵,非熊,你這個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學著人家虎臣,斯文點兒,咱們都是青檀書院學子,你這架勢,人家都還得要以為你是牢里邊剛放出來的呢。”

打趣了王應熊一句,馮紫英也順口來了一句。

“今日在大護國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薦可以嘗嘗這些,我琢磨著書院里兄弟們好多都才來讀書沒多久,書院里風紀又嚴,怕是沒幾個人嘗過,就算是咱們順天府里的,也未必嘗過這大護國寺里的特產,就買了點兒來嘗嘗,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兩銀子?”周圍人嚇了一大跳。

“三百多兩銀子我都能把攤子連人都買下來了。”馮紫英逗著大家伙兒,“三百多文錢!”

大家轟然笑了起來,氣氛也一下子活躍起來。

雖說大家大多出身貧寒,但是對能不遠千里來青檀書院讀書的,那種家中一貧如洗兜里半個錢沒有的也沒幾個,大多數是屬于那種小門小戶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錢說實話,也算不上什么。

這些東西真要太貴,大家可能也不會說什么,但就沒那么放得開了,但只要幾百錢,那就真的沒關系了。

只有鄭崇儉知道,這大護國寺里的這些零食,雖說也不貴,但也不簡單,這么一大堆,少說也要一二兩銀子,絕對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錢能買到的,他心里對馮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幾分。

看著旁邊陳奇瑜還在附和著笑著,毫無覺察,鄭崇儉也暗自搖頭,這乙舍里邊真要和這個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幾百步,包括自己在內。

但立馬就有人聽到了另外一個詞兒,陳奇瑜猛然反應過來:“紫英,你說什么,文弱兄?楊文弱?崇正書院的楊文弱?”

“嗯,是楊文弱。”馮紫英一臉淡然,“偶遇楊文弱和侯氏兄弟,還在大護國寺里葡萄園架子下,好好說道了一番。”

當陳奇瑜說出崇正書院楊文弱時,在場的人都反應過來了,震驚莫名。

京師三大才子,其他兩位眾說紛紜,有說是韓敬、練國事或者許獬的,有說是通惠書院的艾南英和錢謙益的,但唯獨楊嗣昌是無人質疑的。

說來也是,京師三大才子,除了一個練國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幾個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過像楊嗣昌、艾南英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師了,而其他幾位都只是在京師里的書院讀書罷了,但也冠之以京師才子。

“紫英,你和楊文弱他們說辯什么了?”別說是陳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臉佛系的許其勛、孫傳庭都興致陡然高昂起來了。

這就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換了其他人,誰會有這么大興趣?

京師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實名不虛傳的就是他了,難怪大家都對他感興趣,也幸虧楊文弱這廝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師城里官宦士紳們的小姐姑娘們。

“說辯就多了,但主要還是談到了咱們各家書院的求實務虛風氣,嗯,都對南邊兒那些個崇尚清談的風氣不太滿意,當然也論及了一些時政。”馮紫英輕描淡寫的道:“他們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來也是準備要向山長和掌院匯報一下。”

陳奇瑜這才反應過來,山長交代過讓馮紫英一回來就去他那里,怎么馮紫英一回來,所有注意力和話題都跟著他走了,全然忘記了還有這么一樁事兒。

臉上不喜不怒,齊永泰手指輕輕捻著茶盞蓋子,目光沉靜,內心卻在琢磨著該怎么敲打一下這個家伙了。

窗外寒風漸濃,間歇已經開始飄起雪花。

這家伙還是步行回來的,這一點讓齊永泰很滿意。

以馮家的家底兒自然不可能家中沒有馬車,哪怕不送到書院門口,距離一兩里地停下步行而來也說得過去,但此子卻沒有,而是一直從城里走到書院。

姑且不論其心思,但是其行為卻絕對是值得贊許的。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齊永泰有些頭疼。

但這家伙有時候卻太放肆了。

或許是自己真的太放縱他了?還是這家伙真的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主兒?

“紫英,你說我們是不是對你太寬縱了,以至于讓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齊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啟口。

“文宇兄和當時兄是我和官掌院專門邀請來講學切磋的,嗯,他們難得北上一回,這樣的機會,對于我們書院來說,也很寶貴,怎么你就替我們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壇縱論,點評時政,你這是要把我們青檀書院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罷了,可為何又要把崇正書院拉進來?”

馮紫英畢恭畢敬的站在窗前,半垂著頭。

孤燈如豆,光焰搖曳。

齊永泰先前只顧著看書閱卷,沒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沒有半點局促不安,也沒有半點驕矜不滿。

就那么淵渟岳峙,十三歲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歲的氣度,前世經常登臺講話那也不是白給的。

一聽到齊永泰的話語,馮紫英就知道這一局成了。

冒險成功了。

這一局不在于官應震,而在于齊永泰。

擴大書院名聲,提振書院影響力,官應震是一直不遺余力,而齊永泰則相對謹慎。

可能與齊永泰在山長這個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關系,但是馮紫英一直認為齊永泰不應當是那種懼于外界壓力的人,否則他不會兩度辭官。

關鍵在于齊永泰要怎么來看這件事情。

若是齊永泰只問者為何要搞什么登壇縱論,點評時政,那就有些麻煩,說明齊永泰不認可這種做法,可他后面又問及了為何要把崇正書院拉進來,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這事兒,那無論崇正書院有無牽扯進來,都無關緊要了,但既然問及,說明齊永泰內心其實已經接受了可以搞這個登壇論政的設想,無外乎就是覺得還不那么完善,或者還有一些值得商榷之處罷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馮紫英的強項。

設身處地從對方角度來考慮利弊得失,這是最重要。

在向楊嗣昌提出這個設想時,馮紫英就已經把前因后果考慮周全了,甚至也考慮了如果一旦遭到否決,該如何補救。

但現在不用了。

“知錯了么?”

見馮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垂下頭不做聲,齊永泰嘴角掠過一抹笑意,但隨即收斂無跡。

“弟子知錯。”馮紫英老實回應。

“錯在哪里?”齊永泰追問。

“弟子錯在過于自負狂妄,先斬后奏,……”馮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這么肯定我會認可此事?”齊永泰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書卷,他要好好考考對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長和掌院心思,那等情況下,便擅作主張了,但弟子一心為書院,此心可照……”

擺擺手打斷對方的話頭,齊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說足說夠,若不能說服我,這青檀書院你也就不必在呆下去了。不要以為你那點兒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勝靠智,大勝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齊永泰溫潤淳和的目光落在馮紫英臉上,語氣并不嚴肅,但是卻讓馮紫英悚然而驚,一時間不敢言語。

馮紫英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小看這個時代人的智慧了。

或許他們由于時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見識不如自己,但是絕不代表他們在人情世故和觀風辨勢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輩子浸潤在這其中,他們的政治嗅覺甚至更為敏銳而犀利,遠勝于自己這個半吊子。

見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點作用,齊永泰也不為己甚。

此子機敏聰明,卻又格外深沉老到,諸般表現集于一身,的確是一個妖孽般的人物。

齊永泰覺得只能用“妖孽”這樣一個詞語來形容。

先前喬應甲對此子的形容他還覺得言過其實,但現在齊永泰甚至覺得遠遠不足以描述此子。

“說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東鮮心思的?你都敢這么說,怕也是篤定得緊吧?”

說內心話,齊永泰還是很期待這家伙再表現一番的,每一次表現都能給他一些新的啟迪和感悟。

“山長,弟子是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當代文壇大儒,特別是在南方士林名聲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長和掌院相邀講學之因,但弟子以為恐怕也還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齊永泰目光微動,面色不變,但心中卻涌起巨瀾。

此子難道連這一點都看穿了?

或者說都能覺察到?

還是有人點撥?

“哦?講。”

“他們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長一樣,也是官身在身,不過暫時蟄伏罷了。”馮紫英沒有客氣,“山長能看到的,他們也能看到。”

“唔,你覺得他們也是有為而來?”齊永泰面無表情。

“或許有一窺上意之心,抑或有渾水摸魚之意,又或者就是尋找機會。”馮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這講學論道肯定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否則很難解釋去年到今年這么久,邀請多次都遲遲不來,恰恰是皇上一有動作他們便坐不住了。”

妖孽,絕對的妖孽!

齊永泰按捺住內心的震驚,盯著對方:“紫英,你這些想法從何而來?”

齊永泰絕不相信對方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回山長,有些是弟子與父親日常交談中了解到的,有些是喬公無意間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還有今日弟子與即將赴任山東的沈公也有交談,沈公對弟子亦是十分提點,……”

齊永泰知道沈珫與喬應甲有舊,此番沈珫到山東任職,亦有喬應甲出力。

看來喬應甲還真的把馮紫英當成了衣缽弟子在傳授啊,齊永泰稍稍釋懷。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覺和領悟能力也相當駭人了,這讓他想起了歷史上的某些人,或許這個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適合入仕從政的這類人。

經義淺薄,不通詩賦,卻又在這方面領悟力這么強,不得不說這家伙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換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沒戲。

嗯,那句與西園學子,與許獬的對仗,說實話,齊永泰真看不上。

不過是臨場機變拿出來,氣勢夠足,應付得當而已,但若論文字,很粗淺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書院是何用意?”齊永泰徑直問道。

“山長,眾人拾柴火焰高,崇正書院不算我們的敵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敵人。”馮紫英很平靜,“兩位先生來講學論道,當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異,這是我們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慣有風格,但現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和崇正書院合作?”齊永泰眼睛微微瞇縫起。

“不,我們尋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個書院。”馮紫英輕輕一笑,“弟子相信山長其實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來獻丑呢?弟子也是今日靈機一動,想起了那日山長和我談的,學做人,學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么不敢闡明自己的態度呢?”

“闡明自己的態度?”齊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這一段時間一直有些沒琢磨透的東西就被這個家伙一下子給點穿了。

“是啊,沒有態度,看似誰也不得罪,誰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許就是沒有人可以信任您。”

馮紫英輕飄飄的話在齊永泰心中轟然炸響。

沒有態度其實就是沒有原則,沒有底線,這種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連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齊永泰的眼神越發深邃陰譎。

“紫英,你是覺得我該……”

“不,不,……”沒等齊永泰說出最后半句話,馮紫英已經打斷對方:“山長,弟子聽喬公經常說一句話,他做事對事不對人,只對朝廷,我覺得很好,……”

“……,我們表明態度,那也是只對事不對人,只針對某種風氣,不對具體人和事,嗯,再說明一點,那就是怎么做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堅持去做,誰支持,誰反對都不重要,無外乎就是您再辭官或者罷官一次嘛。”

齊永泰心中熱血激情一下子就被馮紫英的話給點燃起來,重重的點了點頭,“說得好,對事不對人,汝俊說得好,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那就去做,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長,雖然說居廟堂之高和處江湖之遠對您來說可能都能坦然面對,但這是您以君子之風來看待,可如果站在對朝廷對百姓負責的角度來,那么您有這份仁心和能力卻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違背了讀書人的本心本意了。”

馮紫英看著對方,“所以《三國演義》里有一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會比你不去做或者放棄了要好得多!”

齊永泰已經麻木了,對這個家伙嘴里不斷冒出來的各種觀點想法已經有些習慣了。

但不得不說,這番話說中了自己心事。

見齊永泰默默點頭,馮紫英這才又道:“山長的心思大略能猜測到一二,其實這一次講學論道,未嘗不是一次機會,他們想要來干什么不重要,關鍵是我們可以借助他們的北上表明一個姿態,甚至可以把聲勢做得更大,讓崇正書院也加入進來,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鮮明的表明您的態度,哪怕您日后離開書院,亦可有濃墨重彩的一筆留下,對我們整個青檀書院的將來來說,也都會起到一個引領和激勵作用。”

齊永泰站起身來,在堂內來回踱步,卻不言語。

良久方才下定了決心,轉過身來,“紫英,你考慮得如此深遠,想必也有一番策劃了吧?”

“弟子不敢,的確和楊文弱有些計議,弟子覺得崇正書院也意欲借此機會來一振聲勢,倒不妨攜手合作,也順帶把咱們的辯論大賽也加入進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會只有他們兩人來吧,多少也會帶一兩位得意門生吧,正好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青檀學子的風采,。……

馮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這一回辯論大賽和南方士林大儒來書院講學,以及與崇正書院聯手來辦這場登壇論道的活動合在一起,這樣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書院影響力,同時借這個機會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態度。

把整個設想一一詳細介紹,齊永泰也為之嘆服。

十三歲的少年能做到這一步,怕是絕大部分人三十歲都未必能做到吧?

齊永泰越看越欣賞此子。

難怪外邊都傳言喬應甲有意要招此子為婿,但他卻知道喬應甲雖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訂婚,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說明喬應甲對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與你去辦,你能做好么?”齊永泰站住腳,背負雙手看著窗外。

“承蒙山長看重,但弟子以為還是要西園師兄來負責更好,弟子愿跟附驥尾。。”馮紫英大喜過望,終于成了。

看見馮紫英消失在門外的身影,齊永泰神色復雜。

即便是沒有馮紫英的這一突兀之舉,其實齊永泰也已經在考慮這場講學論道該如何來運作了。

青檀書院不僅僅是一座書院那么簡單,它更是一個標志。

繆昌期和朱國禎來干什么?為什么這個時候來?

湯賓尹把韓敬送入青檀書院而非崇正書院意味著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圖的,齊永泰不指望每個人都能很純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這場講學活動一旦演變成南北士林盛會,必定會吸引到更多地目光,這也是齊永泰所期望的,只不過他先前還一直有些忐忑和猶豫,卻被馮紫英一下子幫自己挑破了。

無數有心人都會關注,甚至會摻和進來,他們有的人會趁此機會昭示什么,也有的人會借此機會考察考驗什么,總而言之,這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舞臺和試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長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見同舍們關懷的眼神,馮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雖然他也不確定這種關懷里邊有多少是為自己著想的,但他覺得起碼像許其勛、鄭崇儉和孫傳庭還是可以信賴的。

畢竟他們也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隨時以過來人那種三四十歲的心態該來琢磨他們。

范景文和賀逢圣也來了,顯然他們也聽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讓他們距離稍微遠一些。

“夢章兄,克繇兄,你們也來了?”馮紫英揮了揮手,“一起進來吧,正好可以說說情況。”

范景文和賀逢圣的感覺都很復雜。

自從這個小家伙一來,似乎就奪走了他們倆許多風頭,但不容否認的是他的確帶來了很多改變和新東西。

陳奇瑜再也不以乙舍首領自居來和他們別苗頭了,心思都放在如何與馮紫英爭奪乙舍的領導權上去了,這一點大家都能看得到。

甲舍這邊的影響力在急劇下降,嗯,他們這兩位甲舍“領袖”的光環也日趨暗淡,尤其是在那一日許獬來“挑戰”之后。

但不容否認的是整個東園這邊的影響力和地位卻擴大和提升,尤其是在山長、掌院和西園師兄們心目中。

馮紫英用這場辯論大賽一下子就把整個東園的心氣給凝聚起來了,而在此之前,范景文和賀逢圣其實也力圖做到,但未能實現。

馮紫英沒多少廢話,很簡單把情況作了介紹。

整個宿舍里又成了一片興奮歡樂的海洋。

大賽預賽在即,本來就已經夠激烈了,現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來講學則要上升為登壇論道,甚至崇正書院也要加入進來。

這一下子就讓本來是只是一個書院內部活動上升到了整個順天府和北地,乃至整個大周士林的高度了。

都是精英人物,尤其是范賀二人比乙舍這邊要大幾歲,對很多事情認識更深刻,自然明白這里邊蘊藏著什么。

連楊嗣昌都如此看重,他們豈能不清楚這里邊對自己未來的影響和益處?

繆昌期、朱國禎加上湯賓尹,隨便哪個只要高看自家幾分,甚至對自己的一個評價態度,未來在大周士林名聲都要不一般。

做官和做事,對于這些年輕學子們來說,做官無疑更重要。

在他們看來只有更好的位置,才能容他們發揮更大的余地,而沒有平臺,那便一切休提。

而做官的前提就是要秋闈春闈大比一舉中式。

并不是所有的學子都能中進士中舉人,即便是青檀書院這樣的學府。

每科能中進士的學子那么幾個,而七八十號參加秋闈的學子,能中舉人的,也不過十之二三。

而過了秋闈春闈大比關也并不意味著你在仕途上就可以一帆風順了,無數進士舉人,蹉跎二十年依然在某個州府里邊徘徊徜徉,這種情況比比皆是,這固然和自身能力有關,但很大程度也還是和缺乏人脈與士林聲望的緣故。

而這一次無疑就是結交人脈和提升聲望的好時機。

說不定某年某位座師房師甚至同年同學坐在了吏部或者都察院某個位置上,一個印象就能讓其想起你,然后一切就順理成章的殺出重圍。

好吧,這種情況很少,但如果能因為這一次活動結交更多人脈,或者讓自己博得山長、掌院乃至其他士林大家的認可,無論如何都會對未來十分有益的。

燭光下,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龐,一雙雙激情綻放的目光,都代表著眾多學子們內心的期待。

馮紫英能理解這份急迫心情。

前世中自己在仕途上奮發向上時,一位領導給自己一次勇挑重擔獨當一面的契機,給自己一個陪同大領導視察考察的機會,那自己不也一樣興奮得徹夜難眠,盼望著能藉此機會一躍化龍?

真的是古今一也,誰都需要機會,但你要有這份能力,更要能抓住機會。

當然還得要有人給你這個機會。

現在齊永泰把這個籌劃權幾乎全權授予了自己,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切按照自己的意見來辦。

西園那邊肯定要考慮進來,而且擔綱主角,但是一些重要配角卻可以在東園產生。

“各位兄長,咱們先回去,這邊兒我還要到西園去和簡與師兄、君豫師兄、行周兄一起商議一下,嗯,就請夢章兄和克繇兄代表我們東園過去,……,請兄長們放心,既然辯論大賽都被我們東園拿回了主動權,這一次也一樣不會讓兄長們失望,……”

一份安慰留給了留在東園這邊的同學們,馮紫英與范景文、賀逢圣兩人便直接前往西園,他相信此時西園那邊也應當得到了齊永泰的囑咐了。

“夢章兄、克繇兄,走這邊。”

“啊?”范景文和賀逢圣都有些納悶兒,西園不是走這條路。

“咱們先向掌院匯報一下我們的想法,然后借著到掌院那邊這段路,我們先商議一下,然后征得掌院同意,就可以和西園那邊的師兄們好好談談了。”

范景文和賀逢圣相顧失色,戛然止步。

他們都意識到自己好像忽略了官掌院的感受,雖說這種大事情肯定是山長和掌院商議過的,但是他們商議過并不代表你就可以繞過他了。

這是一個姿態,一個態度。

自己未曾想到,但是這位小師弟卻早已經想到了,這就是差距。

范景文和賀逢圣心中百味陳雜,但馮紫英卻像是沒看到他們臉色變化一樣,依然平靜的道:“走吧,我估計官掌院也等著我們了。”

果然,馮紫英三人抵達官應震公房時,房內燈火通明,官應震正好整以暇的等候著。

范景文和賀逢圣心中都是感慨無比,料事如神這個詞語怕真的是可以擱在這位小師弟頭上了。

官應震并沒有多問,只是簡單的聽取了馮紫英的匯報和范景文、賀逢圣的補充,就爽快了認可了這一粗略方案。

走出掌院公房時,范景文和賀逢圣都下意識的落后了當先而行的馮紫英一步。

他們都不得不艱難而痛苦的承認,人和人之間是有差距的。

先前總還覺得這一位是僥幸,是運氣,是貴人扶持,但現在他們得承認,那些因素或許有,但絕非主因,這一切都絕非僥幸。

西園的師兄們對馮紫英帶隊前來似乎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而且商議也進行得很順利。

韓敬不參加,原因很簡單,霍林先生,也就是湯賓尹是他業師,怎么都需要避嫌。

練國事和馮紫英也分別代表西園東園來籌辦這一次活動,練國事為主,馮紫英為輔。

下邊要設立四個小組。

一是籌劃組,自然是練國事來負責,馮紫英除了自己,還推薦了宋師襄,而練國事則推薦了曹文衡、蔡懋德加入。

二是協調組,馮紫英自己來負責,練國事推薦了宋統殷和羅尚忠,馮紫英則把王應熊、吳甡加入了進來。

三是接待組,許獬負責,他在江南士林中頗有名氣,認識人也多,所以他來負責,初步確定西園方震儒、東園范景文、陳奇瑜、方有度幾人加入。

四是后勤組,這個組可能活計最是繁復,就是干活兒,馮紫英推薦了賀逢圣來負責,鄭崇儉、許其勛、孫傳庭來協助。

馮紫英的這種規劃建議簡便易行,調理明晰,任務清楚,各自負責一片,有什么大問題,大家就在一起商議。

練國事很欣賞馮紫英的實干能力,只是一炷香功夫就能拿出這樣一個細化建議來,而且還可以和辯論大賽的籌辦工作結合起來。

“看樣子你是不打算參加東園組隊了?”練國事微笑著看著馮紫英道。

月色如水,二人并肩而行。

應該說整個書院里,學生中,馮紫英對練國事是最欣賞的。

無他,踏實沉穩,堪為楷模,而鄭崇儉和許其勛都有些類練國事,所以也最為馮紫英信任。

相比之下,韓敬、許獬雖然文采風流遠勝于練國事,但卻失了幾分做事的本心。

范景文和賀逢圣忠勇剛銳,陳奇瑜果決敏銳,傅宗龍、王應熊桀驁,宋師襄、方有度靈動機變,應該說都各有其長,但是馮紫英還是最喜歡像練國事這樣的性格。

因為他很清楚,未來大周官場做事的就是需要這種性格的官員的,踏實務實,沉穩堅韌,否則以大周現在的情形,真的很難扭轉局面了。

“君豫兄不也不參加么?”馮紫英坦然一笑。

“口才辯才非我所長,愚兄上陣反而會拖累西園,你可不一樣。”練國事深深的看了馮紫英一眼。

“君豫兄,您覺得小弟是不是風頭太盛了,何況我的口才辯才也一般,在舍里我可是經常連方叔都辯不過。”馮紫英搖搖頭,“東園不比西園,很多人都希望借此機會展示自我,而小弟好像沒有必要去爭這個了吧?”

坦蕩自信,大將風范,練國事心中暗嘆,此子十年之內必定魚躍化龍,前程不可限量,難怪喬公如此期許。

“紫英,或許此事盛會之后,你該好好靜靜心了。”練國事站定,面對這山坡對面黑魆魆的夜空,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的道。

“哦?君豫兄為何如此說?”馮紫英有些驚奇。

“愚兄知道你在時政策論上極有優勢,但是你要明白春闈固然看重時政策論,但是其撰寫文字依然需要厚重的經義根底來體現,我看過周教諭給你布置的墨卷,你的立論看點都很精辟,但是在用詞造句上依然還欠缺一些火候,……”

練國事的話讓馮紫英更為吃驚,他沒想到練國事會去看自己在周朝宗那里的卷子。

幾乎每隔一天他都要交一份卷子,然后周朝宗就行點評批閱,讓自己重新回爐,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

嚴格說來,這樣有些投機取巧了,并非從根本上來提升經義根底,而是更狹窄更具針對性。

但沒辦法,只有區區兩年時間,要一下子把水平提升到人家十多年的功底水準,哪有那么簡單?

所以就只能采取這種方式,也只有周朝宗才敢用這種方式,或者說馮紫英才敢接受這種方式。

“我知道周教諭的對策,但我建議你還可以看一看讀一讀我們西園這邊一些同學寫的卷子,不必太高深精辟,因為策論這一塊你有優勢,而是浸潤進入這種氛圍,讓你慢慢適應這種寫法,這樣久而久之你就能習慣性的用這種筆調來寫東西,屆時這也有助于閱卷房師的第一印象,……”

馮紫英猛然明白過來,練國事其實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的去寫,而應該通過大量閱讀培養一種感受。

這樣結合著周朝宗的訓練,可以盡快形成一個屬于自己的寫作風格,而往往閱卷房師在第一印象上佳的情況下,就能獲得很好的加成。

“君豫兄,謝謝您的提醒,我明白了。”馮紫英眨眨眼,“你剛才是說春闈?”

“紫英,你不會是連后年過秋闈的信心都沒有吧?”練國事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愚兄希望能看到你和愚兄一起在下科春闈上榜上提名,屆時我們兄弟共謀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