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成長計劃

第0173章 母后安在

這件事,其實相當難處理。

因為即便劉弘說出個花,此次漢匈外交的本質,依舊是漢室通過‘賠款’,來換取匈奴‘不起戰事’的承諾。

但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擺在明面上承認了——一個對匈奴人低頭祈和的皇帝,是無法在漢初得到認可的!

所以,劉弘接下來要達成的,就是讓天下人,起碼底層百姓以為‘陛下很硬氣’的同時,簽下喪權辱國的恥辱條約,換取數年和平。

這件事,劉弘可以憑借對歷史的認知勉強解決——在這個冒頓病重將故的時間點,匈奴人的底氣未必就比漢室大到哪里去。

這也是劉弘將‘貴主單于好像快死了’的消息,毫無忌憚的擺在匈奴使團面前的原因——劉弘以此,向匈奴人透露一個‘別嚇唬老子’的態度,然后再稍做妥協,提出一個匈奴人大概可以接受的條件,這件事的難度就會小很多。

可是,劉弘還遇到了一個計劃外的巨大難點——陳平、周勃一黨,已經在政治博弈中輸的丟盔棄甲了!

若劉弘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這次匈奴使團提出的‘引匈奴慕南之白羊部入關’,未必就沒有陳平的手筆!

——白羊部,那可是和匈奴折蘭部、樓煩部一同,被稱為‘單于庭三駕馬車’的精銳!

而在史冊中與白羊部相提并論的折蘭部,更是連歷史上的冠軍侯都損兵折將,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打敗的彪悍部族!

除非冒頓想要發動一場全面的漢匈戰爭,否則別說派一支絕對精銳來漢室‘保護劉弘’了,就連武器軍械,也不可能出現在回禮單之中。

但匈奴人依舊在單于冒頓病重將故,政權交接之際,提出武器軍械,武裝駐扎等赤裸裸的‘引戰’條件,這就不太正常了。

劉弘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原本的歷史上,匈奴人絕對沒有提出過這種刺激漢室的條件——如果真的有,那別說文帝劉恒了,估計周勃都能學樊噲,再來一出‘愿引兵十萬,踏平匈奴’!

可現如今,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周勃、灌嬰為首的軍方卻對匈奴人的羞辱完全沒有反應,這與漢室,尤其是漢初武將剛烈的脾性嚴重不符。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疑點為劉弘的猜測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前日漢家君臣在宣室接見匈奴使團,而后因為匈奴使團的要求漢家朝臣對匈奴使節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群毆。

但在這個過程中身為軍方領頭人的太尉周勃,卻完全沒有上前‘勸架’的意思只和陳平一樣眉頭緊皺,思慮著什么。

如果說陳平身為丞相不方便出手那劉弘能相信;身為大將軍的灌嬰,‘脾性溫和’,不出手也勉強能說得過去。

但周勃?

這丫可是能在文帝朝,在家私蓄甲兵的莽夫!

他要是能出于‘外交影響’的考慮在這種很可能青史留名的場合保持克制也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那一句‘吾今日始知獄卒之貴’的感嘆了。

——這貨的政治智慧,可是一滴不漏的遺傳給了兒子周亞夫的!

結合種種,這件事只有一種可能:匈奴人突然增設的武器軍械、武裝駐扎等激進的外交條款,最起碼周勃是事先知情的。

至于周勃如何勾搭上匈奴人,這在漢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此時此刻的匈奴大草原之上就有兩個原漢室諸侯王,正光明正大的做著匈奴王——韓王韓信的后代以及東胡王盧綰的后代!

無論是韓王信,還是原燕王盧綰都曾經是劉邦的親隨重將;同樣作為‘沛縣幫’成員的周勃,與這兩人的后代、部眾搭上關系簡直不要太輕松。

別的不說此時在典客屬衙休息的匈奴使團中可就有一個姓韓的副使!

這讓劉弘感到心煩意亂,心緒如一個雜亂的毛線球一般,不知該從何下手。

——無論劉弘將此次漢匈外交處理的再漂亮,都必然會被周勃等人扭曲為‘陛下已忘記白登之圍、呂后之恥,向匈奴人低頭了’。

疲憊的嘆口氣,將郁結的眉角揉開,劉弘遲疑的坐回御塌之上。

“匈奴來使,乃欲詐奪吾漢室之財物金銀;幸朕先皇父慧眼如炬,早于十數載前便已遣人出關,潛伏匈奴,以為內應!”

毫不猶豫的給惠帝老爹臉上貼了層‘未雨綢繆’的金,劉弘面色一片淡然,目光卻緊鎖在左側的周勃身上:“春二月,內應回書:狄酋冒頓,已重病將故!”

話音剛落,殿內朝臣百官的面色無一不漲紅起來;片刻之間,便已有數人出班請戰!

“臣愿為先鋒,替陛下掃除吾漢家的慕南故地!”

“臣愿立軍令狀,必執狄酋冒頓問罪于高廟!”

“臣···”

放眼望去,劉弘卻并沒有因為臣子高昂的戰意感到絲毫高興。

——出班請戰的人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是剛過完七十大壽,受賜幾杖的衛尉蟲達···

最老的,則是年近九十的老王陵,顫巍巍的站出來賣萌···

殿中有資格請戰為先鋒,獨領一軍戰的人當中,最年輕的郎中令令勉,此時卻是滿臉疑慮的權衡著利弊。

“唉,青黃不接啊···”

劉弘很確定,無論是蟲達、王陵等皇黨系將領,亦或是周勃、灌嬰為首的誅弘集團武將,其眼前都不可能低于令勉;令勉都能看出如今不是開戰良機,這些人不可能看不出來。

更何況劉弘撒下‘匈奴內部有奸細’的彌天大謊,根本就是無中生有!

也就是說,這幫牙都沒剩幾顆的老頑童,不顧好大的年紀出來請戰,無非就是以政治正確為判斷依準,為劉弘站隊而已···

無奈的輕嘆口氣,劉弘做出一副欣慰的模樣,示意殿內侍郎將老王陵扶起。

“赳赳武夫,國之干臣!今幸得干臣滿堂,朕心甚慰。”

“朕亦欲允諸公之請,提兵北上,執其君長告罪于高廟,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

先對幾個老家伙的舉動表達出善意之后,劉弘話頭一轉,轉而道:“然孫子言: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

“且夫戰,廟算也;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

說著,劉弘面上略帶些嚴肅,起身稍一拜:“郎中令勉,曾久從飛狐都尉,于匈奴知之者甚;還請為諸公解惑:若今朕提兵北上,勝算當為幾何?”

才因為劉弘那句‘不可因怒而行事’而稍稍安下心的令勉聞言,趕忙出班納拜:“啟稟陛下,若言勝算,臣不敢斷言;然若戰起,吾漢家將士所首患者,當為食不果腹···”

小心翼翼的說出這句話,發現劉弘面色沒有絲毫不愉,令勉心中大定,將自己對漢匈戰略格局的看法娓娓道來。

“若戰事起,陛下當出糧···”

“若右北平有事,陛下當遣···”

“戰若敗,陛下或···”

將種種可能性一一列舉在朝堂百官面前之后,令勉稍停頓片刻,待等大部分人都消化了這部分信息之后,才又鄭重一拜。

“臣愚以為:今國庫、少府皆空虛,邊關將士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劍弓弩矢皆老舊;更苦無良騎多載。”

“夫戰,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此值春耕將至之際,此天時在夷。”

“出關作戰,吾漢家無有精騎,無從辨向;于關內戰,則有百姓顛沛流離之虞,此地利在夷。”

“去歲關中糧價鼎沸,天下皆有所波及,百姓民不得安生,此人和在夷。”

“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夷,貿起戰事,臣恐勝算,將不足一成···”

對于令勉所言,劉弘雖然并不十分認同,但也還是點了點頭:“令郎中所言,諸公以為如何?”

說到底,令勉這種夸張的形容手法,是唯一能讓漢家臣子認識到戰略劣勢的方法——只要令勉將真話:‘有三成勝算’說出來,那這場仗,漢室朝堂是真敢打的!

——當年劉邦御駕親征,可是率幾萬先鋒,就敢深入草原的!

劉弘也不知道該說這是漢人血性的象征,還是盲目自信了···

總而言之,令勉所言基本符合劉弘地預期:讓朝臣百官認識到貿然開戰的弊端,從而默認暫時祈和,安心種田攀科技樹。

“郎中令何以漲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

不出劉弘所料,周勃這根攪屎棍果然跳了出來:“若老夫所記無謬,陛下曾言郎中令當于明歲轉任飛狐都尉?”

陰陽怪氣的瞥了一眼令勉,周勃對御階上的劉弘稍一拜:“臣老朽,還請陛下代為解惑:如此懼戰之人,當真可負邊墻守衛之重責?”

饒是早有預料,劉弘地面色也是無法遏制的僵硬起來:“那依太尉之見,朕該當如何?”

周勃卻好像完全沒有品味到劉弘話里的陷阱,只自顧自道:“臣愚以為,此狄酋冒頓將亡之際,匈奴必將大亂,此誠吾漢家報仇雪恨之良機!”

“臣懇請陛下恩允,臣愿領兵十萬,與狄酋決戰!”

有那么一瞬間,劉弘隱約覺得不知為何,周勃好像真的很渴望領兵出戰?

但與此同時,劉弘也基本確定匈奴使團的過分要求,與周勃脫不開干系。

周勃究竟想干什么?

到此時,‘因病告假’而未出席朔望朝的陳平,才再度出現在劉弘地腦海之中。

陳平告假,和周勃請戰之間,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但毋庸置疑的是,劉弘跟陳周一黨的政治博弈,已經和漢匈外交徹底卷在了一起。

該從何下手,如何破局,才能在保證壓制陳周一黨的同時,不被匈奴人占了便宜···

“臣懇請陛下,念在太祖高皇帝之面,允臣之請!”

長久的靜默,被周勃又一聲義正言辭的請求聲打斷,劉弘頓時陷入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

答應了,漢匈爆發大戰都還不是關鍵,最糟糕的結局,不外乎周勃領兵在外,乃至于和匈奴人媾和!

可若是不答應···

“稟陛下!”

聽到聲音,劉弘下意識撒去一個贊可的目光;但待等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劉弘卻滿是苦澀的閉上了眼。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少府臣叔,有奏!”

該來的,還是來了。

田叔這頭倔牛,終究是逮著機會,將那封劉弘萬分不愿開道的奏疏,拿到了朝堂之上。

在劉弘滿是憤恨的目光注視之下,田叔卻是不緊不慢的從懷中取出一封白絹,緩緩攤開來,再拜。

“少府義安侯臣叔,曲周侯臣商,淮陽守故安侯臣嘉,太仆博陽侯臣濞,衛尉曲成侯臣達,聯袂啟奏!”

隨著一個個人名出現在田叔口中,除淮陽郡守申屠嘉,以及代替亡父酈商出班的酈寄外,蟲達和陳濞也走出朝班,一同跪在了田叔身后。

劉弘滿是驚駭的目光,則都匯集在蟲達、酈寄,陳濞面上,那與田叔同樣堅決得目光。

“今陛下年幼,國無長者,朝臣多有惶恐;前時有諸侯藩王無詔入京,今又有匈奴豺狼仗之以兵,欺壓吾漢室君臣!”

“冬十一月,太皇太后駕崩,陛下臨朝,論制,當奉生母以為太后;然賊子夏侯嬰、曹巖等者,私通呂產、呂祿之流,欺瞞陛下,徒使孝惠皇后委身深宮,使陛下有母而不知其在,懷孝而不得以成行。”

“孝惠皇后張嫣,乃孝惠皇帝之正室,陛下之親母也;今陛下臨朝,而親母簡居深宮,此誠非禮法祖制所能容!”

“臣聞惟虺惟蛇,女子之祥,孝惠皇后援立圣明,卻無皇后之實,幽隔空宮,愁感天心,如有霧露之疾,陛下為人子,當何面目以見天下?”

“故臣等昧死百拜:請愿封孝惠皇后為太后,立宮母儀,以表人臣之禮,使國有所長,國祚惟永也!”

言罷,田叔、蟲達、酈寄、陳濞四人便不顧殿內眾人驚駭的目光,毅然叩首一拜!

片刻之后,兩橫熱淚便出現在劉弘稚嫩的面龐之上,待等臉上的喜怒交加被殿內眾人看到之后,劉弘便顧不上抹臉上的淚,哭嚎著向殿外跑去。

“母后!!!”

“皇兒這便來尋母后!!!”

待等哭嚎聲遠去,殿內癡楞的朝臣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好趕忙跟了上去。

空曠的宣室殿內,則只剩下四道匍匐在地,不住顫抖的身軀,以及一個反復自語著‘庶子爾敢’的年邁身影。